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煎包子二三事

文/蔡朝阳 

面食变化多端，其实并非江南所长。但朴素的吃法，比如做成包子，各地均有。生煎包子，也是常见的餐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吃生煎包子。这个其实蛮奇怪的，因为我小时候，并没有吃过生煎包子，这种小吃不是我的身体记忆。生煎包子费油，而油，那时节，金贵得很。是以生煎包子这个物事，成本蛮高的，在贫困时代算是个稀罕物。倒是有包子，但不生煎。当时最馋人的是一种在油里炸出来的糯米糕，蘸以糖霜，诱人的不得了。但是很贵，我没怎么吃过。

长大了，回老家，有次去吃那个油炸的糯米糕，觉得油腻不堪，难以下咽，心想当时怎么会眼馋这个东西。

我有个学生，给我写过一句很深刻的话，说，在你20岁的时候，给你一个你5岁时特别想要而得不到的一个东西，但是这又算什么。赋到沧桑句便工，这句话里，我居然读到了无限的沧桑。

有个事儿挺奇怪的，我家乡，包子不叫包子，叫馒头。那么没馅儿的又叫什么呢？叫面包。我19岁才出去念书，之后跑东跑西，总算见识了很多世界，其中对我打击最大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原来，在我家乡，馒头和包子，叫错了，但我家乡人还是这么叫。一件是，在我老家打扑克牌争上游，炸弹是可以带一个零张的，而在杭州，打双扣，居然炸弹只能光炸——这太不科学了。

这两件事，对我打击甚大，几乎摧毁自尊，原来我竟没有见过世面，就像未庄的阿q，看到人家葱煎鲫鱼，居然将葱剪成碎末，跟未庄全不一样，那肯定是错的。但我毕竟不是阿q，居然知道我本人错了。

名分之类不去考证了。总之，街头巷尾常见的生煎包子，已经是人民生活的一大福祉了。肉馅的，烤熟了，撒一大把葱花，锅盖掀开的一刹那，色彩和香味都很可观。

我在绍兴20年，做得最好的还是我写过的那家钉子户。可惜我写了之后不久，被合法拆迁了。之后我城再无好生煎。

因为每次写到某店，这家店就会关张，所以我已决定不再写这些店了。只有同心楼，是国有的，写写倒也无妨。就像新华书店，每天骂它，它也不倒。

同心楼的生煎包子其实并不突出。但因为没有了最佳，这一家就聊备一说。缺点在于，包子不均匀，有几只皮厚，第一口下去，抬起筷子看看，没看到肉馅儿。第二口下去，则肉馅儿已经没了。还好有肉馅浸湿的地方，留有余香，令人快意于朵颐。

我有时候送娃毕，到解放路，早饭就吃这家的生煎包子了。但是这家的小馄饨不行，像吃面糊，用以佐餐，甚为尴尬。

水沟营的那家煎饺店，自从被我写了，登载在《旅行家》杂志之后，店主就把文字打印下来，制成了一面招牌，悬挂在门口。其实，除了煎饺，这家的小馄饨也绝佳。小馄饨配生煎包子，或者煎饺，那是最佳搭配。郭小寒来绍兴，我带她去这家小店吃早饭，老板不肯收我钱，真是让我隐隐觉得，这已经是一个刷脸的时代了。刘二来绍兴了，韩老板也带去这家吃。韩老板就不能刷脸，得付钱。

这家小馄饨的妙处，全在于一滴猪油。小馄饨只需在水里烧滚浮起就可，用漏勺打捞，像耐心地打捞光阴。放进碗内，那一层漂浮于水面的猪油，侧面看像有一道彩虹横江，色彩绚烂，香味扑鼻。说实话，水沟营这家，是我在绍兴吃到的，最好的小馄饨。

想我为什么对各类早点情有独钟，一则是小时候念书，起早，家里不做饭，常在镇上小吃摊解决，有美味的记忆。一则，是为了报复我20年高中教师的生涯。做老师其实很辛苦，每天都很早要到校。年轻时又爱睡懒觉，常常早饭饥一顿饱一顿，没有安心享受的时候，到后来胃不好了，就只好三顿调匀，努力加餐饭了。

我原来供职的中学，在投醪河，南面有一家小沈生煎。算起来也开了好多年头了。这家生煎包子口味还好，但是老板不笑。同心楼的老板不笑，我可以理解，你一个个体户，靠顾客买单的，你凭什么不笑？真是岂有此理。但有朋友见我批评，便正告我，人家是卖生煎包子的，不是卖笑。

但不笑就不笑吧，每个店家自有风格。我一个卖茶叶的，反正总是笑的。再比如，体育馆外的光阳面馆，老板长得像张学友，一边做面，一边高唱粤语版张学友，歌舞伴面，也是独树一帜。至少，还有歌唱，总觉得生活有奔头。

关于包子，我妈一直跟我讲一个故事。小时候家里穷，三分钱一个肉包子，不肯买给我哥吃，心想着，三分钱可以买一块芋头，中午就是一碗下饭菜，给下田劳动的男人吃。这个故事我写进了《为什么不能把所有东西买回家》，以解释什么是贬值，什么是通胀。然而，尽管艰苦，一长段时间来，农民生活在好转也是可见的。

最近，我的一个朋友，倒是说，我们的下一代孩子，要做好生活好不起来的心理准备。我一时间还不能接受。因为在我的前半生中，生活一直在持续变好。我的人生经验就是不断变好，怎么可能变回去呢？小时候家穷，尝过匮乏的滋味，但是爹妈勤劳啊，只要勤劳，日子也会好转——这个都是想当然的。

但最近，我开始接受了生活会持续变差的可能性。可能，你再像爹妈一样勤劳，甚至更勤劳，也不会变好，因为，这是结构性的，是世界大势，再加上慈溪太后的颟顸。你勤劳所创造的财富，被割韭菜割走了，被大水冲跑了，被台风刮掉了，被p2p爆掉了……总之，有很多只无形之手，一直牵挂着你的勤劳。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我现在怀念生煎包子，写得汤汤水水，意犹未尽，却不知，我们的下一代，将来会不会怀念肯德基与麦当劳。

麦兜有一首名曲，唱到，大包再来两笼，没关系。第一次听到，不免诙谐。但细细想来，居然有一种太平盛世的快乐。至少，麦兜家尽管不富裕，但简单生活仍在，物质并不匮乏。但我担心，我们的孩子，是不是能继续像我这一代，持续生活在一个上升的时代。

也许有天，真的连麦当劳与肯德基也没了，我们的孩子，像我一样写回忆文章，会写薯条与鸡翅。因为，只要10年，一代人的记忆就被重构了。10年，不吃麦当劳长大的孩子，会认为没有麦当劳的世界才是正当的。就像那个14岁玩抖音的孩子，她说，在我生长的10年里，我们只用百度，不知道什么叫做谷歌。再比如，以前，我们从来不知道车票实名制是个什么鬼。而菜虫去台湾，惊奇地发现，坐捷运，买火车票，居然不需要身份证，也不需要护照。

鲁迅读《红楼梦》，说了8个字：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是我最近最常想到的句子。世事萧条，唯有近水者先知。朋友长毛，每次都跟我历数简装啤酒的销量锐减。这是因为，只有底层民工才喝这种大瓶子水啤，这个指数，才是经济状态的真正指标。

有诗为证：

啃我以芝士汉堡兮，配以可乐；

啖我以生煎包子兮，佐以馄饨；

大包两笼兮，木有关系；

水啤成筐兮，夜不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