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下乡知青

作者：唐白甫

湖南的方言五花八门，隔江不同腔，隔坳不同调，隔了山，腔不相同，调不相干。

在邵阳县的大部分地方，水的读音为“许”，自来水说成自来许，开水说成开许。水老倌的水有的人读水，有的人读许。读许的人居多。水佬倌的意思是打扮出色，花里胡哨，常人难以企及。

许老倌这个词，现在很少用了。

七十年代，许佬倌特指下乡知识青年。

曾经有个知青，住在我奶奶家。

奶奶家的条件相对来说，好于村里别的人。叔叔去了部队当兵，有空余的房间，干净宽敞。

哥哥上学了，堂弟堂妹们还小。奶奶做好饭舀上一大碗，把最好的菜夹在上面，让我端去给那个知青吃。我非常乐意干这个差事，端着饭腾出手敲门，大声叫道:叔叔，呷饭了，有好菜咧。

我已记不起他的姓名，就称他为许叔叔吧。许叔叔的头发有点长，呈波浪形。穿着格子衬衫，裤子棱角分明，中等身材。他听到我的叫唤，立刻开了门，幽默夸张地做出请进的动作，绅士味十足地说谢谢。

我闻到一股香水味，觉得好闻极了，却不敢进他的房子，转身飞快地跑回奶奶身边，让她知道自已的任务已完成。

日渐熟悉后，我发现这个看上去难以接近的许叔叔，其实很喜欢我。终于有一天，我胆怯地进入了他的房间。他已把我亲叔叔的物品转移到一个角落里，摆放得整整齐齐。

许叔叔有很多书，可惜我当时一字不识，但一套西游记连环画吸引了我。我眼光直勾勾地盯着看，因为哥哥曾经从学校里借了一本回家，并讲述给我听过。说孙悟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会七十二变，会腾云驾雾。我听了故事后还特意跑到村后的石山去守了一下午，希望看到那块最大的石头蹦出一只猴子来。一直等到月亮出山了还没有动静，却被到处找我的妈妈臭骂了一顿，硬生生地拖回了家。

许叔叔见我出神，立刻拿了一本连环画，说:这是西游记笫一集，可以拿去看，看完了还给他，再换笫二集。

我欣喜若狂，拿了书就返身飞跑。我要去找哥哥，让他看着图片讲给我听。可惜哥哥还要几个小时才放学，我等到下课时间，却没见哥哥出来。就找个地方坐下来，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我觉得我看懂了里面的内容，跟哥哥讲的一模一样。

我激动极了，决定找许叔叔换第二集。许叔叔说考考我，让我讲述笫一集的内容。我翻开书照着说了一遍。许叔叔瞪圆了眼睛，夸我太聪明了，竞然讲得这么仔细，而且讲得很好。

“你认得字？”他问。

“不认识，哥哥讲给我听了的。”我说。

许叔叔要我讲第二集，我讲不出来了。他让我坐到长板凳上，然后贴着我坐下来，一页一页地讲给我听。他讲的时候还配上手势，比如齐天大圣腾云时，“嗖”的一声向上飞，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我生怕石猴子撞到房顶，把上面的瓦片给掀翻了。

就这样，许叔叔在一段时间里，给我讲完了整个西游记。

当我把从许叔叔这里听来的内容转述给村里的小伙伴们时，大家听得入了迷。有些上了学的人包括我哥哥，大家从小瞧我变成对我刮目相看，他们先后加入了我的听众之中。有时候，那些比我大得多的甚至上了初中的人为了显示能耐，时而提出些异议，都被我一一驳回，哑口无言。大人们见状夸奖我说:细伢仔将来有出息。

我对许叔叔的依赖程度在增加，总有一天，我会将自己知道的东西讲完，面对小伙伴们我又将无言，所以我常常焦急地等他下工回来。许叔叔也是要参加集体劳动的，一般来说，小孩子不能跟随大人去劳动现场，这是规定。因此，我不知道这个文弱的叔叔到底能干些什么。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在大人出去做工的时候，悄悄尾随许叔叔。

许叔叔干的工作很简单，给稻田抽水灌溉，就是守在抽水机旁边，柴油机熄火了，他重新拿摇把启动。有时候，抽水龙头下水渠的水供应不足就停一会，蓄够一定水量再抽。我于是凑上前去，要许叔叔讲别的故事。

许叔叔说，他写了信给家里，让他的姐姐买了套三国演义连环画，已经从邮电所往这里寄了。我不知道三国演义是什么，但当他说里面的人物有诸葛亮，张飞，关羽时，我兴奋得要跳起来。因为我讲孙悟空时，有人问我张飞与关羽谁厉害，我一脸懵。这下好了，我终于可以有说法了。

以后的好些日子，我都在兴奋与焦急的等待中。没事就去找许叔叔玩。

抽水机安放在村后的一棵古柏树下，这颗柏树枝繁叶茂，即使是盛夏，树下也微风不断，凉爽宁人。在当时，村民们善良厚道，所有的知青都被安排干最轻松的事情，比如劳动竞赛时，他们只负责记数，抢种抢收，他们只负责送凉水给大家喝。偶尔分给他们一些劳动任务，也是大伙儿帮着完成。中间也掺杂着些男女青年在对方面前积极表现的成分，这些，做为小孩子的我根本不懂。

许叔叔守抽水机，当然是份美差。我们无聊时，许叔叔就摘一片棕树叶子，教我编箩筐。一片片叶子，在他的手里，一下变成装谷子的箩筐，一下变成装米的箩筐。虽然小，但惟妙惟肖。甚至，他还能编出蚂蚱，爬蛇，青蛙。这让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变得十分有趣。

许叔叔总能想着法子逗我高兴，他用窗纱做了个网蔸，这样可以罩住蝴蝶与蜻蜓。我们把捉到的蝴蝶与蜻蜓放进玻璃罐中，看它惶恐地寻找出口。

我们有了新的发现。有一次，网蔸有些脏，我拿去冲洗。首选想到的是放在抽水机出水口。水管里的水从那里喷泻出来，形成瀑布状。我把网蔸放上去，沾着的灰土草屑一下就冲干净了。意外就在这时候出现了:网蔸里有好几根泥鳅！原来，泥鳅在水里面被抽水机抽了上来，被我用网蔸过滤出来了。

我和许叔叔都十分高兴，找来一个锑桶(当时没有塑胶桶)，把它们倒进里面。半天下来，居然逮了6斤多泥鳅。我们拿给奶奶炒了吃，还送了些给邻居。

就这样，我们每天都能网好多泥鳅，有人愿意出钱买，我们就卖了，许叔叔说这钱攒着给我上学。

跟许叔叔在一起的时间十分地快乐，却也有些短暂。

那天晚上跟许叔叔在旷野中捉萤火虫，我们的目标是要装满半玻璃瓶，这样它们发出的光亮足够让我在晚上看连环画。每抓一只，我都要高兴地大叫，正当我们沉浸在不断有收获的喜悦中时，我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唤许叔叔。

原来，我们所在的公社分到两台大型拖拉机，一辆东风牌汽车，连夜派人来找许叔叔，让他去当司机。名额有限，必须马上到公社报名，晚了其他人知道消息，报上名就轮不到他了。

在当时，司机可是个好岗位，真正的高大上。因为我的亲叔叔在部队，爷爷去参加军属代表会议，才提前知道这个消息，火急火燎赶回来，要许叔叔立刻启程。

就这样，村里派了两个小伙子，挑着许叔叔的家当，把他送往公社所在地。我望着他们打着手电消失在村前的山坳，很想大哭一场，却又憋住了，怕别人笑话。

没几天，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居然写着我的名字收，里面是整套《三国演义》连环画，还有些笔纸糖果之类。

我如饥似渴地翻看这些连环画，并且要村里的学生教我认字。一个人的时候，我拿着画册满眼泪水，思念许叔叔。

我从此没有再见到许叔叔，只是听说他回过我们村，带着妻子女儿。那时候，我已上高中，在学校住宿，没有回家。许叔叔也惦记着我，带给我一套衣服，可惜太小了，我不能穿。看来，在他心里的印象中，我是个长不大的小不点。

之后，再也没了许叔叔的消息。

转眼之间几十年！因为有文学创作的爱好，我认识了许多老知青，他们大多数年过古稀，但一个个依然精神矍铄,文彩斐然，常常发表些关于知青生活的文章。我也因此常常思念许叔叔，不知道他的近况如何，暗自地祝他身体健康，一切安好。

作者简介：唐白甫，湖南邵阳县塘田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