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三十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我，还不足四岁，依稀记得一些事情。
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奶奶病倒了，本就不算富裕的家庭如遭重创，爸妈东拼西凑给奶奶筹钱治病。
半个月过去了，奶奶的病依然不见好转，爸爸妈妈都愁白了头发。晚上睡觉的时候，爸爸去学校辅导自习了，我和弟弟照例要妈妈给讲故事。妈妈说奶奶病了，妈妈要去照顾奶奶，姐姐抱着弟弟睡觉啊，不许闹。妈妈把我和弟弟按到被窝里就出去了，我就装模作样的给小我一岁的弟弟讲大路神的故事，弟弟很快便睡着了，我也想睡了，可依稀听到隔壁房间里妈妈和奶奶的谈话声。妈妈说：“您早些睡吧，不用担心了，您要尿了叫我一声，我就过来，钱的事，您不用操心，赶明儿我和“八儿”（父亲的小名）把咱家栅子里的红薯干拉上，把那只羊也拉上，去高庙赶趟集，把它们给卖了，换些钱咱去县里治病去。”“算了吧，我这快入土的人了，还能活几天，还是不破费了吧，那只羊可是岭妮儿的命根子啊，你看她打小就靠这只羊活下来了，现在她身子还那么虚，羊奶不能断啊，还是别卖了吧...... ”
我听不下去了，一听到说要把我的“娘娘”（那只羊）卖了，我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自己扒着床头的桌子滚到地上，顾不得磕碰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光着脚丫就跑隔壁屋去了。
看到妈妈，就扑到妈妈怀里大哭起来，“不要卖我的娘娘，不要卖我的娘娘。”妈妈也哭了。奶奶把我抱到床上，藏到被窝里，哄我说：“岭妮儿不哭啊，不卖娘娘，不卖娘娘。”妈妈把我抱回屋里，哄睡着了，梦里还在哭着喊“不要卖我的娘娘，不要卖我的娘娘。”
第二天早上，妈妈早早的把我叫起来，平静的跟我讲：“岭娃不许闹，妈妈给你商量个事。奶奶病了，治病需要钱，现在家里的钱已经花光了，需要把你的娘娘卖了，换些钱给奶奶看病，等以后奶奶好了，妈妈再给你买个娘娘，好不好？”泪水又淌下来了，“不要卖我的娘娘，不要嘛。”我执拗得一直哭闹。妈妈急了，“你说，你是要奶奶还是要你的娘娘？”“我都要，我都要嘛。”奶奶也帮我哀求妈妈，“连一，还是不要卖吧，岭妮儿离不开她啊。”
吃过早饭，妈妈和爸爸就开始忙着装车，红薯干装了满满一架子车。临走，妈妈还是把我的娘娘给牵上了，栓在车子的侧边上，看了我一眼就出发了。我哭着，追着，喊着，堂姐死死的拉着我，我又踢她，又咬她，她抱我，我就抓她头发，堂姐那我没辙，只好把我放下了，我就追着车子跑，追出的远了，堂姐也生气了，不管我了。后来妈妈把我抱起来，放到车子上，坐在红薯干上面，爸爸拉着车子慢慢走。一路上，我都紧紧的抓着拴着娘娘的绳子。妈妈不停的给我讲道理，给我承诺以后再给我买一只来。可是，我还是舍不得，还是坚持不要卖。
到了集镇上，太阳火辣辣的照着，我的小脸儿红的发烫，妈妈要抱我去树底下凉阴处凉快凉快，我不去，生怕自己离开了，娘娘就被他们卖掉了。小手死死的抓着那根绳子，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我的娘娘。从我记事起，我就是喝她的奶长大的，那时候，妈妈没有奶水，还要照顾弟弟，我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她跟前，等着妈妈挤好了羊奶来喝，每天都会围着她叫娘娘，姐姐们还取笑我说，她就是我的妈妈，在我的心里，她也确实是我的妈妈，我是喝她的奶水长大的啊。昨天，我还喝着她的奶呢，今天，妈妈却要把她卖掉了，那样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喝她的奶了，我就再也没有娘娘了。
可是，慢慢地，我困了，实在太困了。就趴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可小手还紧紧的攥着那根绳子。模模糊糊地听到妈妈在我耳边说，“来，把绳子给妈妈吧，岭娃睡吧，妈妈帮你看着娘娘啊，小乖乖睡觉吧”。我把小手松开了，把绳子给了妈妈，自己就沉沉的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我躺在架子车上，躺在爸爸的外套上，爸爸拉着车子，妈妈在一边走着，用她的外套给我遮挡着火辣辣的太阳。车子上没了红薯干，也没了我的娘娘。“呜呜呜---------，”我哭了，很伤心地哭了。
妈妈把我抱在怀里，哄着，走着，和着泪水和汗水的脸紧贴着我的脸，“等把奶奶的病看好了，再给你买个娘娘啊，让奶奶再给乖乖做个布老虎啊，不哭了啊，再哭，老猫子就把你吃了哦！”妈妈一边哄着，一边威胁着。可倔强的我，依然坚持哭着。眼睛肿成了大灯泡，泪水把小脸腌渍得崩了口儿。妈妈也不停的擦拭着交合着汗水的泪水。
童年的我，第一次体会了失去亲人的痛苦。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总是从梦里哭醒，哭喊着要我的娘娘，总是不吃不喝，要喝娘娘的奶水。妈妈没有办法，只好给我买来炼乳（那个年代里比较好的代乳制品），可我还是喊着要喝娘娘的奶水。那个时候，我是不会知道什么叫懂事的。只知道我失去了一个亲人，我的娘娘，我再也看不到我的娘娘了。
后来奶奶经过医治，又能下床走路了，只是腰再也没能直起来。要借助拐杖才能行走。我看到奶奶就躲着走，一方面因为奶奶历来的严厉，另一方面我固执地认为我的娘娘是因为奶奶才被卖掉的。我恨奶奶，我再不跟奶奶撒娇了，再不主动跑去找奶奶了。奶奶总觉得亏欠我，总是主动喊我去她身边，给我好吃的，好玩的，我却还是怯怯的故意疏远她。从此以后，奶奶再也不会因为我是个妮儿而嫌弃我了，对我像对弟弟一样的好了。
可是，我的娘娘，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陪伴着我的那只奶羊却从我的生命中彻底的消失了。
如今，衣食丰足的日子里，每每想起这件事，依然会有无限的感慨。
（2019年4月2日 张功岭）
油画作者：旅美画家李子健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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