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苦,香榧微甜
文/蔡朝阳
上海闵行区,有一个挺大的购物中心,每次到这里,都会去一下,光顾一家巴黎贝甜,他家面包不错,我很喜欢。
那一年,一位作家写了一个对联,上联叫“众生皆苦”,下联“巴黎贝甜”。别出心裁,刚看到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出于对汉语的敏感,那一瞬间,我特别佩服这位作家。在漂亮和工整之外,有更深一层的表述,让人遐想。
本来,我就蛮喜欢这一品牌,后来不论怎么找借口,也要去光顾一下,聊表心意。巴黎贝甜肯定不知道一个普通消费者的内心戏。但作为一个消费者,我们用自己买单的行为,作出了选择。
对于中老年朋友来说,巴黎贝甜,可能偏甜了一点。那就在那一天,贪嘴的那一刻,多留一点时间去运动,把留在舌尖的一抹诱人的甜蜜,化成汗水排出。尽管是那么一抹微甜,也沁人心脾啊,或许,还可以抚慰一个中年人的肠胃,以及,缓解一个满腹狐疑的中年人的焦灼。
年长之后,我喜欢吃苦,茶叶要酽,咖啡偏黑;但也仍是贪恋于微甜,比如一块面包,一粒香榧。
吃苦是理性,微甜是本能。据说,嗜甜跟人类的基因有关。传统社会里,越是经济发达的地区,食物越是偏甜。那是一个古典社会。当下这个产能过剩的时代,甜,已经成为现代人的病症。但为什么我们仍是留恋那一抹微甜呢?
哲学家和宗教家总认为,人生的真相就是痛苦。生老病死,苦集灭谛,何事不苦?那么,对于痛苦的安慰,没有比一抹微甜更合适的了。
比方说,众生皆苦,巴黎贝甜。一粒小小的面包,唇齿余芬,自食道而下,经过消化器官,经过化学变化,成为你的多巴胺,你的内啡肽,这确实给你带去了快乐。这种快乐,是可以切身体验的。
这一抹甜,也像我家后院的柿子树,秋风一起,一日日地见红了,糖分在果内积存,姿态在枝头上招摇。
我曾想了三年,很认真地想,想一个哲学问题。就是,这棵柿子树的意义和价值何在?
它只是一棵果树,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成熟,冬天,又落尽了它的枯黄的树叶,只留下火红的柿子挂在枝头,等待鸟类的光临,以及女主人剪刀的落下。一年一度,周而又始,年年如此,单调重复。那么,这有意义吗?
我想写一篇《人生一柿,草木一秋》的文章,来推敲柿子树的意义,一直写不完。也许就只有王阳明的“岩中花树”的问答来比拟了。此花开在山间,若是没有人看到,对个人便不构成意义。后院那棵柿子树也是如此,如果我没有将之移植到庭侧,没有去看它,培植它,那么,这棵柿子树仍会在那个果园里,寂寞的生长。就像王维的木末芙蓉花,庭涧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莫非作为柿子树,其价值仅仅在于,被人类看见,然后被吃掉?但至少,那火红的柿子,入口甘甜的一瞬,确实安慰了你的味蕾。
香榧也如此,它不会管你世上经历了何时何事。总是寂寞地生长、开放、结果。哪怕这一粒香榧子到你手上,你也不会想过,香榧子,是如何一年年、一天天在深山,在枝头,吸吮天地的灵气,经受雨露风霜的洗礼,长成饱满的颗粒。总是如此,循环往复。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节令就是这样,万古不易。如果说,这个脆弱的世界上有什么可以长久的,就在这个节令,这个规律,春耕秋收,秋收冬藏,不为世间的变迁而移易。柿子作为一种水果,香榧作为一种坚果,其存在,无非如此,一年又一年,单调而倔强。
就像每一个人的人生,在重复之中,螺旋上升。我们看到,夏日曾经很盛大,如今时值金秋,就像一个少年,已经褪去了当时的青涩,在走向沉稳的中年……唯一让人思考的,就是,作为人的一生,也许并不一定都会硕果累累。
但我们总可以收起那些人生的感慨,静下来。是时候了,品尝秋天的滋味。一粒香榧,饱满而松脆,质木又甘甜,告诉我们,又是一个秋天到来了,秋收冬藏,秋天是抚慰我们的肠胃的季节,是安顿我们肉身的季节。
人生充满劳绩,这是事实,苦集灭谛,也是事实。那就不妨正视自己的劳累,接纳自己的不安,给自己一点点空间。一颗松脆的香榧,回味微甜,就是对你自己小小的奖赏。一盏茶,一粒坚果,一个宁静的下午,一段隽永的时光。人生的真意,庶几在此?
穆旦写到: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幸好我们有一年一度的香榧。也许,用阳明哲学来说,香榧的意义,就在于,当你去吃它,它对人类的意义才得以显现。
就如那句著名的格言: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香榧也是如此,当你一粒粒细嚼慢咽的时候,那一点点微甘,唤起了你舌尖上的味觉,安抚了你驿动的心灵,告诉我们,不管时移世易,大自然自有亘古而恒久的稳定。这些珍贵的瞬间,何尝不在阐释岁月静好的真义?
套用保罗策兰的诗句:即使知道明天世界会毁灭,我还是会照顾我的香榧树。
一年一度,白鱼香榧上市。留待诸君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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