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印象里最冷的一个清明节了。早晨起来，一地落雨，而车上，竟然落满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和父亲、姑姑和妹夫约好了，去上坟。
虽然一直在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一定把我的骨灰埋在树下，撒在水中，绝不让我的女儿千里迢迢地奔赴墓园来为我扫墓。死亡是每个人必然要直面的课题，没有谁可以装作视而不见。离开了也就离开了，没必要让她在某一个特定的日子特意地想起我，只要她幸福，一切足矣。甚至，我还把这样的想法写在遗嘱里。
可是我依然要去上坟。
很多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未必这样。
妹妹离开已十六年了。十六年来，每个清明节，中元节，十月初一和她的忌日，总要和妹夫一起去烧纸。是的，只能是去烧纸，因为没有坟，没有墓，她的骨灰盒是放在骨灰堂里的，和许许多多的陌生人一起，在架子上，一人拥有一个小小的格子。后来过世的爷爷奶奶和母亲，也同样是在小格子里，因为家族墓地已经随着城市扩张、土地开发消失了。不同的是，爷爷奶奶和母亲，是和村子里的人在一起，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些人还会是邻居、街坊、熟人吧？想必，他们还不会太孤独吧。
虽然偶尔会在梦里和她们相遇，但是，这一年之中的几次烧纸，却是更近距离地和她们相对。刚离开的那几年，每走近她们一步，眼泪就会更急切地往外流。那些温暖的往事，那些不堪回首的病痛，那些来不及实现愿望的痛悔，就会汹涌而至。民间传说，这样的日子，是扫墓，要把先人们永久住所上的葳蕤杂草清理干净，同时也告诉其他人，这座坟中人是有后人的；是烧纸，给先人们送纸钱，所以在烧纸的时候，总要在地上画一个圈，这样，钱就不会被别的鬼魂抢走，当然，也让纸钱飞出圈外几张，这是给孤魂野鬼的，给看门的小鬼差的。烧纸的时候，人们总会念叨，说给先人们送钱来了，你赶快来捡了。还要嘱咐道，别舍不得花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烟雾缭绕，一张张纸很快变成一只只红色的蝶儿，黑色的蝶儿，飞舞一阵子，寂灭成渐渐冷去的灰。烟腾起，不知道所有的心愿和祝福，会不会攀缘着这烟，顺利抵达亲人们那里。也或许，生与死之间，只隔着这烟的距离，而这烟，是连通阴阳的路。随着时间的流逝，再走近她们时，心绪就平静了很多，虽也会心潮起伏，但伤心似乎淡了一些。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来见你，我的亲人们。这是缅怀，是追思，更是一场约会，一次分享。我来告诉你们，在你们离开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工作，思想，感情，经历，以及我做的那些让你们欣慰或者不能理解的事儿。我来到你们面前，是要告诉你们，你看，我现在好好的呢，每天都活色生香的，你们不用牵挂我。当这个世界抛弃我的时候，我会欢天喜地的去和你们相会，回到我们永远的家。
或许，在时间荒芜际涯的旷野里，在人世间短短的几十年，只是一次必然的游历，厌了倦了，或者是因为某些身不由己的原因，每个人归去的时间不同而已。人和人的结缘时间，长短也就必然不同了。既如此，那些看似永远也无法割舍的东西，也只是因为执念。若此世缘尽于此，那么在某一个层面里，或许会再续前缘。
你们也会在梦里告诉我们你们的情况。在梦里，小姑告诉她的女儿说，她冷，没有衣服穿。她的女儿纸扎了衣服烧给她，这样的梦就再也没有了。清明节的前一晚，我在梦里看到妹妹，她现在生活在另一个城市里，还有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我一直很纳闷，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明明就是在我怀里离开的，我明明看到你被推进火葬场的炉子里，可原来，你竟然从炉子的后面走了，到了另一个城市！我笑着问你，问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和我联系，不告诉我你在哪里。你也看着我笑。我们就这样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醒来，眼角依然有泪，心痛铺天盖地。可是，你明明是在告诉我，你现在一切都好，为什么我会痛彻心肺？是因为，只要睁开眼睛，我便再也看不到你，更无法触摸到你吗？
纸钱燃起，抬头看到照片上你永远年轻美丽的脸，想起梦中你牵着孩子的手笑着看我，或许，那就是你现在的生活吧？也或许，这是我内心深处希望你拥有的生活吧。虽然，你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儿子，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妈妈就是你，但你牵挂最深的，依然是他吧。只不过，你离开时他还太小，所以，你无法找到一条通往他梦境的路吧？
爷爷奶奶和母亲没有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她们安息在父亲为村子里盖的骨灰堂里。她们可以日日夜夜看着她们熟悉的人一天天从眼前走过，叫得上每一个人的名字，看得见每家人的生活，看得见每一棵庄稼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是如何发芽开花结果的，也听得见每声虫鸣鸟啼。这样的生活，充满了烟火气，虽然再也无法参与其中，但想必也是开心的吧？只是，随着新农村改造的进程，村子再过一两个月就要被拆掉了，她们所熟悉的一切，也将永远消失了。有时候想，在村子消失之前离开这尘世对我的爷爷奶奶和母亲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因为她们不用经历失去家园之痛。
不过村里人好像根本不在乎这家园，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拆迁，盼望拆迁，算计着一拆迁，可以到手多少钱和几套楼房。想想拆迁，可以让自己瞬间变得富有，手里的财富是几辈子先人做梦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就忍不住喜大普奔了。
在骨灰堂里，爷爷奶奶和母亲依然住在一起。爷爷奶奶在上层的第一个格子里，母亲在下面的格子。如果这个骨灰堂能够保留下来，这里，将是我们家的人最后相聚的地方，也是全村人家家户户相聚的地方。
烧完纸，敬完香，虔诚磕头。每次，三姑都会买印有天堂银行字样的大面额的冥币，外观与百元人民币基本一样，只是纸张更大，面额动辄就是百亿一张。厚厚的一大摞，够爷爷奶奶和母亲在天国很奢侈地花一阵子的了。还会买金元宝，摇钱树。这是她的心意，她希望她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都有花不完的钱，不会受饥寒之苦。
在此刻，我相信我的亲人们能够收到这些钱，并因此生活无忧。 我知道，缅怀与纪念不在于形式，但是，我却无法超越这形式，也不想超越。我喜欢在这样一个具有仪式感的日子里，与她们相约，告诉她们，我对她们的爱，并接受她们的爱。因为这爱，不论在哪个世界，我们都会内心温暖，不再孤单。
在这尘世里，好好爱我们的亲人，做我们能为她们做的一切，尽量少留遗憾。唯有这样，面对她们的灵位，在那些缅怀的日子里，才会与她们相视而笑，也会在每一次想起她们的时候，在每一个不期而至的梦里，就那样笑着，笑着，直到流下眼泪。
但是，我离开之后，我依然希望，不管在哪一天，我的女儿能偶尔温暖地想起我，想起我的温暖，然后对着一棵树，一片清澈的水，温暖地微笑。因为她知道，她的妈妈就在那里，温暖地守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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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小堇，原名李晶，山东省聊城一中高级语文教师，现任教于山东省聊城市外国语学校。聊城市作协会员，发表有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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