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刻师

吕丹霞

一天夏日的中午，办公室走进来一个精神矍铄的大叔，自称与妻子开了一个小店，经营烟酒茶叶，想扩大规模，需要资金。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张名片，姓名下注明是竹刻工艺美术师。

我觉得竹刻师与经营的小店风马牛不相及的，经过一番了解，才终于弄清楚，陈先生从事竹刻小有名气，建了一个名叫养心斋的竹刻工作室，就设在这个店子的楼上。他过去单打独斗，现在要开门收徒了，原来的地方不够，想将隔壁的门面买下来，一方面将竹刻作坊扩大，另一方面增添个茶艺店，推介竹刻手艺。据他介绍，宝庆的翻簧竹刻已于2006年就获得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有了这个茶艺店，竹刻爱好者也就有了活动的场所。

陈先生的妻子叫天香，那几天总见她跑银行，一会儿补交贷款资料，一会儿忙于产权评估，两脚像踩个风火轮。当我问到怎么不叫陈先生去操劳时，她说，他呀，还不是成天忙他那些鬼脑壳的事。她说的鬼脑壳事，无疑是指竹刻了。

天香说，陈先生于2002年才开始拜访张佼为师，学习宝庆翻簧竹刻，当时46岁，眨眼就到了花甲之年。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她当时也只当他玩玩的，没在意，后来却玩出了瘾，如痴如醉，一发不可收拾。她诧异，张佼大师为什么肯收像她丈夫这样的没读过大学的“大学生”？也许是青黄不接，害怕手艺失传吧？

事实也像她所想的，张佼是祖传的手艺，该门手艺从明清时期就有了，相传明末时邵阳有个叫王尚贤的，在劈竹制胎中突然心血来潮，在竹内壁的黄皮上刻画，发现竹簧可压平且不易破裂，更适于雕刻，遂创造发明了竹簧刻艺。后来，江浙商人发现邵阳有这种清雅、奇特的器物，也开始学做这项竹刻工艺、形成了黄岩、嘉定竹簧。到了清代中叶，竹簧工艺流传到了有竹海之乡的蜀南江安、闽西南的上杭一带。

过去竹刻都是私人手工业，新中国成立后，邵阳市建起了第一个竹艺厂，后来又在邵水河畔六岭脚下建了第二个竹艺厂，之后竹艺厂如同雨后春笋，在邵阳各地开花，张佼又成了首批工艺师。然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竹艺厂难以为继、相继倒闭或转产，竹刻工艺沉寂了下来。张大师情绪低落，素日里借酒浇愁、却愁更愁的，闲着没事，成天在小巷子茶馆里转悠。一天，茶馆里一副麻将少了一张麻雀牌，旮旯里找了个遍，也不见踪迹，张大师拿起一张空白牌，操起一把菜刀，三下五除二，就把个麻雀雕刻得栩栩如生，陈先生见了，惊呆了半晌。

陈先生决心跟王大师学艺。这时候的陈先生对竹艺还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王大师又见他年纪大，担心“八十老翁吹喇叭，寿长气短”的，只愿与他结拜兄弟，不愿与之师徒相称，久而久之，竟被他孜孜以求、锲而不舍的精神所感动，这才收了他这个“大学生”。

竹刻既是一门工艺，也是一门学问。首先要学会选材。

王大师带领他跋山涉水，寻找3至5年的优质楠竹。邵阳竹林广袤，翠绿似海，高山峻岭无不留下他俩的足迹。

王大师将精挑细选得来的竹木再去节、去青，然后取出竹筒内壁一层薄如蝉翼的竹衣，将其煮、晒、压平，再粘贴、镶嵌在木胎上，经过磨光，这时告诉他，你这才可以尽情施展你的才能，刻饰出最美的字画……

陈先生自幼爱好书画，每到春节，还被邀入建材城为百余个商户撰写春联，赠送字画。竹刻虽是另一门艺术，他既触类旁通，又别开生面，使这个古老的工艺锦上添花。渐渐地，他越发痴迷上这一行。

一次，天香出去买个菜，叫他看管灶台上的饭，别烧煳了。她才转个背，就闻得刺鼻的焦煳味，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责问他：你没腿呀！他头也不抬地回答说：一会儿就有了！——原来他正在刻画一只展翅欲飞的喜鹊！天香更是没好气了：“真是一窝糊！”他一听，高山流水遇知音，称赞她说，老婆呀，你长知识了！连我这种“天水空蒙，剩水残山”的意境也懂得！真乃钟子期也！不过，你给客人讲解时，要讲阳春白雪，烟雨朦胧，不能说是一窝糊！

天香赌气道：如果有客人问起，我就当人情白送，好让他们在我店里买瓶酒、买包烟！……反正又不能当饭吃！自从你迷上了这鬼脑壳的，你倒好，当起了甩手掌柜！店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叫我一人操持，我都“媳妇磨成婆”了，还阳春白雪，白你个头！

天香满腹委屈，她与陈先生做烟酒生意多年，过去夫唱妻随，男主外女主内，现在变换了角色，妻唱夫随。隔壁有个酒楼，包厢雅座里的客人觉得她店里的酒水比酒楼便宜，就不时打电话叫她送去。天香虽然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一次，一个外号叫嫖客佬的客人喝醉了，见了她送酒水来，自称没尽兴，非叫她陪两盅。先是用大碗，继而用碟子。大碗比作太阳，碟子说成月亮。喝了太阳喝月亮还不够，还要喝星星！他叫人拿来小盏子，要与天香一盏盏地喝，还要喝交杯酒，抱着她扯也扯不开。天香发脾气了，一巴掌扇得嫖客佬眼冒金星，终于把他打醒了。他不好意思，尴尬儿道，刚才迷糊中看出重影来了，还以为你是姐妹俩，原想抱妹妹的，却抱了姐姐，该死！说罢也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天香后悔不该让陈先生去学这鬼脑壳的竹刻，把个人搞得不务正业，神魂颠倒的，还不如怂恿、撺掇他去打麻将！为了让陈先生回心转意，像过去那样泡在茶馆里，她找到了曾经与他相好过的名叫妖精的茶馆老板娘，叫她不时地约她老公出去，打个麻将什么的。这时正在妖精店里撒野的一个女人听了，觉得天香脑子进水了，她刚才还在责怪妖精，如果不是她老是打电话，她老公也不会来输钱了！这个女人为了帮她男人跳出火坑，正在与妖精“对撕”，也不怕撕破脸皮，耳红脖子粗的在争吵、谩骂，却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天香这样的女人，唆使妖精勾引自己的男人来打麻将，这不是明里将他往火坑里推嘛！

然而没过几天，妖精就对天香打揖手了，声称奈不何，没魅力，今不如昔了！她幸灾乐祸的，说当初搭帮没嫁给你老公，原来他是一个木头菩萨！或许，他是装的！装聋作哑，装腔作势，哪有男人不偷腥的？说不定老牛啃上了嫩草，喜欢上靓妹了！

陈先生那些天生了野脚似的，老往外跑，她也觉得挺蹊跷。一天，见他又出去了，就多了个心眼，暗地里跟踪他，从涂家冲，沿邵水东路，过了青龙桥，一直追至湘中图书城。心急火燎的，见了熟人也顾不上打招呼，经直随他上了3楼，只见他坐在一个书架下，翻看一个图书，一个靓妹过来仿佛约好了似的，默契地在他身旁蹲下来。

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也没等到那女孩与他眉目传情，竟然没打招呼就扬长而去。这时营业员走过来了，提醒他说，先生，你女儿已经走了。天香一听，犹如晴天霹雳，我的娘呀！他还有一个女儿！不过又听到他辩解道，那不是我女儿！他指着书画说，我女儿在这里呢！营业员“哇噻”，信以为真地探头看去，“嗤”的一声笑了：书中却是一个古代仕女的画像。她打趣儿说，先生还会穿越时空呀！

天香虚惊了一场，差点闹出了洋相，悔不该听妖精的蛊惑。

陈先生尽管生活简朴，随性，但对艺术的追求却孜孜以求、精益求精。他将文人的闲情逸趣与诗情画意有机结合，融为一体；山川风景，重峦叠嶂密而不滞，灵秀多姿；楼台亭阁配以飞禽走兽，人物花鸟，生机盎然：书法艺术飘逸洒脱，与画境交相辉映。雕刻形式亦趋于多样，有圆雕的，也有浮雕、透雕，不一而足。一方簧片，囊括了书法、绘画、雕刻等精华，浓缩涵盖了中国五千年的图腾文化，蕴含着丰富的想象力。

我去过好几次陈先生的工作室，每当观赏到一件呕心沥血的作品，总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民俗文化的韵味以及传统手工艺的精妙。

2014年，陈先生第一次带去作品参加中国工艺美术学会评选，就获得了最高荣誉——“百花奖”，成为一名宝庆竹刻的大器晚成者，当然也无愧于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热心传承者。翌年10月，他参加国际“竹天下”杯竹工艺现场雕刻、编织技艺大赛，也获得了大奖，他的翻簧竹刻“六方花瓶”还被国际竹藤组织收藏。

我喜欢与陈先生聊天，声称自己对宝庆翻簧竹刻并不陌生：邵阳县的竹艺厂最初就建在县城沿河街口，夫夷河畔，厂门口展出的竹艺品中，有个天仙下凡的小匣子，水袖飘舞，神彩飞扬，在悠悠白云间，迟迟不愿降落到凡尘。我心荡神迷，仰起头来，恨不得生出翅膀，飞上天空……那是我儿时最早的记忆。后来厂址搬到了街尾，一个叫梅子院的地方，有个同学的大姐就在竹艺厂从事竹刻。正当该厂蒸蒸日上，成果斐然，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生产的制品，都倾向于一些日用品、大众化的器型，譬如茶叶盒、笔筒、文具盒之类，而工艺复杂的阳春白雪，异型器型，销声匿迹。大型器型也不生产了，厂子如同“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的，最后倒闭了。

尽管大姐成了下岗职工，生活捉襟见肘，艺术却陶冶了她的情操，一颦一笑，优雅动人；一言一行，气质不俗。

又是一年春草绿。那天我被一家企业邀去参观，该厂不仅生产的竹箸远销海外，红木家俬也如火如荼的。只见一个老匠工在言传身教，身手不凡，一交谈才知道，他曾经是邵阳县竹艺厂的老师傅！我不禁感概，唏嘘：

夫夷竹艺蜚中外，

无奈师栖红木庐。

回首遨游千重浪，

而今搁浅一鲸鱼。

牛郎织女银河会，

走兽飞禽云卷舒。

犹记街头簧画匣，

胜比店中彩图书。

陈先生说，异型器型工艺较复杂，特别像曲线型、园型之物，需要借助多套模具才能完成。尤其是大型器型的制作，需要几十块簧片拼合而成，工艺更加复杂，那时只讲数量，不讲质量，只讲大众化，不讲艺术性，固步自封，不求创新，从而使得宝庆翻簧竹刻每况愈下。

陈先生沉思良久，感触道：我们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既要继承，更要发展、创新，这样才能把我们宝庆的翻簧竹刻发扬光大，推向全国，乃至全世界！

陈先生的作品近年来已连续三届被评为“百花奖”，虽然年届花甲，事业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天香这段时间不仅要打理店子，还要为他的工作室操心。现在楼堂馆所的生意远不如从前，她的烟酒生意萎缩萧条，然而店里的茶叶盒却比茶叶好销。真没料到会“柳暗花明”。这些茶叶盒，包括糖果盒、首饰盒、文具盒等日用品，只要是通过陈先生的妙笔生花，竟然“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他的桌屏、挂屏、匾、花瓶之类的工艺品也越来越受到广泛的关注。谈笑间，他几天前才制作出来的翻簧竹刻花瓶，在网上卖得上万元。竹刻收益取代了烟酒，对天香来说，始料未及，是个意外的收获。

只是，也有不省心的事儿。她时不时地接到妖精的电话，直呼“安安”，也就是她先生的小名：安安，亲爱的，我是妖精！来摸“么鸡”啰！想玩“红中飞”吗？我陪你一起飞……

“飞你个头！”天香悔得肠子都青了，这次她终于忍无可忍，恶狠狠地骂起来，也不知道骂些什么，最后气得“拍”地挂断了电话……

作者简介：吕丹霞，生于1962年9月28日，湖南邵阳县人，中共党员，经济师，1979年服役，先后在县人行市工行工作。著有散文集《记忆中的孤帆远影》上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