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时光
作者：行容
2004年初到城市，爸妈的工资供着我们姐弟俩上了学，每月又把生活费交给照料我们的爷爷，祖孙三人住在天台上的一间房子里。
房子在六楼，那时爷爷身体还很硬朗，每天爬上爬下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们姐弟俩那时还不懂事，瘦弱却一身蛮劲儿没处使的年纪，有天从一楼的第一个台阶开始双脚并拢往上跳，一直到六楼。那时已经是深秋了，风一吹，额头上汗水浸湿的碎发让我觉得越发来了精神。铁的葡萄架因淋了几场秋雨，生出一层厚厚的红锈，那红锈近看竟然显得凹凸有致，很有层理，像是用红漆刷了很多层才做出的效果。站在架下，抬头，天空被铁丝分割成几块，蓝而明亮。还有大雁，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我联想到自己幼时站在大坎边往下看的恐惧，想着它们万一恐高，哪天掉了一只下来我会如何悉心照料，后来发现他是被施了巫术的王子，在我的帮助下恢复了原形，我也变成了公主。
在我准备进入皇宫生活的幻想阶段时，眼前已经站了一个老人。起初只听楼里的人叫她葛老板，以为全楼都是她手下的人，后来才知道这是表示对她是房东的尊敬。葛老板大约60岁左右，齐耳的短发白了很多，一年四季嘴唇都是暗紫色，眼镜片厚的像啤酒瓶底一般，然而就这样也挡不住她眼里的严厉。我还愣愣地，连声奶奶也没叫出来，她先发问了：“刚刚是你在跳？”我自然是底气不足地应了一声。我盯着她看，她脸上的不悦像春天里漫出河岸的融雪水，眼睛里还散发着冰冻的寒气，她的声音是很刺耳的，然而我只觉得什么也没听到，只有最后一句：“你再胡闹，就叫你搬出去”。依着我今日的自尊心是要哭个半日的，那时却没有。毕竟年幼，没有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何况她对楼里的其他人也是凶的，这样看来，于大家都是平等的。现在想来这个逻辑可笑又可怕，盼望的是囚徒们共有的平等，而不是囚徒和狱官在人格上的平等。
天台上还有另外两户人家，其中一户只有一个姐姐只身一人住着。姐姐长得柔顺，淡淡的眉毛把一双眼睛映衬得很是水灵。我喜欢看她笑，先是薄薄的嘴唇向上慢慢弯成一道弧，然后脸庞的红色晕开，眼睛眯着却仍然有光芒，说不出来的坚韧劲儿，大概是一人孤身在一座城市呆了太久磨练出来的。她有两个爱好，方便面和童话书。有时她房里缺了热水，就到我们家来借一些泡面。她在我家小小的厨房里撕开调料包，冬天热水一出，氤氲了一片空气，偶尔还加上一根火腿肠，用小刀很用心地切了，像是在做一道法国大餐。她借过了我所有的童话书，一本都没错过。现在想到都是很惊讶的，居然有人过了20岁还相信童话。想想大概还是因为现实不够美好。这些我都没有和她说过，长大后想起来觉得她的美就像海边隔绝的孤岛，远远地生长着自己的草木，那些无人言语的孤独最后灌溉了一片浓郁的苍翠。
吴叔住在另一户里，同住的有他的同事和同事的姐姐。吴叔那时也只20来岁，一副知识青年的形象，常年牛仔裤加白衬衫，鼻梁上架着重重的眼镜，不到十分钟就会滑下来一次。他和我玩得极好。天气晴朗的时候，我把爷爷的录音机拿到木凳上，扯着长长的电线，放着80年代的迪斯高舞曲，就着节奏跳起舞。不管怎样论蹦乱跳，吴叔脸上始终很开心的样子，结尾还会鼓掌。他也有恼我的时候，那就是练字的时候。那时候天天都要摹写字帖，我都不记得自己写过多少本，总之对庞中华之类的书法家的厌烦程度绝不低于李白和杜甫。我练字的姿势极不正确，简直就是反面教科书，低头俯背，手上很用劲，写字像凿刻一般。吴叔通常皱着眉头，盯得我浑身不自在。接着他开始碎碎念，说着自己当年是怎么一步步沦为近视眼的，让我不要步他的后尘。当初只觉得那样子古板的很，像极了鲁迅三味书屋的老先生，现在想起来这样平白无故关心我的人实在是不多。他的工作和他的形象却没有必然的联系，在一家饮料公司装瓶。我还羡慕过他，因为他和我说的时候说，每天站在那儿，重复一个动作就好。只是有蚊子来叮咬，也必须忍着不许动，他说着，接着又挤眉弄眼，好像脖子上落了一只蚊子却又动弹不得。我每每捧腹大笑，他看着我笑成一团，也和我一起笑起来，一直到天窗飘上来五楼的人家做菜的辣椒味把我们都呛住，才停了下来。他的同事听着这些的时候却总笑不起来，酸酸的说：“说的倒是像美差了”，接着开始数落自己一天里的烦心事，多是些打饭排队太久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从小房子里搬走的时候，吴叔他们的饮料厂因破产被政府购买了，又把工厂迁到郊区，因而他们自然也要搬走。
近日来，想起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和情绪，对大多数人都是感激的。感激有人在20岁还相信童话，哪怕梦想这种东西每天像随着泡面的水泡一样沉浮。感激有人对陌生人也宽容关切，展现的是世界的光明。感激我自己，对他们所说的都深深相信了。
我不曾和他们任何一个人道别。大概，每天都在和他们一样的人重遇，所以没有道别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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