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老师和他的19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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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老师和他的19个朋友，每个人都给自己的孩子写了封信，聊一个我们觉得应该跟孩子聊的话题。这19个朋友，要不是爸爸，要不就是妈妈，现在或曾经，都在做着教育相关的事务。

现在，这本原名叫做《老师课堂不说的话》，或者拟名叫《阿老师和他的19个朋友》这本书，以一个很正规的书名出版了：《教育，伴随着成长》。

这是我们基于一种儿童观，跟孩子们探讨世界和人生，自由而无用，但也许你可以一读。所附小文，即是阿老师写给菜虫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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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们的来处——跟菜虫同学谈谈城市与农村

菜虫你好啊。

四年级的时候，你单方面宣称，你已经进入青春期了，而青春期最重要的特质就是叛逆。于是，之后，你跟爸爸妈妈的话就少了。话虽说是少了，但这些不多的话里，你还经常对爸爸妈妈进行质疑和否定，有时候爸爸被抢白得哑口无言，只好干笑几声以掩饰尴尬。以至于我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讲，“不被孩子挤兑，不足以语人生”。这几天，我重读张大春先生的《认得几个字》，看到他也被自己的两个娃挤兑，不由得哑然失笑。爸爸理解，这大概就是你们的成长吧。

当然，我确实认为你有质疑的权利，也相信你有能力安排自己。所以呢，前几天晚餐时，我们聊起了这个话题，成年人不应该把自己的意志，单方面强加到孩子的身上。我在观念上不愿意强迫，但有时候你完全不听话，爸爸未免也会恼羞成怒。相信这样的失态，你也见过很多次了。

在我们不多的几次争吵中，有一件事情，爸爸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今天写这封信，也是为了跟你来聊聊这件事。就是，爸爸为什么希望你多回几次老家农村。

其实，你小时候还是很愿意回去的。那边有山有水，有田野有庄稼，挺好玩的，至少总比待在城里的家里好玩，公寓楼，格子间，很单调。但是年纪渐长，你变得不爱回去了。去年吧，为了放假回不回老家的事，我们还争执起来了。爸爸想带你回家，去见见爷爷奶奶，可是你觉得假期只有这么几天，还要回老家，很不愿意。当时你说了一句话，还是蛮令爸爸诧异且清醒的。你说：那是你的老家，不是我的老家。

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就沉默了。因为爸爸在反思。正如前面我说的，在观念上，我希望做到不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到你身上，但是在现实中，还是不知不觉在这么做。那么，遭到你的强烈反击，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说的很对，那是我的老家，不是你的老家。我生长在草塔这个地方，所有的童年记忆都与这个镇子有关，最好吃的，最好听的，最好玩的，都在这个镇上。是以对这个镇子充满感情，便是必然。而你则不同。你出生在妇保院，成长在CBD购物中心，最好吃的食物是进口巧克力，最好看的动画片在IMAX影院……

爸爸是一个农村的孩子，而你是一个现代城市文明的孩子。我需要把这个区分清楚，才能理解，你究竟对于草塔这个镇子，有怎样的感受。这一点，我也跟奶奶讲过。奶奶也感慨，你长大了，就不爱回老家了，而豆豆哥哥呢，现在即便已经在绮色佳的康奈尔大学念书了，但他还是很想回草塔。最近一次回来，甫下飞机，就说，想要回来吃家乡的食物。但豆豆哥哥跟你还是不一样的。豆豆哥哥生长在草塔，而你不是。

但是，爸爸特别希望你多回农村老家，真的不仅仅是因为爸爸喜欢回去，也是因为，我想让你了解爸爸是怎么长大的，这样，将来，我们之间的隔阂就可能少一点，交流起来，也更顺畅。此外呢，我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愿望，希望你能更加了解农村，了解了农村，你才更了解中国。因为中国，是从一个农耕的国家发展过来的。这后一点，尤其想要跟你聊聊。

中国，一直是一个农耕国家，我们只是近几十年来，才飞速进入工业化，又进入信息化，进入无线wifi和人工智能时代。我们一起读《万历十五年》时，发现，当朝的大学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个主要任务就是治理黄河水患。为什么呢？因为黄河是中原地区灌溉系统的核心，关系着黄河流域巨量人口的生机。几千年的传统中国，就是这样的，以农耕文明为主，灌溉系统就非常重要，所以我们在历史上，总是看到，很多地方官员，都会因为治水，兴修水利工程造福民生，而被后人记住。比如造了都江堰的李冰，比如疏浚了绍兴鉴湖的太守马臻。

可是，近几十年来，确切地讲，是爸爸成长的这些年，却是一个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巨变的年代。以至于我会用晚清士大夫的一句话来形容这个时代：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我们从农耕社会，几十年间，便飞跃来到信息时代。变化来得太多太快，以至于我们这代从农村长大，而又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经常感到无所适从。而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呢，对农村的隔阂，就变得很大。爸爸不是经常讲一个小朋友的笑话吗，他到四年级还认为，排骨是树上长的。

变化太大、太快，太具有颠覆性，以至于我们时常会茫然失措。像爸爸这样的农村长大的读书人，就会产生一种所谓的“文化的乡愁”。怕我们会忘记自己的来历和根本，从而对当下和未来会有一些错误的判断，从而成为“无根的一代”。

我们可以从身边的一些小事来看。比如，你妈妈经常嘲笑爸爸开车扣分很多。爸爸也分析过，我为什么对于开车这件事这么随意。归根到底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从宏观的角度来看的，中国从农耕时代进入汽车时代的速度太快，我们还没有适应这个汽车时代。而汽车时代一个最重要的指标，就是规则，大家都遵循约定俗成的规则。另一个则是从微观角度来看的，从开车人自身的素质来看。当然，你可以说是爸爸素质低，但爸爸自己是这样解释的：归根到底，爸爸还是个农民，在马路上开车，潜意识里，还以为在田埂上放牛。

这里无论从宏观还是微观，隐藏着的，都是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差异。

现代城市文明，是建立在约定俗成的规则与规范之上的。比如交通，比如公司学校的作息时间，比如超市购物的基本商业逻辑等等。而在农村，这一些规则，相对淡漠一点。因为多数情况下，只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够了。爸爸也曾跟你聊过孩子为什么要上学这件事。其实，从工业革命时代以来的建立起来的这套学校教育体制，就是为了培养具有规则意识的现代人。当然，到了当下，这套教育制度很多地方落后了，这也是我们大家看得见的。

所以，虽然我知道你是一个2000后的孩子，是一个现代城市文明的孩子，我还是想要你知道，农村究竟是怎么回事。想让你知道水稻是如何生长的，想让你知道采茶叶有多辛苦，也想让你知道，爸爸这一代人，年幼时，是怎么玩耍的。

好几年之前，大概你4-5岁，有天傍晚，我带你出去散步，去世茂广场。我们需要经过五云桥，这个时候，爸爸就看见一位老人家，坐在桥头，摇着一个机械装置，下面还烧着火。我一看就知道，这是在卖爆米花。

爸爸小时候吃的爆米花，就是这种机器制造出来的。用一个密封的铁质罐子，像微缩型的水泥搅拌车，在火上加热，里面是各种想要做成膨胀食物的材料，什么年糕干啊，什么玉米粒啊之类的。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做爆米花的师傅会把罐子从火堆上移开，猛地一下子打开这个密封的容器，只见他脚踏罐底，一手擒住罐口，大吼一声：响来了啊……于是，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中，一锅香味四溢的、香甜可口的爆米花，就出炉了。因为这个形象充满了英雄气概，就像董存瑞舍身炸碉堡，所以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但算了，反正你也不知道董存瑞。只是这个威风凛凛的样子，炸出来一整袋好吃的爆米花，实在太好玩了。这是爸爸童年时最为甜蜜的记忆之一。猝不及防的，在爸爸40岁左右，带着自己的孩子去散步的时候，就遇见了自己的童年。当时，我拉着你在边上看，看了很久。然后要引爆的时候，我又把你拉好远，同时捂住你的耳朵。

后来，我跟你一起，又遇见了好多次这样的卖爆米花的小手工业者。每次爸爸都很兴奋地想指给你看，但是你都兴味索然。这个时候，其实爸爸已经知道了，这只是爸爸自己的乡村童年，是过去的记忆的残留，而不是你的生活。对于你而言，所谓的爆米花，只是电影院看动画片时，怀里揣着的一大包美国玉米的爆米花。

这个时候，爸爸已经知道了我们各自的童年不同，我们对于世界的感知也不同。那么，我为什么还是希望你能够去了解一下农村呢？

大概你5岁那年，我们回老家过年。傍晚，奶奶晚餐还没有准备好，我带你去田埂上散步。这一片田埂，就是爸爸小时候经常走的田埂，几乎没什么变化。小时候，我们种地、割稻子、插秧、耘田、放水，一直都在这里。是这些水田，产出了饱满的大米，养活了爸爸的一家。现在，我带你去，只是想，带你走走看看，这是养育了爸爸的土地。然而，因为前几天刚下过雨，田埂还有一些湿滑的地方，有几处，还积了水。我一直在前面走，把你落下了大概有个5、6米。突然你在那边叫：爸爸。我转回来问你怎么了。你指着田埂上的污泥，说，这边有点脏。

当时，我没说什么，只是抱起了你，转过了这片田埂。而事实上，我想跟你说的是，孩子，这不脏，这是泥土，是水稻、麦子、蔬菜，生长的营养物质。你看，这个污泥越黑，就表明，它的肥力越好，就越能长出饱满的作物。

其实，当时，听到脏这个词，爸爸心里颇不舒服。为什么呢？因为水稻土，怎么可能是脏的呢？泥土是我们生命的来源啊。爸爸从没有跟你描述过，泥土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但又想啊，你是个城市人，你才5岁，我怎么跟你解释呢？

肥沃的水稻土，绵软、滋润，春天，在水田里种水稻，插秧，一脚踩进水田，肥沃的水稻土滋滋地从你大脚趾和二脚趾的指缝间划过。我一直都有回味这种感觉，但形容不出这是种什么滋味。在你5-6岁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该用什么事物，来比喻这种水稻土。嗯，就是你最爱的吃的那种东西，巧克力——粘稠的巧克力浆。水稻土滋滋地从我趾缝间冒出，简直就是《查理与巧克力工厂》里的巧克力湖泊。

当然，爸爸也反思，这样的对农村生活的描述，是不是太诗意了？因为我没有真正的当过一个农民，顶多只是学习之余去搭把手，类似于你去乡下学农。如果我也像你爷爷奶奶一样一辈子是农民，也许我就不会这么诗意的美化农村生活。因为真实的农村生活是很苦的。爸爸见过这个苦，而你可能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爷爷奶奶正是因为觉得自己生活苦，所以他们一直辛勤劳动供我跟大伯伯念书。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跳出农门。

为此，爸爸曾经想写一本书，全方位跟你解释农村究竟是什么。除了一般性的农活，需要起早摸黑，奶奶还养过蚕、喂过猪、种过苎麻、采过茶叶。这里的每一件事，都是要付出非常艰苦的劳动。

刚刚改革开放那阵子，可以有自留地了，这个自留地里可以种一点经济作物，卖了就能补贴家用。我记得爷爷奶奶曾经种过韭菜。在韭菜上市的时候，凌晨3点，爷爷奶奶就起床了，把韭菜洗好捆好，然后用两个竹箩装好，用自行车，驼到几十公里外的一个镇子去卖掉。那个镇子，有大的国营工厂，很多工人，不种地，菜啊肉啊的，都需要去市场购买。凌晨3点，我就被爷爷奶奶吵醒了，我就醒着，听他们干活。

比起我们现在的生活，爷爷奶奶的在农村的一生，真的很辛苦。不过差可告慰的是，那个时代，也正是我们的国家逐步走向开放的几十年，所以，只要勤劳，只要有足够的聪明才智，生活确实会越来越好。我记得爷爷买了第一台电风扇，是乘风牌的，买了之后，就有很多人来我家吹电扇。后来爷爷又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西湖牌的，我就在这个电视里看《聪明的一休》。这样的生活经验，也奠定了爸爸的乐观主义色彩。我总觉得，只要勤奋，我们一直会走在上升的曲线里。

这些经验，在你，可能是没有意识到过的。你生来就是一个物质不虞匮乏的时代，这么多物质生活以极视听之娱，都是毋庸置疑的。有时候爸爸就会觉得，你们这代人，就像是晋惠帝，有种“何不食肉糜”的感觉。这也是爸爸想跟你写这封信的原因之一。

当然我也很享受现代城市文明带来的方便快捷和高效。你知道，爸爸并不是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更不是一个视现代文明为洪水猛兽的人。我之所以跟你啰嗦这么多，只是想，我们在安然享受已有的一切的时候，能时不时地回头张望一下我们的来路，以免于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本分。以及，下次，爸爸再邀请你一起去乡下老家的时候，也许你会停下来仔细思考一下，而不是断然拒绝。

谢谢你读完爸爸这封冗长的信件。

爸爸

断续于2017-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