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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一家子

瞧这一家子

陈子华

2008年冬,我从教师位置上退居二线。一辆小四轮,载着三十一群蜂,吼鸣着爬上年轻时挑篾就神往着的洪家冲,我开始了养蜂第一站。
洪家冲位于新宁紫云山回水湾峡谷上朔的尽头,可谓云生处。海拔1673米的高挂山主峰,已经近在咫尺。放眼四野,全是层层叠叠的峰峦,处处稠密的翠绿原始林。
我在山村租了房,房东姓唐,就按我手机电话簿的登记叫他“房东唐”吧。他七十多岁,慈眉善目,鼻正耳悬,年轻时,没驼背,一定很标致。房东唐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媳生了两个孙子。
房东唐正兴致勃勃地为子孙造福:修建一口鱼塘。门前有个洼地,左侧不远有四季不断流的溪水,建鱼塘是个好主意。他把洼地挖深,取出的土填围圹坝,再用石块砌一道一尺宽四尺高的内墙。确切夯实每一撮泥土,细心摆正每一块石头。他专心致志,像四、五岁的孩子塑泥菩萨那样的认真和痴迷。他驼背,不能用扁担,运土搬石都用拖筛。那是一种约四尺长的特号粪箕,底面有五根粗厚竹片,装了土石,用绳子拖着走。石头要从几十米百多米的山里拖来,一拖至少百十斤!想想看,两三分面积的鱼塘,要用多少土,要砌多少石头!历时三个月,鱼塘终于建成。房东唐陶醉地跟我说:过年时向儿子要两千块钱买点水泥糊好石头缝隙,开春就能放鱼了。

到下雨天,房东唐也没闲着。他去山里砍根竹,啪啪咝咝一阵响,一只坚实漂亮的粪箕就编好了,美得就像工艺品!
房东唐还有一绝活!一天早上起床,我觉着右腰硬硬的不舒服,很快有了疼痛的感觉。忙往家里打电话。我年轻时曾两次患急性肾炎,那持续的刀割般的剧痛让人回想起就胆战心惊!莫非魔鬼又上身了?!这里请赤脚医生要翻山越岭三四个小时的路程,最近的医院下山二十一公里,并且没车了!疼痛已阵阵加剧,只得又往家里打电话,正焦急的老婆说儿子已背着药箱上了摩托。但从家到蜂场有四个小时的摩托车程,我能挺得这么久吗?很快,我痛得死去活来倒在床上大声呻吟。房东唐过来了,他给我脱了袜子,用手掌用力揉搓我的左足心“涌泉穴”。他的手掌粗糙坚韧,好大的劲道!左足搓热了,又搓右足。搓过两只脚,疼痛明显减轻,搓过三四个轮回,我昏昏睡去。
儿子用拼命的速度,三个半小时冲上山来,立即给我服药挂上滴注。要是没有房东唐,我怎么熬得过!
和房东唐相处久了,发现他每餐饭必先祭祀。摆上饭菜,,毕恭毕敬站在一边,口里念念有词,神态凄然。我以为他在祭他的父母。后来一个邻居老头告诉我,他是祭他的亡妻。二十年了,一日三餐,从未间断!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感动人吗?我震惊,我肃然起敬!竟觉得他那高高的“驼峰”里满是情义和真挚。“我婆娘又能干又漂亮!她是累死的,为儿女,为我,累死的。才四十多岁。” 他后来向我诉说,老泪纵横。
仔细想想,也是。这高岭上,气温低,农作物没产量,也极少耕地,粮食不能自给。满山的竹木运不出去,只能当柴火。一包盐,一盒火柴,都要走来回四十二公里崎岖山道,从山下买回来。沉重的竹木扛下山,救命的返销粮挑上岭,都需要强劳力。丈夫残疾,儿女年幼,一个妇女,又能撑多久?长年累月的超负荷劳作,不累死才怪呢!唉,那时候的日子,真个艰难!
房东唐也有发怒的时候。我刚上山第二天,一群在矿山混的后生涌进我的蜂场,要喝蜂蜜。我好言安慰:这刚来,没蜜。等取蜜了只管来喝。混混们不干,嚷嚷着要去掀蜂箱盖。房东唐怒目圆睁,厉声呵斥:咯是我亲戚,搞什么搞?!混混们涎笑着,一哄而散。

房东唐的大儿子魁梧结实,相貌堂堂,刚毅中透露着稳健,是块能办事的料。邻居老头不止一次跟我说,很羡慕房东唐有个好崽,又孝顺又能干。
大儿子跟人合伙开矿,由他具体负责矿洞生产。听人说,他管理得很不错,他们的“洞子”效益挺高。他长年住在矿山,有事才回家。若到山外办事回来,都会給父亲带酒带肉带烟。可是父亲好像不太买帐,收了酒肉,还是板着脸,还不时生气地数落着。父亲发脾气时,儿子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听着,好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在接受班主任的严厉批评。“老班主任”批评完了,“小学生”才轻轻起身,慢慢走出门。走出几十米,恢复雄健的姿态,大步往矿山赶。我问房东唐,怎么老是责备儿子?“他把钱乱搞!”房东唐说。
快过年了,房东唐向儿子提出要两千元买水泥。儿子为难说,没钱。“都说你今年赚了三十万,怎会就没有了?”儿媳从矿山回家,把真相告诉父亲:确实赚了三十万。打牌输了十五万,买马(黑六合彩)丢了五万,一个有借无还的朋友“借去”八万,生活开支两万。“老衙(老爹),要不是您喂了头猪,我们过年菜都买不回!”儿媳哭得梨花带雨。
大山里的女人,比大熊猫还稀罕。山里的姑娘一个个远嫁山外,山外的姑娘根本不愿嫁进山。我住的这个小院子,适婚男子五人,只房东唐的大儿子有老婆。那还是姑舅表亲:嫁出山外的姑妈担心娘家断了香火,让自己的女儿回嫁舅家。

儿媳是塘尾头人。她能吃苦,聪明能干。她在矿山做饭菜,打点内务,堪称丈夫的贤内助。每次回家,都风风火火给父亲洗衣服晒被褥。每次洗衣,都对我说“老衙,把你的衣服拿来。” 山里人,管父亲叫“老衙”,管叔伯叫“满衙”,但是她叫我这个外乡人“老衙”!一声声“老衙”,叫得我心里好温暖!或许,她很少回娘家,把我当娘家长辈了?毕竟她娘家跟我家一衣带水。
有一天,我爬上岭去,参观他们的矿山。这一带岩石富含钨,锡,锑。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到回水湾挑篾时,还看到民国时期留下的“湖南锡矿山”高大石碑。他们的矿洞在高挂山主峰极陡峭的石壁上,星罗棋布,百十个洞口散落着,洞边都有极简易的帐蓬。这高空区多数时间雨雾濛濛,水汽特重,衣服,被褥,帐蓬经常湿潮潮的。深秋到早春,长时间苛寒,冷风入骨。亏他们长年呆的!房东儿媳正炒一种野菜,看到我,分外欣喜,要留我吃她炒的“苦菜”。我仔细辨认了,表示回转路上就寻找采摘。然而,当我回到蜂场,房东唐已在路边等候,他说,接到儿媳电话,让他检查我采的苦菜,是否采错了,担心有毒。好细心的女人!
我没见过房东唐的二儿子。听大家说,那后生潇洒英俊,忠诚老实。他知道,姑妈没第二个女儿,在家里待着娶不回老婆,打工去!遗憾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年龄比他大,死了丈夫有两个孩子的女人。他们相爱了。不顾家人的劝阻,他毅然跟着女的去了安徽,组成了一个四口之家。日子过得平静,但贫穷。女人只把他当个不用付工资的劳动力,未给他生下一男半女。
十几年过去,一直没回家看看,因为没钱,因为没脸面。十几年间,儿子想父亲,异乡难眠,父亲想儿子,望断秋水。不幸的是,二儿子后来病魔缠身了,日益加重。到2009年夏,他已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愈发思念父亲,思念兄妹,思念母亲的坟和故乡的山,故乡的水。他要返乡,要叶落归根。没任何人护送,他独自一人,拚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到达永州东安火车站。哥哥和妹夫开车把他接回山里。父子相见,儿子气若游丝,只说得六个字:“老衙,我回来了”。泣不成声。父亲看着当年英姿勃勃出山而今病入膏肓归来的儿子,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当晚,二儿子带着对人生无限的遗憾和眷恋,“叶落归根”!

洪家冲的清晨,总是多雾。在或浓或薄的瑞霭中,几声清脆的鸣笛礼貌地拨动山村的宁静。十分钟后,听得马达的轻轻轰鸣,一辆白色的小客车缓缓从朦胧中滑出,拾纳着沿途的候车人,向山下驰去。下午,小客车又载着携带大包小包的人们如时回到山里。车主姓罗,是个潇洒的年轻人。那是房东唐的女婿。女婿家就在岳父的房子左后方直线二百米的山坡上。岳父炒了好菜,站在屋阶喊一声,小俩口就手牵手过来了。房东唐的女儿,黑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非常清纯的模样。两人站在一起,还真般配!他们的婚姻,原是一段传奇。
唐妹子和罗公子(就这么称呼他们吧,挺好的)年龄相当。小时候,一起玩泥巴,一起摘野果。大一点,一起走下那二十一公里山路,到外面上学。放假时,又结伴爬上那二十一公里陡坡,回到家里。就像金童玉女般一对兄妹。山里的孩子上学,读完初中就了不得,初中毕业,两人一起呆在山里。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罗父母精明能干,早就相准了唐妹子这个“准儿媳”。山里的男孩找女孩要提前,不然女孩就被人“抢走了”。罗家请媒人上门了。
面对罗家的媒人,房东唐心里很是矛盾。女儿才几岁就没了母亲,他含辛茹苦养大,是他的心肝宝贝。女儿又乖巧孝顺,实在舍不得她远嫁他方。罗家孩子也确实优秀。可是,把女儿就留在山里,就等于让她和她的孩子永远受苦受穷!不能害了女儿!他果断婉拒了媒人。
罗公子急了,央求父母:“老衙,你们自己去吧!”罗家父子亲自上门。

面对罗家如此真诚的求婚,房东唐又感动又为难。他思虑再三,终于拿定主意,凝重地说:“答应我两个条件,办成了,我女儿是你家人,办不成,她远嫁他方!”罗父忙问:哪两个条件?“你是队长,为我们的子孙后代,你应该做到!第一,修路!修好公路,汽车开上山。第二,开田,种水稻,不吃返销粮!”
罗父听到这两个条件,懵了。以山上这几个老弱病残,能干好大集体都不能干的事吗?修路,开田,要多少强劳力,要多少钱!现在山上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更何况,他们院子下面的地界就属于回水湾村,而洪家冲属于大岭背后的五星村。穿越别村的地盘修路,不敢想,不敢想!
一直躲在父亲背后的罗公子一步上前,朗朗地说:老衙,答应!修路,开田都答应!迎着两个老人惊疑的目光,他说出自己心谋已久的想法:现在国家号召修路,支持山区脱贫,是个好机会。线路问题不用担心,请镇政府和县交通局出面一定能解决。没劳力不要紧,那条路石头多,人力挖不开的。我们请台挖掘机,接到回水湾村的路只六七公里,二三个月就能挖上来。没钱不怕,我们贷款,政府会支持。我们一边修路,一边在山上砍树砍竹备料,路一通,马上有钱。有了钱,先还贷再请挖掘机开田……。
到底是在山外读过书的人,懂的多,想的远,一番话,说得两个老人心里透亮。
一年之后,一条简易沙石马路像一条骄龙翻山越岭,逶迤着探进了大山深处。当载重汽车轰鸣着开进洪家冲,山里山外两个原本截然不同的世界立即接轨……。
又过了一年,两片梯田开出来了。但种了两年水稻后发现,山上气温太低,水稻长不好,没产量,只能改种玉米。好在有了车,好在有了粮食市场,到山外买米很容易。
唐,罗两家都如愿以偿。皆大欢喜。

该说说房东唐的两个孙子了。老大和老二都住舅舅家,在塘尾头学校上学。老大念初三了。两兄弟都不喜欢读书,经常旷课留在山上。他们最爱好的是赶马去矿山驮矿石,又自由又有钱。两兄弟,加上一个年龄稍大的表兄,三人三马,一起上路。马蹄得得,三兄弟摇头晃脑,用哭腔用颤声,唱一种极难听的失恋的歌。回来交了矿石,跳上摩托,飞一样下山,会朋友去!有一下午,我见老大手拿一本初三英语课本,在装模作样地辨认,就凑过去,“Are you reading?”老大茫然地看着我。我又问:“Do you do well in English?”他显然听不懂,只笑笑,哗哗地翻书。突然,他停下,转头问我:“'英语’,怎么读?”我以为他要我给他纠正读音,就拿准腔调念出“English”。老大好像突然醒悟:“应该你死?应该你死就是英语?”接着又念了几遍:应该你死,应该你死,就是英语。
我呆了,初三学生,居然现在才把英语和“应该你死”联系在一起!我为刚才拿腔拿调的卖弄而害羞。丑死了,真的丑死了!
抽空,我给两兄弟讲未来的世界,讲读书的好处。讲了半天,老二突然问我:您工资好多?我告诉他们:一千八,退休后只一千六多一点。老二失望地叹口气:“那么少?我一天只赶三趟马,就一百多,一个月三千。还搞点矿石(偷点矿石自己卖),一个月四五千。”“不开矿了怎么办?” 旁边的表兄哈哈大笑:“他们山上的树木竹子,两兄弟够用的!”我默然无语。
是的,安心深山现况的人,用不着考虑太多,之乎者也和多元多次方程好像没多大用处。
那,“应该你死“,不学也罢?
写于2014年

作者为深山游走的养蜂人,需要蜂蜜的请打电话18127976839。快递到家。

陈子华,邵阳县金称市镇人,生于1948年冬。中学高级英语教师,金称市镇中学校长。爱好文学、摄影、花卉、养蜂。退休后在湘南各地转地养蜂,撰文写诗,聊以自慰。

本刊顾问:龙国武 刘诚龙 俞荣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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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唐白甫

主编、审稿: 陆秀 唐建伟

责任编辑: 唐花阶 刘云雨 刘云洲 陈校刚 丁华

副主编:  罗东成 刘慧球 杨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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