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学记

——回忆初中生涯

文/蔡朝阳

我1985年读初中，1988年进高中，一直在一个江南小镇。在我最为重要的生命时期，这个江南小镇以其独特的文化，滋养了我。现在我看到很多中学生，对初中的回忆只有刷试卷，不免觉得，他们的中学生活，实在太单调了。我回忆初中的三年，几乎是我人格特质养成最重要的三年，我的交游，我的处世态度，我坚守的以及并不在意的，基本上这三年开始定型。所以我很感激我所生长的那个江南小镇，以及当时显得粗放而不够精致的教育体制，因为这个教育体制给了我们这些中学生足够的空间，我们才能以亚社会的方式，在自己的群体中获得成长，并形成我们现今各自的模样。尽管现在看来，还稍显封闭，但至少养育了我的少年时代。

 

烟帅

初二的时候，学校扩班了，我从原来的班级，来到一个新班级。这样，我就认识了一条江湖好汉，人称“烟帅”。

已经不记得“烟帅”叫什么名字，他长得黑黑壮壮，胳膊有我大腿那么粗。总之大家都还处于青少年的转变之中时，烟帅已经是黑社会大佬的做派了。什么意思呢？我们大都还是乖乖男孩，而烟帅对于学校纪律、课堂常规之类，早就不放在眼里。政治课跟老师对骂，数学课随意进出教室，下课时在厕所的后面抽烟，身边还有几个小弟掠阵。当时我还算是品学兼优，只是远远看看，而不敢交往，其实，心里是很仰慕的。

英语老师嘴巴有点歪，使得他跟你说话时的神情，无论怎么看，都像很鄙视你的样子。英语老师大名叫“怀民”，我们私下里以谐音称“歪民”。但我们仅限于私下里戏称，就烟帅敢当面称呼，还跟他对打。烟帅上课睡觉，“歪民”看不下去，总要去批评，终于惹恼了烟帅，烟帅一挥手打掉了“歪民”老师手里的英语书，只见这本年久失修的英语老课本，从中间断为两截，飘落在地。在50多个同学的众目睽睽之下，歪民尊严丧尽，终忍无可忍，伸手去拎烟帅的耳朵，又被烟帅挥手格开。于是两人厮打，拳脚来回，总有个五六回合。歪民老师年迈，终于不敌强壮的烟帅，悻悻而去。

当然，后来没几天，半个学期还未到，烟帅就被迫转学了，此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烟帅离开后，班级里沉寂了好久，出现了权力的真空。当然，时常有新的英雄涌现，但他们都不再有烟帅的霸气，三两个回合，就被老师收拾了。最终，我与一干小友，以智力胜出，终于成为班级里最大的小团队。后来我想，之所以我不会靠近烟帅，只是因为，他的江湖唯一依仗的就是暴力。唯暴力是从，在我看来就显得粗鄙，是我所不喜欢的。我觉得，可以有江湖，而我倾心的江湖，其主要的规则，需要以智慧来制定。

 

早恋

我们一群小伙伴，大约有五六个男孩，两三个女孩。在烟帅影响消泯后，填补了班级的权力真空，一跃成为最抢眼的小团体。这个小团体与之前烟帅的团队最显著的不同在于，几个男孩子都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也不差，并且喜欢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周末会在一起玩一些可能越界的事情，那些被禁忌的游戏，如上山偷桃，在市集打电子游戏，电影院里群聚起哄，听很多靡靡之音，还有拿家里的香烟出来学着抽等等。多属小坏，但又在容忍之内。再加上颜值甚高，学习成绩不赖，兼之为人乖巧，颇受各老师喜欢，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但是这种情况，也仅仅持续了半个多学期的样子，在初二的第二学期，因为一桩意外，我们的小团体濒临破碎。这个起因，是因为一封情书。

烟帅走后的第二学期，转学过来一位男生，高大白净。初来乍到，颇为腼腆，对我们这个小群体也很尊重。这样，我们也便客气，并不因为他是新来的便有所歧视。尤其呢，他其实有点憨，语数外成绩什么的都弄不过我们，我们觉得他不够聪明，便不以为意。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我们小伙伴里最漂亮的女同学姓赵，某日突然向班主任提出，要求换座位，换到新来的男生边上。理由当然是为了学习，班主任便同意了。这件事引起了小伙伴朱的不忿。后来我想，我的哥们朱，大概当时就已经很喜欢赵了吧。我作为这个小团队里比较的智多星，对这件事竟然很迟钝，大概情商不高，居然一直不知情。有一天中午，小伙伴朱与张突然一起来找我，说，他们在女同学赵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信，是新来的男生写给她的。我问写了什么内容。朱欲言又止，最后说，都是关于学习的。我说，那有什么啊。于是我们三个一起快乐地去玩了。

但之后，事态失控了。整个班级传的沸沸扬扬，都说赵和新来的男生在谈恋爱。班主任也知道了，来问我，因为我当时还是班长。班主任说，有同学反映，是我在造谣，使得赵同学很受伤。我完全迷茫，浑不知所以。那封信不是讲学习的吗，怎么会这样？班主任谈话中，强调说，据说谣言的源头是我。这种说法使我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因为信誉、正直、仗义等品质，是我视为重要荣誉的东西。但我无法辩白，因为面对突然遭遇的污水，自证清白几乎是不可能的。谈话结束后，我去质问张与朱两人。这时，他俩才告诉我，信确实他们偷看了，而且内容他们对我有所隐瞒，这是一封情书，里面写满了新来的男同学对赵的爱慕，其中转述的有一句我至今还记得：我吃饭都在想你。

这样的表白当然我是很看不上的，这都什么情书啊，实在太low，因此我也看低了赵，连这样低级的表白都会令她动心，有什么好喜欢。但关键是朱喜欢。我不久之后突然想通了这一点，才恍然大悟。但我已经不想再追究到底谁在泼我污水了，只是觉得意兴阑珊。

此后事态逐渐平息，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恋情是如何持续又如何结束的。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我有一本书找不到了，是我哥送给我的《文学词典》。但偶然在转学过来的那位男生家里发现了这本书，我假装敷衍相信这位同学跟我说的借口，但从此不但疏远了他，也淡出了我们原来的小团体。

紧接着没多久，便是初三。学校里重新分班，把那些有可能考上重点高中的孩子集合起来分成一个班，于是我便跟他们分开了，进了初三（1）班，是尖子班。我是班里的第二名，但是跟第一名，总分差好多。但其实我一点也看不起第一名，他只会考试，他没有江湖。

 

逃学

在我淡出这个团体，而又没有读初三的那些个下午，漫长的暑假还没有到来，而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午休时分，老师来巡视之后，便离开了，我们几个有默契的同学，便偷偷起身，溜出去，整个下午在街市上浪游。男孩小野和海滨是我当时玩得最多的伙伴，我们三个组成了逃学小分队。

逃学自然不能每天逃，要看下午是谁的课。要是课不甚重要，老师不甚严格，便一走了之。学校有两个门，正门是出不去的，有老师把守，后门则可以进出自由。我的逃学生涯，每次都是大摇大摆从这道小门进出的，没有翻过一次墙。然后一下午耗在街上的租书摊、音像店、还有电子游戏厅和台球室。

小镇被四面的小山包围，山间多有水库，夏季行人全无。我们三五个男孩，有时候中午便来到山间，就在那里裸泳，比赛潜水时间，比赛谁游得更远，玩够了，便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聊各种话题，从武侠到流行歌曲，从电子游戏到遥远的未来。我们对未来有过很多憧憬，毕竟大家都才16岁，未来对每个人都充满了诱惑。但现在看来，那些憧憬其实什么也没有实现。小野后来读了技校，一直过得不好，我不晓得他是否还记得当时说过的当歌手的理想。海滨在大二那年的夏天，淹死在重庆嘉陵江里，思之恻然。我则在从事当时最看不起的职业，中学教师，并且人到中年。

那一年初二，在盛大的夏季即将消泯之前，无数浪游的激情突然消退，我陷入了巨大的虚无之中。终于有一天下午，我在跟小野与海滨打了数次台球之后，突然将台球杆扔了，跟小野说，我走了，于是转身离去，再也不去理会小野在后面叫我，将无数的喧嚣丢在了背后。

我一个人离开街市，独自走向前路，我并不明确我究竟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将会有怎么样新的未来，在遥远的地方隐现。但我就这样走了，掉头不顾。

刊于《读者.校园版》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