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叶一剑（方塘智库创始人）
1都市水利不能孤立地存在和发展
欲辨关中之兴衰，需先辨关中水利之兴废，水利之治与关中之治乃至中华帝国之治的关系在历史上是如此密切，可谓“知水利，懂关中”。在我看来，这个判断，不仅在考察战国和秦代以后2000多年的关中区域经济和城市发展中适用，在思考当下和未来大西安和关中地区之发展战略中同样适用。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地理学教授李令福先生曾在其《关中水利开发与环境》一书中，详细研究梳理了战国至明清关中地区主要的水利工程，并从都市水利、农田水利以及漕运水利等方面对这一地区的水利之治进行辨析。如果再加上民国年间水利大师李仪祉先生推进的“关中八惠”，可谓是为关中水利演变勾画了一个比较完整历史时空图景。
这本书所传递的鲜明观点是，水利问题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和地理环境问题，也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文化、社会问题。只不过在过往的历史表现中，关中水利之治多依附于关中在中华帝国版图中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的权重而定，所以，在时间纵轴上表现为：战国、秦、汉、隋、唐等时期为大兴，而在其后的宋元明清虽偶有亮点，但总体呈现衰颓之势；在先后主次横轴上表现为：谋政治治理甚至是统治者游乐的都市水利发展多优先于农田水利，漕运水利亦优先于农田水利发展。
“关中是人类文明和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由于关中一带河山之险，四塞为固，故历史上曾有13个王朝定鼎于此，尤其是中央集权制国家建立与繁荣时期的秦汉隋唐四朝定都咸阳与汉唐长安城，对关中水利事业产生深远影响。”
李令福先生的研究显示，“唐代以后，全国政治中心东移，关中社会经济地位大大衰落，再未成为全国性的都城，一直是作为我国西北地区的政治、经济中心而发挥作用的。其都市水利受西安城市发展规模的制约直到近代也无法重振汉唐雄风，农田水利只能是局部地维持，很少有新的较大的举措，漕渠更是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顺延此逻辑以对当今关中水利进行新的考察，在我看来，至少有两条基本判断：
首先，关中水利之治，不但与汉水密切相关，进而事关整个长江水系，而且与黄河也密切相关，表面看起来是水量配置和工程安排，背后却充满复杂的政经博弈，早就是全国水政和国家发展战略的关键一环。有了此种认知，才能很好的理解此前“引汉济渭”工程的获批和未来“南水北调西线”工程的获批。
论经济实力，关中和西安已不再是中国经济中心，但无论是西部大开发还是“一带一路”战略，实际上已经将关中和西北放在了仅次于北京和上海的战略定位上，西安不仅是西北重镇，亦是国家城市格局中的关键一点，最近西安入选国家中心城市可视为来自国家战略层面的又一次加冕。
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关中和大西安的水利之治才能得到超常规的水资源配置和工程项目倾斜。关中水利再次迎来历史上的最佳发展时期。不仅如此，如果陕西和关中各城市不能在此战略定位之下对“引汉济渭”以及一系列相关工程和资金做好安排，以实现新一轮中国区域大变革和全球化进程中的城市和区域复兴，恐将在此消彼长的城市竞争格局中，再次落后。
其次，时至今日，对于关中地区而言，随着综合交通工具的发展，漕运水利已退出历史舞台，农田水利的发展相较于工业用水来讲，恐怕也要退居次席，倒是都市水利之治频繁地为官方所提倡，无论是“八水润长安”还是渭河综合治理，对于重现长安城当年都市水利之盛况，都可谓是煞费苦心。
虽然按照李令福先生的研究，在整个中国古代史上，优先保证都市给水和漕渠用水是普遍原则，但是，我们需要清楚认知的是，都市水利不可能孤立地发展和存在，必须依托于包括秦岭在内的大关中“山水林田湖”综合地理和水文生态系统存在，并要将水利问题纳入到整个关中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城市综合发展体系中来考虑。此一逻辑，与历史上的关中水利发展一以贯之，并无二致。
这也是我想在本文中所表达的基本观点：没有关中水利之治，就没有大西安城市之治，而关中水利之治，一直被忽视的一个因素就是：对秦岭以及北山山系作为整个关中大水系重要组成部分的认知不够。
关中是个三面环山向东敞开的河谷盆地，其南倚秦岭山脉，北邻北山山系，东部宽阔，南北达三四百里，逐渐向西减少为百十里宽；西起宝鸡以陇坻为界，东至潼关以黄河为限，东西约八百余里。
总体来看，关中是一个平原、台原、谷地、山地相连且相对封闭的地貌单元。渭河自西向东横穿中部，大概可区分成五大地貌区划：一是渭河阶地平原区，二是渭北黄土台原区，三是秦岭北麓黄土台原区，四是北山山系及丘陵台原区，有陇山、岐山、黄龙山等，五是秦岭山脉，又称终南山，著名山峰有太白山、华山等。
“后两个地貌区域古代水利绝少，惟其为关中河川源头或主要流域，其自然环境的变化直接影响到河流水文特征，对水利产生巨大的影响。”
正是基于此，在我看来，当下和未来事关关中水利治理成败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能否将秦岭以及北山山系当做关中的重要水源地。秦岭的保护和开发思维之一是，将秦岭纳入到关中水系的整体保护和开发范畴。
2应将秦岭纳入关中水系保护和开发范畴
通观当下正在实行的关中水利治理，首要当推“引汉济渭”工程了，此一工程牵涉复杂，从前期论证到正式批复到顺利施工，现在算来也将近十年了，期间多有争论和争吵。
抛开此前的一些民间论战，目前官方表述的支撑该工程的合理性之理由，多是基于关中以及陕北地区发展之现实需求，在这些现实需求中首要是满足缺水的问题。
对于关中地区到底有多缺水，在“引汉济渭”的公共合理性辨析中已经有专门的调研报告进行数据上的论证，主要观点包括：关中地区人均水资源在全国的水平；因城市和工业的发展，关中地区的地下水已经严重超采，甚至引发了大雁塔倾斜这样的直观危机；在总体水量不足的情况，水资源分布在空间分布上还不均衡，水资源分布于经济和人口分布出现了严重的不匹配；如果按照关中以及陕西省中远期的发展战略规划，水资源更是成为了最大的短板之一，等等。
相关数据，网上多有公开，在此就不再赘述。也正是按此逻辑，当下关中水利之治，首先就需要解决水不足的问题，既然关中本地水量不足，那就需要从外部调入，所以，“引汉济渭”就成为战略选择之一。而且，这一工程不仅可为关中补充水量，还可以通过渭河对黄河的补给，进而换取在黄河上游地区的陕北可以从黄河水指标分配中获得较多的份额，所以，“引汉济渭”对陕西全域可为意义重大。
但在我们看来，“引汉济渭”只是新一轮关中水利治理的开始，哪怕是单从水量补给的角度，从汉江调水都只能算是解决方案之一。从历史上关中水利发展的演变来看，以秦岭和北山山系为重要构成的大关中大生态涵养体系的保护，是事关关中地区水量补给、水系构建、水利发展的关键因素。
关中水利发展史也鲜明地体现出，秦岭沿线的树木砍伐和生态破坏，会直接导致关中水系的变化。这一方面体现为洪涝和缺水在同一条河流上结伴而至的局面，极大地影响本地区的水利发展。
比如，“渭河南岸曾经支流众多，皆源于秦岭，短小流急，自西向东著名者有黑河、田峪河、沣河、灞河、沋河、赤水河等，古代南山森林植被良好，水源涵养能力较强，各河径流年内变化较平缓”。但是，“唐宋以来由于秦岭山地的垦殖加剧，水土流失加重，导致汛期易发生洪水，枯水期却又接近断流”，“流量大时易成洪灾，流量小时又近乎无水”。
根据现代水文观测资料，黑河在黑峪口最大流量1880立方米每秒，最小流量1立方米每秒；涝河在涝峪口最大流量904立方米每秒，最小流量0.33立方米每秒，沣河在秦渡镇最大流量710立方米每秒，最小流量0.01立方米每秒；灞河在马渡王最大流量1600立方米每秒，最小流量0.01立方米每秒。
另一方面直接体现为关中地区很多池湖的消失。“西汉上林苑中湖池特多，据《三辅黄图》卷四《池沼》条记载，有昆明池、镐池、初池、糜池、牛首池、蒯池、积草池、东陂池、西陂池、当路池、犬台池、郎池等。而到了唐代，池陂的数量大大减少，后面的十个池陂已经不见记载，而今天连其大致方位都较难考证。”
在李令福老师看来，“湖池的淤积当然有自然的原因，但人为开发破坏了南山的森林植被导致水土流失加重，也加速了这些湖泊的消失。”
去年我到户县调研基层党建和乡村治理，顺便到传说中的渼陂湖看了一下，置身其中，虽然感觉灵秀之气还在，但水面已经很小，已经很难想象当年的盛况了。据说该项目已经纳入了陕西省十三五的重大项目，并有曲江文旅集团操刀开发，在西安关于渼陂湖的广告也投放了很多，但是，对此我不仅担心该项目最终又变成了房地产开发项目，而且，就算进行了周边的环境整治，如果没有更大空间尺度和更系统的水系治理思路，最终也很难实现渼陂湖对关中水利和经济、社会、城市、文化建设的综合价值发挥。
不仅如此，西安附近著名的曲江池、滮池现在虽然还能看到，但都失去了水源，成为近乎干枯的死水潭。
所以，在我们看来，今天谈关中水利之治，需要将秦岭当做关中水系的重要水源地来看待，并纳入到整个关中水系的保护和开发范畴。这一视角不仅应该成为秦岭保护和开发的重要的前提思考，而且，对理清关中水利发展以及关中城市营造，尤其是大西安综合治理都具有重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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