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泥进城

                     刘智军

  夏日清晨，早起的太阳才刚刚染红几朵闲云的脸庞，瓜田里就热闹了起来。

  一只蜻蜓扑闪着透明的翅膀，停在一个胖嘟嘟的西瓜上，和躲在西瓜叶子下的青蛙拉起了家常。

  蜻蜓说：“听说三妮考上了大学，以后进城上学，估计也不回来了吧。”

  青蛙听了伤感地说：“放牛的黑娃进城后就没回来，现在扯猪草的三妮也要进城了，要是有一天种田的刘老二也进城了，我可住哪里啊？”

  城里是个什么光景呢？

  田小泥，瓜田里的一块小泥土，听了他们的对话，开始蠢蠢欲动。

   要是能到城里看看，那该多好啊。

  可怎么去呢？田小泥没有腿，也没有翅膀。她羡慕跳来跳去的青蛙，也羡慕飞来飞去的蜻蜓，更羡慕天空中飘来飘去的云。

  难道我一辈子就只能呆在瓜田里吗？田小泥越想越伤心。

  一阵微风吹过，满田的瓜叶摇曳，瓜叶上的露珠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田小泥突发奇想，要是风能把我吹到城里去，那该多好啊。田小泥对风温柔地请求，“风哥哥，你真厉害，来去自由，请问你能带我进城吗？”

 “不行，你太重了，我的力量不够，再说城市很远很远，你还是坐汽车去吧。”风对田小泥抱歉地说。

  瓜叶上一颗露珠一边跳舞，一般偷听着风和田小泥的对话，一不留神，随风飘落到了田小泥的怀抱。

   早上好，小泥姐姐。”露珠妹妹友好地打招呼说，“别不开心，或许我可以帮你哦？”

  “你可以帮我，你自己都进不城，请问你怎么帮我呢？”田小泥满脸疑惑地问道。

  露珠妹妹对着田小泥的耳朵，悄悄地说出了她想到的办法，田小泥听完后高兴地笑了。

  一会儿，刘老二挑着一担摇摇晃晃的空箩，三妮肩膀上放着一根扁担，手里拿着两个蛇皮袋，一前一后走进了瓜田。

   三妮，你摘瓜的时候看清编号，编号500以前的都可以摘。”刘老二边说边摘着瓜往箩里放。他自己根本不用先看编号，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编号的瓜所在的位置，就像清楚自己的老熟人住在什么地方一样。

  一整天，刘老二和三妮都在摘瓜，然后挑瓜堆到村口的马路边。汗水弄花了他们的脸庞，浸透了他们的衣裳，可他们仍旧迈着铿锵有力的脚步，一担接一担，没有停歇。

  刘老二种西瓜十几年了，每年卖了西瓜用来给孩子秋季入学交学费。最先，每年瓜熟的时候，村民们都到刘老二家里或瓜地里来买瓜。后来留在村里的人少了，大部分都是老人小孩和妇女，没有村民来家里买瓜了，刘老二只好一担一担挑到各家各户上门卖。再后来，村里人更少了，挑着上门也卖不完，只好叫上汽车拉到城里去卖。

 今年，三妮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刘老二更是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三妮也是踌躇满志地走在通往未来的路上。

  一直到晚上九点，刘老二和三妮终于把编号500以内的西瓜都挑到了马路边。运瓜的汽车也来了，他们把司机请到家里吃饭后，司机在他们家睡觉，他们又开始往车上装瓜。

  住在编号512号西瓜旁的田小泥，等了整整一天，也没等来露珠妹妹告诉她的那个进城的机会，沮丧极了。青蛙在一旁呱呱呱地单曲循环着，田小泥听了更是烦躁，就连萤火虫在她面前跳起优美的舞蹈，她也视而不见。

  唉，再没机会了。田小泥心想，干脆早早睡觉算了，管他城里是个啥模样呢。

  凌晨三点，风哥哥突然来到瓜田，不停摇晃着熟睡的露珠妹妹，“刘老二又挑着空箩来了，你们快醒醒。”

  露珠妹妹听了赶紧跳到了田小泥的怀抱，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道，“进城的机会来了。”

  昏昏沉沉的田小泥揉着眼睛说，“没机会了，别逗我，我要睡觉。”

  露珠妹妹可不听她的，在她身体里到处乱窜，把她的身体弄得湿漉漉的，粘稠稠的。

  刘老二和三妮装完500个西瓜后，发现车厢没装满，还能装二十来个瓜。不装满太不划算了，刘老二心想，于是又挑着箩走向瓜田。

  当刘老二的脚步声在瓜田里响起时，田小泥立刻清醒了。果然不出所料，刘老二向512号西瓜走近了。脚步声越来越响，田小泥越来越紧张，心扑通扑通地跳。

  砰地一声，刘老二的大拖鞋，刚好踩在了田小泥的身上。田小泥赶紧张开她的大嘴，死死咬住了刘老二的鞋底。

  刘老二摘下了501至520号瓜，分两担挑到马路上装车后，便叫司机开车往城里出发。三妮坐在驾驶室里，而刘老二躺在车厢西瓜上面铺的稻草上。

  满载着西瓜的汽车在山路上缓缓前行，凉风吹拂着刘老二疲惫的身躯，车一开动他便响起酣畅的鼾声。田小泥惊喜地望着月光下两边不断后退的风景，随着汽车的颠簸高兴地舞动着身体。她多么希望司机能开快一点，早点进城去看城市的风景。可一看熟睡中的刘老二，她又多么希望司机能慢点开，让这位疲倦的老人再多睡一会。

  司机可管不了这么多，一开到山下的水泥马路上，就加足了马力，全速向城市前进。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汽车进了城。马路两旁高楼林立，马路上各种车辆来来往往。

  城市，我来了。田小泥忍不住兴奋喊道。

  汽车开到刘老二每年卖西瓜的菜市场路口，三妮拿起稻草铺在马路旁边的空地上，然后开始卸西瓜。西瓜还没卸完，好多早起锻炼的老人就过来买瓜了。刘老二负责称瓜送瓜，三妮负责算账收钱，忙得不亦乐乎。第一缕阳光照在他们笑脸上，照在西瓜堆上，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

  买一两个西瓜的顾客都自己拿回家。买四五个西瓜的话，刘老二就用蛇皮袋装起来背在肩上送到顾客家，要是买的更多，就得放在箩里挑起来送了。刘老二可不怕累，他总是希望大家买得越多越好。

  刚从地里拉来的新鲜西瓜，很受欢迎，大家都是一担一担地买，刘老二马不停蹄地一担又一担挑着往顾客家里送。

  上午十点左右，连早饭都来不及吃的刘老二，体力开始有点不支，尤其是在爬楼梯的时候，田小泥在鞋底明显感觉到，刘老二的双腿在颤抖。

  一个退休的老太太，一下买了一百六十多斤瓜，家住六楼没电梯。刘老二挑着满满的一担西瓜，一步一个阶梯，低着头艰难地往上爬。到了四楼，刘老二的腿开始发颤。上五楼转角的时候，箩碰到了楼梯扶手，刘老二身体随着担子一晃，脚未踏稳，嘣咚一声，连人带瓜摔倒了转角平台上 。几个西瓜顺着楼梯滚到了四楼，全都咧开了嘴，往外流着瓜汁。刘老二的右腿膝盖擦掉了一块大皮，鲜血直流。

  田小泥吓了一大跳，跟着拖鞋被甩到平台上，压在瓜堆下。

  都怪我，要是我不跟着进城，刘老二或许就不会摔跤了，他是因为我在他鞋底，让他脚滑了一下才没踩稳的。田小泥在瓜堆里自责地想。

  刘老二爬了起来，对买瓜的老太太说：“摔破的瓜我回去给你换了再送过来。”

  “你没事吧？”买瓜的老太太关切地问道，接着又说：“这些西瓜表面没破的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破，肯定不能久放了，这担瓜我不要了，你还是退我钱算了吧。”

刘老二想想也是，便只好把钱退给老太太，捡起滚在地上的破瓜，挑回卖瓜的地方。

   三妮看到父亲挑了一担破瓜一瘸一拐地走回来，赶紧迎了上去，“怎么啦？爸爸。”三妮关切地问道。

  “没事，皮外伤而已。你拿刀把破了的西瓜切了，我们先吃个饱，剩下的还可以给买瓜的尝一尝。”刘老二对三妮吩咐道。

  刘老二吃完一个破西瓜，又开始忙着送瓜。

  一位大姐买了八个西瓜，刘老二用蛇皮袋帮她装好，挑上跟她往家走。汗水流到伤口，咬得刘老二生疼生疼，可生活由不得他停下脚步。

   刘老二一路咬着牙忍着疼，好不容易送到了买瓜大姐的家门口。买瓜大姐打开门后急忙对刘老二说：“你别进来哦，你的鞋底有泥呢。”

  刘老二低头看了看鞋底，羞愧得抬不起头。

  田小泥更是愧疚得无地自容。是啊，城里不是泥土该呆的地方。我好好地呆在瓜田里，全心全意为西瓜提供营养就好，为什么非要跑到城里来呢？还给刘老二添了这么多麻烦，真该死。田小泥想着想着，开始后悔进城了。

  把西瓜一个个递进门后，刘老二一出楼房的单元门，就狠狠摔掉了鞋底的泥，头也不回地走了。

   田小泥孤单地躺在水泥过道，望着刘老二远去的身影，悲伤之情油然而生。

  滴答滴答，一阵好听的脚步声慢慢走近， 漂亮的花裙子带着一股好闻的香味。城市里生活的人还真不一样呃。田小泥心想。

 哎哟哎哟，尖刀一样的鞋跟插进了田小泥的身体，留下两个深深的窟窿，疼得她大叫起来。

 太阳越爬越高，水泥地板越来越烫，行人的影子慢慢缩到了脚下。田小泥身上的水分子被口渴的阳光吸得所剩无几，身体越来越僵硬的她，脸色苍白。

  要是还在瓜田里该多好，田小泥心想，这个时候在西瓜叶下打个盹，多舒服啊。蜻蜓，蝴蝶，萤火虫，青蛙，我还能见到这些好朋友吗？田小泥开始怀念瓜田生活的日子。

  是啊，田小泥毕竟只是瓜田里普通的一块小泥土，她没有被塑成菩萨让人膜拜，也没有烤成古董让人收藏。城市，此时对她来说，已不再是个崭新的世界，而是个彻底陌生的世界。

  一个快递员骑着电动车停靠在田小泥的身边，拿起一个快递盒急忙走向单元门按起了门铃。

 这个身影怎么这么熟悉呢？田小泥突然想了起来，他不就是以前经常在瓜田附近放牛的黑娃吗。要是黑娃能带我离开这里，回到瓜田，那该多好啊。

可是，黑娃匆匆忙忙地送了快递，骑上电动车就跑了，从头到尾看都没看田小泥一眼。

  多少个像黑娃一样的进城农民工，为了生活，在社会底层拼搏。

  终日奔忙的人们啊，请你们不要忘了，在你们的脚下，还有坚实的土地。

  呜呜呜，小汽车屁股里喷出一股浓烟，田小泥急忙捂住了鼻子。黑轮胎滚了过来，重重地压在田小泥的身上。

  呆在本不应该呆的地方，有时是冒险，有时，却是灾难。

  汽车开走后，田小泥碎成了尘土，七零八落地散在路上。

  下午两点，太阳如烈火般烘烤着大地。大家都躲进了屋里吹起了空调。街上偶尔有个行人，也是急匆匆地赶路。树叶没精打采地低下了头，连知了都停止了歌唱。

  刘老二和三妮却精神饱满。他们在树底下一边吃着盒饭，一边兴高采烈地拉着家常。虽然已经整整劳动三十个小时没休息了，可他们心里高兴，因为只剩下将近100个西瓜了，价钱卖得也不错。

  “今天卖了多少钱？有四千块了吗？”刘老二一边吃饭一边问。

  “有四千五百多块了呢。”三妮高兴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把剩下的西瓜卖了，我们就去银行把钱存起来。回家再卖一头猪，应该就够你开学用了。”刘老二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打着算盘。

   轰隆隆，轰隆隆，天空突然打起了雷。

  “不会要下雨了吧？”三妮担忧地说。

  “雷公老子先唱歌，有雨也不多。”刘老二抬头看了看天，自信地说。

    不一会儿，一阵大风刮了过来，抓住他们头顶的树枝使劲摇晃，并叫来了乌云为其助威。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暴雨说下就下。轰隆隆，轰隆隆，雷公电母继续为暴风雨呐喊助威，才不管刘老二口中的谚语那一套。

  漫天雨幕如同千万根银线，在空中随风不停地摇荡。街上很快就积满了雨水，碎成尘土的田小泥随同雨水流进了下水道，没了踪影。

  这场雨整整下了五个多小时。

  雨后，刘老二和三妮，两个湿漉漉的人，守着一堆湿漉漉的瓜。

  干净的街道上，没有田小泥留下的一丝痕迹。

  一个城市的人都在忙忙碌碌，谁也不会在意，一块瓜田泥土，何去何从。 

  就连那些吃瓜的人，也顾不上，田小泥的生死。

  明天，天会晴吗？

刘智军，湖南邵阳人，好读闲书，不求甚解，小时候山村放牛娃，长大北漂求生，有乡村情怀，尤其喜欢沈从文和曹文轩的文字。

编委:陆秀，李云娥，罗森，罗群，唐昀，李婷，廖大秋，方竹 ，陈艾军，陈校刚，陶初明，易晓晴，易小群，唐花阶，唐运亮，唐白甫，刘明，刘金群，唐建伟，刘云洲，刘云湘，刘青龙，刘肆梁，陈叶蓉

执行编辑:唐白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