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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沧桑不老松

——记101岁的好大嫂

郭先珍

今日，收到侄女发来的101岁大嫂的照片。我仔细看，认真地找：粉白的脸上没有寿斑，连抬头纹、鱼尾纹、鼻梁纹也没有，黑白清朗的眼神穿透世界，微微笑开的嘴里包含天地。我高兴，羡慕，佩服！

这是我的好大嫂！是我那历尽磨难，晚福无穷的幸福大嫂！她穿着红花棉袄，戴着翠兰毛线帽，坐在轮椅车里，俩女儿推着，在疗养院的松林中晒太阳，呼吸负离子氧气。

大嫂啊，本是我的亲姨表姐。1943年逃难到湖南沅陵第九战时中学，遇见了我的大哥。哥一腔爱国热情，满腹才华，善良、帅气。他们所在的中学领导，克扣官府拨款，逃难的学子不少饿死荒野。我哥写诗揭露：

烽烟战火满三湘，青年学子聚后方。官衙学府一丘壑，江东寺庙当课堂。

饥寒交迫皮包骨，三折九扣学生粮。未死屠刀遭瘟疫，无医无药把命亡。

神泣鬼哭悲惨声，抛尸露骨野草中。豺狼痛饮白骨堆，不见学友只见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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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被哥的诗打动，觉得哥有才华，很正义。又有一次，寒风呼呼，几个同学在江边行走，有个同学不慎落入江中，不会游泳，一沉一浮的。我哥立马跳入冰冷刺骨的江中，救起落水的同学。那位同学感谢他说：“你把我从阎王爷手里救出来，我一辈子都谢谢你！”

表姐更感动了：偷偷地爱上了小几岁的“他”。

1945年，抗战胜利，我家随父亲工作单位搬至湘乡县城，表姐在父亲工作单位工作，住我家中。我哥在湘乡省立第五工业专科学校读书。天赐良机，他们天天见面，小小的我当通讯员，传递小纸条……就这样，表姐成了我的好大嫂。

大嫂家住湘乡农村金竹堂，出身革命家庭。她父陈叔穆、叔父陈叔骞二人，都是大革命时期的中共党员。秋收起义时，陈叔骞牺牲了，父亲叔穆老人逃往东北躲过一劫。抗日救亡时，叔穆才回家乡，大嫂的大姐、二姐、大姐夫都是中共党员。叔穆老人威严正直，说话落地有声，农民尊他为开明绅士。当地的区长、保长、甲长也都听他的意见。所以，当时乡宁县中共党委决定在姨父家设秘密联络点，办党训班（《难忘的回忆》袁学之著）大嫂从小就耳濡目染，接受了革命熏陶，而且做了许多“革命”工作。那时她大约十多岁了，秘密工作联络员的父亲交给她放哨、带路的任务，她都认真完成，可不太知道这些事是多么“伟大”，有多么“危险”。当“党训班”的同志来家秘密开会时，她就站在池塘边或田埂上观察来家的人，认识的就大声喊“客人来了”，不认识的就往家跑，并大声喊“来客了”，从而保卫联络点的安全。姨父家后面是青翠的竹山，有几条小路通向外边，大嫂那时常护送开会的同志从秘密小路安全出去。她渐渐知道这些同志是跟父亲、大姐大姐夫一样的好人；也知道不好好保护他们，有可能会像叔父那样被杀害，这样的工作既重要又很危险。

解放前夕，大嫂已住我家湘潭排头乡了。他和大哥组织乡里的学生，偷偷学习解放区的文章，教大家唱解放区的歌曲。向农民介绍解放区天清地朗，人民当家做主，组织大家一道迎接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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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长沙和平解放，大嫂大哥立即去革命大学学习，毕业后成为新湖南第一批革命干部。大嫂在省供销合作社工作，大哥在大厦工程公司（后为省建筑设计院）任团委书记，人事科副科长。两人工作热情似燃烧的火焰，家庭甜美如蜜，大女儿出生，为庆祝新中国成立，取名“新华”，二女儿出生，正值抗美援朝胜利，全国人民盼望和平，取名“小鸽”，二儿出生，为感激共产党，取名“共共”。那时事业顺利，人丁兴旺。大嫂年年评为单位积极分子，劳模；大哥参加洞庭湖修建圩子，立二等功；为长沙烈士公园兴建绘制平面画图，登载长沙晚报。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1955年的一天，历来喜笑颜开，连做梦都吹着口哨笑醒的大哥，下班回家像霜打的茄子苶了。大嫂见他耷拉着脑袋，反常。大哥说：“单位让我交代曾经加入三青团的问题，有人想整我。”大嫂安慰他：“不就这点历史问题吗？你替革命做的好事，早就超过那'陈芝麻烂谷子’了。不怕。”谁料这点历史“烂谷子”整了大哥二十三年，从二十八岁到五十三岁：交代、批斗、送劳教、挖毒黄砂矿……我可爱、可敬的大嫂一直陪伴着大哥，在生活的苦海里沉浮，青丝也熬成了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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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57年的6月，那天赤日炎炎。大嫂匆匆来到找我，把我拉到岳麓后山，交给我大哥从劳教所发来的信。她伤心地、无助地呜呜地痛哭了！我看后，晴天霹雳：不信，不行！绝不可以这样被人害！大嫂说：“我怕他寻短见，他太冤枉了！他们单位违反党纪国法，嫉贤妒能，也不通知亲属，私自强制他去劳教。去到劳教所后，他对人生绝望了，为了不连累我和孩子，提出离婚。”听后，我的愤怒似火山喷发，提出哭没用，马上写申诉信，揭露这种行为，要求立即改正。我当即执笔写好信，嘱咐大嫂一定要交到“省监察委员会五人小组”，这信绝对不要落入“别人”手中，它关系到大哥的性命。申诉成功了，七天后，省监察委员会五人小组通知：此决定错误，该同志立即回原单位工作。但，事情竟没那么简单，命运竟会把受苦人再次打入地狱？！

第二天，大嫂让大哥穿戴整齐干净，精神奋发地去单位上班。走进办公室，主任一脸的“秋风”：“现在是交心运动，你必须向党交出内心世界。交得彻底，可分配工作，不然就滚蛋！”一盆冰水浇在八尺男儿头上，大哥忍无可忍地说：“我要说的早已说清了。你让我滚蛋，我就辞职。”主任立即拿出公文纸，你写辞职书，马上批准。哑巴吃黄连，可怜的大哥又被扣上“自动辞职，自绝于人民”的铁帽子，如霜打的枯草，蔫了。

大嫂安慰大哥，带着他去找老革命大姐夫说理。大姐大姐夫都是长征干部，省委常委。大姐夫很讲原则，决不为自己的亲属说情，但他深深了解妹妹妹夫的人品，十分同情。他用自己在延安整风、抢救运动中的事例说：“妹夫啊，革命也有弯路啊，我当年在延安抢救运动中，被错误地关押，连上厕所都要请假。有人逼我承认'罪行’，我反驳，他们就扇我四个嘴巴……这样反反复复搞了我两年，最后还我清白。解放后，我当了湖南省的领导人，打我的人也是省委负责人，我们相视一笑泯恩仇。我说这些就是让你想的开，任何时候都要坚信党会还你清白，只是时日而已。”大姐夫的一席话，给大哥大嫂心里点亮一盏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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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大嫂对大哥有一股“舍命陪君子”，山伯似的坚贞、正气。

我的好大嫂正义凛然，敢于担当风险。五六十年代是最讲阶级斗争的年代，而大嫂又处在大哥遭冤屈的至暗时刻。我的老父亲是旧官吏，刚放开管制，无家可归，来到长沙（其他子女远在天涯）。大嫂毫无顾虑、毫不嫌弃地安排父亲挤在破旧的两间小楼里，尽孝。大嫂认为，父母是发肤至亲，天经地义地应该奉养，也是社会责任。不管外界如何看，她就是这样做。我深深知道，这个被歧视的另类家庭，又多了几多芒刺刺进大嫂那颗憔悴的心。

我的好大嫂在极困难的时刻，也要吐尽腹中最后一根丝温暖他人。六二年我生孩子时，无父无母，过苦日子更缺少各种用品。大嫂在衣食贫困中却想到对“妹妹”的帮助，她将自己孩子用过的竹坐栏、摇床，衣服，擦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送来，说：“婴儿穿旧衣服柔软舒服，用旧坐栏、摇床光滑，长命百岁。”我给孩子穿上大嫂送来的“百岁衣”，躺在光洁如铜那么凉爽、漂亮的竹摇床里。孩子甜蜜地笑着，我想到穷困中给人以爱的崇高。

人间正道是沧桑。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八十年代初的一天，省老干局、省建工设计院老干处，街道办的许多人，提着几个包包，来到大嫂家，说明来由：“道歉，迟来的道歉！老大姐您因大哥的冤屈受累了，对不起呀。今天，我们带来了二十三年里迫害老大哥的黑材料，当众烧毁，还您们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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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住房的前坪，焚烧一袋袋的黑材料，火光送着浓浓黑烟随风飘散。周围的人有的啧啧称赞：“申冤啦！好人毕竟是好人！”有人流泪地说：“不容易啊，熬了23年……。大嫂扶着大哥，看着那一袋袋冤屈化为青烟，白发抱着银须，吐尽苦水地哭了，哇哇地哭了！

改革开放给人们带来的幸福无论怎样赞扬也不为多。1978年后，大嫂家的日子可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恢复离休干部待遇。大嫂手持离休证和党证，补发工资，享受看病不要钱的待遇；大嫂大哥在自愿的情况下，安排在居委会担任治保主任和妇女方面的工作，他俩焕发出老年青春，在邻里间奔忙，谁家水管坏了？谁谁吵架了？谁谁老人摔了？都当成自家的事排忧解难；岳麓区大发展，兴修马路，大嫂家属于拆迁户。街道和城管部门，给大嫂家在芙蓉区分了两套楼房，“电梯电话，楼上楼下”，宽敞明亮的新房，出门就是街心花园。大嫂见人就夸：“我一辈子没想到，也没住过这么好的楼房呀！感激街道办，感激党啊！”；逢年过节，老干局和街道办看望，送慰问金和食品。今年春节，她家小客厅墙边摆着两大袋稻香春大米和两大桶花生油。桌子上是红包慰问金。大嫂又感慨了：“现在政府体贴爱护老人啊，我今年的粮油都不要买了。”；春节过后，大嫂101岁了，是我国的珍稀“熊猫”，应该好好保护。经本人和子女同意，大嫂住进了疗养院，有一名护工看护，医生护士定期做检查，子女经常去探视。这样的晚年生活真的幸福。

我反复地看着大嫂穿红花棉袄，笑微微的视频，懂得了她为什么老而青春的道理。正好女儿回家了，我连忙让她来看101岁的舅妈，问：“你说舅妈像什么？”她快乐地竖起两个指头：“不老松，人间不老松！”“妈，您也一样，我们都会这样。”

作者简介：郭先珍，女，湖南湘潭人，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教授，多年来从事现代 汉语词汇语法学研究，共发表论文26篇，出版著作21部（含独著、主编、合著）。退休后学习文学创作，曾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过多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