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书义
五、工厂八年半，回乡一路险
2．挂着牌子看球赛
保成遇事想得开，乐天派，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文革中，红卫兵规定，右派分子提前一小时上班，打扫卫生。拖后下班，等工人师傅洗完澡后才能洗澡。去职工食堂吃饭，只能买窝头和咸菜。保成蹲在退火炉里和工人师傅们在一起吃饭。“李师傅，今天窝头特别香，不吃你准会后悔。你给我半个馒头，我换给你半个窝头尝尝！”“凤奎，听说今天的炖肉不太熟，真的假的？我先尝尝。不熟，你可别吃啊。千万别把你肚子吃坏了。”“坏蛋们”还必须每天脖子上挂着长40厘米、宽30厘米的黑色木板，上面用白漆写着“XX分子XXX”，保成胸前写的是“右派分子贾保成”。当时，玻璃厂只有一台电视机，肯出毛病，大家总找保成调试。一天晚上他戴着牌子和师傅们一起挤在电视机前看球赛，张玉成看见了，觉得奇怪，问：“你怎么在这儿？”保成说：“按照规定，我要提前上班搞卫生，只吃窝头咸菜，随时带着大牌子。没说不叫看电视呀。”“我现在卫生搞完了，牌子也没摘，哪点不符合要求？我看球有什么不对？你爱看不看！”这话说完，没人接话茬，缓过劲来大家才笑起来。“坏蛋们”被集中住在一间禁闭室。室内拥挤不堪，门上贴着白纸黑字对联“庙小狐狸多 池浅王八大”，横批是“一窝混蛋”。清华大学英语讲师右派分子白光宇，年纪较大，有点清高。入住禁闭室、挂牌子、无休止的批斗，他受不了羞辱，本已濒临崩溃，在一次批斗会上，有人逼他工人出身的爱人刘X与他离婚，也不准他见自己爱如掌上明珠的一岁多的儿子，他彻底绝望了。晚上，他哭了半夜，偷偷用裤带上吊，保成发现劝止了他。并不顾自己身份，找到革委会，说：“老白死了有什么好处？何必呢！”老白这才活了下去。春天，北京市要求玻璃厂派一二十个人去永定河边种树，种树的人住在宛平县城内的林场里，睡大厂房，吃大锅饭，不能天天回家，是个苦差事，工人都不愿意去。这活儿当然就落到这群右派头上，大车一拉就去了。林场工人知道他们的底细，他们听话，干活也下劲，对他们挺满意，几个月下来相安无事。他们每天拿着工具在永定河两岸种树。永定河与宛平县城门相对的是有名的芦沟桥，这是七七事变，抗战爆发的地方，桥挺宽，汉白玉石栏杆，一个个石柱顶上的雕刻已模糊不清，桥头上便是那个有名石碑“芦沟晓月”。宛平县城墙保存得很好，墙上弹孔累累——“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他们去时永定河还有水，水流还不小。在“水文站”附近有一个宽大的水面。这段河道在水文站一侧是大石块砌的陡岸，上下两截，中间是一尺多宽的人行道。上段很陡，接近水面的下段倾斜一些。陡峭的河岸对面是平缓的河滩，陡岸一侧水深流急，每隔二十来米有一个用粗铁丝罩住大石块的“拦河坝”，它从陡岸伸向河心，这拦河坝在水面下，坝上的水深齐胸，一条条拦河坝之间的水更深，水流湍急。保成不会游泳，只能以“狗刨儿”的泳姿游几米，但对玩水兴趣蛮高。一天午后，在大家起哄和帮助下，他从陡岸一侧下到水里，沿着拦河坝走向对岸，走到凸起的拦河坝末端已经接近河对岸，“狗刨”游到对岸，他举双手向大家示意，大家欢呼。气氛很热烈。这时有人提议他游回来。好多人说不会游泳太危险，河水挺急，怎么保证从浅滩往回游能正好游到水浅的拦河坝上？也有人说：“要算好提前量，从上游适当地点出发，往陡岸游的同时水流向下冲，游到拦河坝端点时水正好把人冲到拦河坝的上方，脚一登上凸起的拦河坝就安全了！”这在物理和数学原理上是没有问题的。说来说去，保成激动了，决定试试。由水流速度、狗刨速度、浅滩与拦河坝端点的距离，算定了出发点，高兴地出发了。在众目睽睽下，他没有到达拦河坝端点，却被水冲到拦河坝之间的水深的地方，没劲了，在水里挣扎着被水冲向下游，大家绝望地呼叫但都又无可奈何，他们在高高的陡岸上离他很远。正当保成命悬一线时，奇迹发生了，当被冲到岸边的瞬间，他竟然扒着石头缝停下来，并且慢慢地爬了上来！人们赶快跑来拽住了他。大家看着他上来的地方发愣，想不出这么窄的缝，怎么能爬上来？后怕之余，感慨人在垂死挣扎时竟是力大无穷！一次死神的亲吻，保成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反而喜欢上了游泳，很快就学会了蛙泳。北京玻璃四厂跟先农坛游泳池相邻，游泳很方便，从宛平县种树回来后，保成对于游泳的兴趣增加了，他的肺活量大，偏爱潜水。先农坛游泳池有一个跳水池，25米见方，水深5米，他能够从一侧顺着边滑下去，到底后贴着水底游到对岸，从对岸顺着边上浮，水下总距离35米，这一手常常玩也常常表演，保成很得意。那时候没有游泳眼镜，他在水下是睁着眼的，这使他善于在水下摸东西，谁的东西掉下水池找他帮忙，那是手到擒来，毫不费力的事。这一手，在后来被遣回原籍时派上了用场，这是后话。1966年文革时，保成是玻璃厂仅有的三个没摘帽子的右派之一。车间主任、厂长一个个被揪出来批斗。所幸保成每次都只是“陪绑”，没有被直接批斗过。这得益于他人缘好、球友多、干活勤快、退火技术好。
四厂门口是护城河，天天漂死尸，有被红卫兵打死的专政对象，有专政对象被激怒后拚命打死的红卫兵。运动的血腥气氛越来越浓，保成意识到不会再有读书的机会了，并且有书是危险的，于是忍痛销毁了除毛选之外的印刷品，大学的业务书籍、笔记、日记全部投入到退火炉，付之一炬。最心疼的是他的数学物理书和他哥哥的两箱古文古诗词。红卫兵搜查时，保成最“纯洁”，工人和难友们都感到意外。而难友李权就惨了，他不听保成的劝告，不只没有保住心爱的数学书，而且赚来专场批斗会和一阵毒打。
保成没被专场批斗，而“陪绑”是少不了的，所谓“陪绑”就是陪着被批斗的对象一同垂手、低头、弯腰站在革命群众对面，陪同被批斗。长时间弯腰低头的滋味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特别是后腰和脖子。后来，因为“红色首都北京是世界革命的中心，容不得牛鬼蛇神”，北京市驱赶五类分子出京，红卫兵司令部发布命令：（1）北京站专门开辟一个出站口，把“地富反坏右”和其他坏人限期遣送原籍。（2）坏蛋上车前，在红卫兵监督下，剃去一半头发（叫“阴阳头”）。（3）每个离京的坏人只许带五块钱，五斤粮票，一个脸盆和简单的随身衣物，搜身后多余的一律没收。（4）坏人右臂带黑袖章，白字写明身份，如：”反革命分子×××”。（5）路途中不服从管理、表现不好的“五类份子”，红卫兵可任意处理（！！！）。玻璃厂的工人们有意留下保成，让保成自己出去找地方躲躲风头。保成不愿连累别人，拒绝了工友们的好意。玻璃厂一拖再拖，直到要检查、“清场”，才开始为遣送保成回原籍做准备。由于已经送走了其它该遣送的人员，保成是最后一个，他们对在火车站可能遇到的事情已经很清楚，准备起来很从容。（1）给保成剃成光头，避免在车站遭遇剃“阴阳头”的尴尬和麻烦。（2）替保成取出他存折上仅有的80元存款（他本人是取不出来的），又从会计室领取了他当月的生活费（每月32元），作为回乡的盘缠。（3）文革会安排以王友余为首的三人小组“押送”保成回原籍。为保成准备了一张路上供查看的通行证，一张准备交给他原籍何庙村的介绍信，对保成的表现给予足够的正面评价，而且写明不久将接他回京。（4）把保成的粮票全部换成全国粮票，把衣物分成四份，保成只带五块钱、五斤粮票等允许红卫兵带的东西，其余衣物、钱、粮票分成三份，作为三个押送人员的私人物品，背在他们三个身上，一人一个包袱。他们为保成准备了一顶带红五星的绿军帽，还偷偷给保成准备了一个红卫兵袖章，另备一个写着四个红卫兵出差的介绍信，备不时之需。过北京站非常顺利，一点没耽误就上了车。火车出了站，保成进一次厕所，把右臂上的黑袖章扯下来，左臂戴上红卫兵袖章，出厕所时已经是一个“革命群众”了。准备工作可谓充分周到，但路途依然凶险不断。许昌下火车，红卫兵把住车门，凡是专政对象先揍一顿，再搜身。保成是“出差的红卫兵”，顺利出站，找到宾馆住下。出来逛街，在饭馆吃饺子，发现河南饺子用碗装、有汤，不像北京是盘装、没汤。与人交谈中才知道，那些从北京撵出来的人，饭馆和宾馆都不接待，只好投宿监狱！也有人饿宿街头，昨晚有人被革命群众打死了。王友余他们原计划送到许昌就回去，见了这个阵势，保成请求他们再往前送一程。档案上保成的原籍是“河南省南阳县何庙村”，他们答应送到县里。第二天上了去南阳的长途汽车才知道，何庙村现在划归社旗县，离社旗近，离南阳远。经售票员指点，提前在方城县下车。意外的是方城汽车站的革命气氛比许昌还浓，因为想找到一个革命对象更难，所以一定充分利用。红卫兵的手段也更凶狠。王师傅他们不得不再次改变计划，决定再往前送一程，在方城转车去社旗。社旗车站跟方城一样紧张，红卫兵堵住车门盘问每一个下车的人。王友余等意识到把满口普通话、背着大包小包的保成放在车站是很危险的，决定干脆送到家。问清了到何庙15里，一行四人，坐两辆三轮到何庙，把保成交给何庙公社何庙大队，把一个评价很高的鉴定和许多美言留下，表示不久就会接保成回京。让公社和大队不要为难他，然后才打道回京。1966年9月9日，保成活着回到离开已经十九年的老家，感谢三位师傅和朋友！敬请期待后续：
六、 文革风浪急，故乡保平安
1. 大队支书和保护伞
作者简介：王书义老师，社旗一高退休教师。现居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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