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所爱，如其所是

文/蔡朝阳

我知道母亲爱我，但在童年记忆里，却从来没有听见过母亲正面地、直接地跟我说：爱你。并且，在老家农村，当时有个恐怖的传统，一般家里的老二，都会被开玩笑说是捡来的。村口不远有座小桥，桥对面住着一个大脖子老妪，现在我们知道这是甲状腺肥大症，我被家里的大人告知，是大脖子老妪的孩子，扔在桥下，我妈采茶经过，偶尔捡到。这个玩笑，一直很困扰我，让我忧心忡忡直至成年。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确定，父母亲对我的爱，究竟是怎么样的。为此满腹狐疑，甚至生出这样的想法：如果我乖巧一点，也许父母会更爱我一点吧。中国人内敛，总是羞于表达真情，在我自小成长的环境里，物质匮乏，爱的表达，也很匮乏。  

初为人父的开头几年，我的日常话语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菜虫说爱。夜深人静，我在书写身为父亲的感悟时，很真切地感到爱在体内的涌动。但即便心里面有一万种感动，也很难启齿说爱这个词。尤其是作为一个父亲，在传统文化中，总是要以严父的身份出现，一旦涉及到爱，总难免小儿女心肠。鲁迅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话是这么说，但是，一个中国的爸爸，我想请问，有几个，是经常直接跟孩子说爱的呢？  

这就是《猜猜我有多爱你》这个绘本，特别叫我感动的原因。第一次读这个绘本，看到小兔子跟大兔子互相描述爱，最后，小兔子睡着了，大兔子说，我爱你从这里到月亮，再——绕回来。读到飙泪。为了亲子之爱而感动，也为了爱能如此贴切地表达而感动。像这样长大的小兔子，至少，他不用满腹狐疑吧。  

我们这代70后父母，多数是科学育儿教，松田道雄的《育儿百科》，斯波克的《斯波克育儿经》之类，都是居家旅行必备读物。在学习和感受中，我们知道了一些常识，比如，爱是孩子的第一需求，也是父母自我的需求。在爱中，孩子会获得安全感，而安全感是孩子成长的最重要的维生素之一。而父母自身，则因为付出了爱，因为被需要而重新赋予自我以意义。可是，为什么，我就那么难以直接说出爱这个词呢？  

第一次跟菜虫说爱，其实我战胜了自己很多的羞怯。当然，也有人会说，你只要爱就好了，因为你的孩子自然会感觉到，这句话也没错。但关键是，爱的诉说和缄默，是完全不一样的。对孩子来说，至少他们再也不用猜疑父母的爱是不是有条件，可以直道而行，成为他们自己而不必担心父母的意见。

而对父母来说呢，尤其我有切身之感悟：一旦说出爱这个字眼，这时，我就真实地感觉到，一个封闭的自我被打开了，从此，就能够顺畅的表达爱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爱不是施予，而是获得；爱不会减量，恰会增量；作为一种原生的能源，爱越表达越付出，则越丰沛。  

以上这些道理，也是宫西达也的《你看上去很好吃》告诉我们的。这是一本稀奇古怪的绘本，主角是各种丑丑的恐龙，有食肉的，也有食草的，群居而生。有趣在于，那只破壳而生的甲龙宝宝，居然名叫“很好吃”。我记得跟孩子们一起共读这个绘本时，每次读到这里，孩子们尽皆大笑，欢乐开怀。并且，绘本中甲龙的宝宝叫霸王龙“爸爸”，也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确实，很多动物，都把破壳而出时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动物，认做爸爸或者妈妈。  

但是，《你看上去很好吃》真不是用来搞笑的，这里面的爱，便是那种让你如其所是的爱。绘本里并没有爱这个词的直接表述，但我们在霸王龙和甲龙宝宝的日常生活中，分明看到了动人的爱。无论是甲龙宝宝摘果子给霸王龙，还是霸王龙保护甲龙宝宝，爱都在一切的细节之中自然流淌。然而这个绘本最感人的不是相互付出，而是，霸王龙在教授所有技能之后，引导甲龙宝宝上山，让甲龙宝宝回到了它的同类之中。这几页，真是令人心生怅然啊：我们曾经互相陪伴，但终将分离。一切的亲子关系，最后莫不是分离。那么，我们的爱，是不是就该为了这个分离而做出最好的准备呢，就像霸王龙为甲龙宝宝所做的那样？

《你看上去很好吃》，让人很柔软，又让人很坚强。因为，这一故事，恰恰诠释了我所以为的爱的本质：爱，没有保留，最终只是为了让你成为你自己。

刊于蒲蒲兰绘本杂志《萌》2017年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