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华山和潮州

    唐宋散文四大家，韩愈（768－824）是其一。他的名篇《进学解》里那段“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是多数中国人记得的。多年前我攻读古汉语时，还抄写过这段名言   作为对自己的激励。

单位组织到粤东潮汕地区踏青，有机会到潮州，亲自看看韩愈当年（819）作为司法部副部长（刑部侍郎）被皇帝降级下放的唐朝的国家级贫困地区。要不是穷山恶水，万里迢迢，韩愈还不会被发配去，可见皇帝认为他错误的严重性。

韩愈遭贬的故事是这样的。李主席号召全国军民放下别的事情不干，一心大规模学佛宝书。韩愈上折子说不可，事情是过犹不及，劳民伤财。这下子唐朝李主席龙颜大怒，韩愈也就丢了副部长的乌纱帽，被降级到潮州当地委书记（刺史）。

我以前跟韩愈的足迹有过两次交叉，两次都在华山的苍龙岭。他有闲心逛华山，自然是在西安朝廷里当官，仕途顺利的时候。

从华山北峰到中峰，要经过险要的一道山脊苍龙岭。不过二三尺宽的山脊，两边都是绝壁。不小心掉下去大概会成肉泥。苍龙岭上方，是金锁关。关下有一平台，地名叫“韩退之投书处”。退之是韩愈的字。据说他当年上华山后要下去，觉得很难下得去，不禁涕泗横流。这道苍龙岭让他上得去下不来了，危难中他手书信函一封投下悬崖去请人来救。这个故事出自《唐国史补》，究竟是否确有其事，是无法考证的。但是华山上这个地名，却自古流传了下来。1979年和1987年我两次上下华山，都在那里试图感受韩愈当年的体验（权且认定韩愈老夫子当年的确是在那里犯过难）。我想，那时多半没有可以供游客伸手扶住的铁锁链，一阵强风就可以把人象飘零的叶子一样吹走。因此韩老夫子心惊胆战也是可以理解的。

做过文部尚书的王蒙，当右派下放是火车汽车到新疆伊犁的。距离比韩老夫子远得多，但是耗时省多了，不过一周十天的就到了西陲。韩愈那会儿没有火车汽车飞机，连自行车都没有。只有步行或骑马骑驴。路还不平还不说，还得自备粮食和炉灶，荒郊野外没有驿站时可以就地检柴生火做饭。碰上驿站，他大概也可以进去住一下，否则就只好在老百姓家借住或露宿。

现在，坐飞机京城到海南岛也不过是早饭到午饭的间隔，从京城到潮汕机场大概也只是三小时。高速公路悠着也不过三天就到。

两顿饭之间间隔就算四个小时吧，唐朝的步行，恐怕最多也就是从长安东边的灞桥与话别亲友告别后走到临潼而已。况且南海边上瘴疬横行，万里迢迢的，保不齐一去命都会撂在那儿。难怪韩愈刚离开长安上路去潮州过秦岭时，留下了这首忧虑的诗《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按说，韩愈是唐朝的老运动员，已经犯错误而被降级下放过，经历了世态炎凉，该不会如此慌神。比如，803年他在担任监察部司长（监察御使）的时候，为三农问题呼吁减轻农民负担而被打发到广东阳山当县委书记（县令）。后来老主席驾崩，新主席上任，他的处分被撤销而官复原职，还一路升迁当到太子的老师。

再说，他曾三次高考未中，第四次才考上而入了仕。第四次考中而当了科员（796年）时他都29岁了。再往前，他幼时父亲就去世而当了孤儿，幸亏大哥当着韶州的地委书记（刺史），跟着哥嫂长大的。这次他如此担忧，的确是事情闹得太大，而且大唐李主席下手特别狠，把他弄到那么远的蛮荒之地。

这次他多半是担心会终老于潮州。谁料在潮州不过八个月，皇帝明白了自己下手太狠，便减轻了对韩愈的处分。于是他被改派到袁州担任地委书记（刺史）。那时，袁州（今天的湖北黄冈一带），也是贫困地区，但是离京城近得多，是犯错误较轻的领导干部下放的地方。

林则徐遭贬去了新疆也是同样意思，如果只让他到河南，就表示皇上从轻惩处他。821年新任皇帝给韩愈平反，他从湖北黄冈奉召重返京城，先后担任过科学院副院长（国子监祭酒），京城市委书记（京兆尹），国防部副部长（兵部侍郎），组织人事部副部长（吏部侍郎）等要职。去世后朝廷追认他享受组织人事部部长（尚书）待遇。

古代官员在这么高的位置上摔下去，还能在下手处罚的皇帝手里减轻刑罚或重新起用，现在的官员显然没有这样的好运了。当然，时代和氛围及价值取向也完全不同了。不过韩愈或古代官员宦途的命运变幻并非我所感兴趣的。我有兴趣的是，不过半年多时光，韩愈居然让瘴疬蔓延鳄鱼横行的潮州改变了模样。潮州民众感其恩戴其德而把江山改姓韩，于是潮州有了韩江与韩山。连他那侄子韩湘，都跟着沾了光。韩山下韩江上一座大桥被命名为湘子桥。这次到潮州，参观韩文公祠，我在他像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我等以文为生的人，该尊敬的几个古代圣贤中，就有一个是他。

看过展览才知道，他在潮州干的事情说来也不复杂。韩愈一到潮州，经过一些调研，便开始兴利除害，做了一些造福潮州人民的事情。

比如他那著名的《鳄鱼文》，说的就是他动员当地民众扫荡了危害民众的鳄鱼，解除了民众的一个痛苦。

他启用当地学子主持学政，捐出自己的工资兴学以教化民众，使得文明大兴，为以后潮州大量人才中举担任朝廷高官奠定了基础。

此外，他也采取积极措施兴农桑，发展经济。还释放了许多奴婢而倡导民权。如今潮商与韩愈有什么精神上的渊源倒是一个有意思的研究课题。

这些事情，作为降级下放的地方领导干部，本可以不干而终日品茗逍遥于亭台楼阁和山水间吟诗读经。但是作为以儒家道统继承人自居的韩愈，为了道，为了天下苍生，不能忍受这种庸碌无为的生活。几个月的努力操劳费心，给他带来了潮州人民千年的感激之情。潮州为他修建了韩文公祠，还将一所大学命名为韩山师范学院，以他的别名昌黎命名了道路和学校。

这个回报可真是够大的。他那些措施就是古代的三表精神。不过别的官要是在他之前也这样干了，还能轮到他韩愈吗？但是韩愈这样的官多了，也就没有韩愈的名声了。尸位素餐的官，自古至今不胜枚举，多了去了。

本来与主流文明相隔甚远的化外之地，因为韩愈的努力，进入了主流文明，为朝廷输送了许多人才而被誉为海滨邹鲁，地方经济也发展了起来。这着实是精神和物质两个文明一起抓，而且抓在了点子上，也抓出了实效。尽管他在潮州只主持了八个月的领导工作，其效果却延续了千年，看来还在继续延续下去，泽被后人。

韩江水依旧清澈。在我国的任何一个地级市，在城市中间流过的水，依然能用《诗经》语言来描述，实在是绝无仅有：“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兮。”也可以用清澈的韩江水来形容韩愈，他是我国官员中的“清流”。

我由此联想到现代某些官员，主政八个月或两三年，不仅不会留下一点痕迹，还有可能留下一片怨声载道和骂名。两相比较，境界之高下，谁都能分清。我认为，韩愈到今天依然是官员们的楷模。

题图，银川，西夏王陵，1995年8月

题图，宁夏银川，西夏王陵  199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