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与具足

—

在美学

有无限

与具足

之两型

—

在人生理想上

也该有此两型

—

西方人，想像人生，常若一无限

中国人，想像人生，常见为具足

—

时间为生命

之主要因素

—

请即就双方

对时间之观念

之相异处作证

—

西方之人

想像时间

如一直线

过去无限

将来无限

—

人生乃自

无限过去

跨越现在

—

以进入

无限之

将来

—

此项观念

自近代科学发达

更益明显

—

试回溯过去

—

自人类历史

穷生物进化

再逆溯到

地层沿革

—

如是而至

天体之繁变

科学愈进步

所知愈延长

—

过去更见为悠远

—

若

论未来

正可以

依过去

作相反

而对等

的推测

—

由人类，历史演进

悬想到，人种灭绝

—

进而又再

悬想到了

地球冷却

生物全息

—

再想像及于

太阳热力消尽

日局整个毁坏

—

然而

天体浩茫

依然存在

—

过去悠远不可知

未来悠远不可知

—

人类对

过去与未来之知识

因自然科学之发达

—

而

其见为

不可知

之程度

乃更甚

—

宇宙无限

无始无终

无首无尾

来而无原

去而无极

—

天长地久

于不可测

—

人生短促

却又自成

一小宇宙

—

一样浩茫

—

前不见其所自来

后不知其所将往

—

长途踯躅

—

宗教乎

科学乎

—

都不能够

给与一种

明白指点

—

印度

佛教看人生

大体与近代

西方人相近

—

三世无限

六道轮回

亦也无限

—

业感缘起无限

而阿赖耶藏识

—

包藏

万有种子

辗转相熏

亦无限

—

即如大乘

起信论言：

一心二门

真如生灭

水波相依

永无了局

—

则仍是

一无限

—

佛教

思想与

今欧方

所异者

—

欧洲人见

人生无限

勇于追逐

乐于长往

不厌不倦

义不反顾

—

佛教教义则悯此

长途之悠悠不尽

—

愿为济渡

愿为解脱

—

愿为入于

无余涅槃

而灭度之

—

此为印欧

双方所异

—

然诸佛菩萨

皆尽未来际

作诸功德

—

仍属一种

无限向前

—

在此有一问题

若以西方哲学术语说之

此当属于知识论的问题

—

既曰：

过去无限

未来无限

无限叵知

—

既不可知

又安知其果为

无限抑有限乎

—

且

过去不可知

未来不可知

—

又安知

此两不可知

之是二非一

—

不相遇合

而成环形

—

在吾人

所不可知之极远处

而两端终相连接乎

—

似乎

中国人对

时间观念

之想像

—

则正如此

—

明白言之

—

中国人

之时间观

乃环形的

乃球体的

非线状的

—

宇宙即为一球体

人生亦成一球体

—

死后回复

而到生前

如环无端

圆成一体

—

生而有知

知识正如

一道光芒

—

投射到此

球体之上

—

而划成

一切线

—

球浮水面

半沉半现

—

宇宙人生之可知部分

即此球体之上浮水面

—

宇宙人生之叵知部分

则此球体之沉隐水下

—

此水平面即一条

人类知识的切线

—

球体滚动

可知部分

叵知部分

随之转移

—

其实实则

只是球体

—

老庄称之曰有无

大易字之曰阴阳

—

有者，有所知，有所知，则有可名

无者，无所知，无所知，则无可名

—

有所知，有可名，昭昭朗朗

如人在，阳光下，彻见诸物

—

无所知，无可名，冥冥昧昧

如人在，阴暗中，于物无睹

—

不可辨

—

故而所谓

阴阳有无

—

只是吾人之

有知有不知

—

人生，日新不已

知识亦日新不已

—

球体映照在

人之知识中

—

角度不同

面状不同

—

遂若

永永变动

不居故常

—

若此球体

日新富有

—

其实

此球体

乃至动

而至静

—

亦至有

而至无

—

苟使人，知熄灭

则不见，此球体之动

亦不见，此球体之有

—

球体之为

球体自若

此个球体

即大自然

—

自然

因有人生

而形成了

此球体

之阳面

—

其浮现在

人类知识

切线之上

—

属有属阳

我们不妨，简率

径称之为，人文

—

此球体

沉隐在

人类知识

切线之下

—

属无属阴

—

我们不妨简率

径称之为自然

—

其实

人文自然

还是一体

—

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

又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又曰：善吾生即所以善吾死

又曰：死生有无为一体

—

人生

俨如一环

循环相通

无端可觅

—

人生如是

宇宙亦然

—

人生并不在

无限地向前

—

太极生阴阳

阴阳即太极

—

一阴一阳

便是循环往复

此环圆成自足

即系是一太极

—

如是人生

现前具足

当下即是

一多相涉

重重无碍

—

故曰：

万物一太极

物物一太极

—

故中国人

之人生观

乃为一种

现前具足

之人生观

—

老庄所与

儒家不同

—

乃在：

老庄，重无重阴

儒家，重有重阳

—

道家即就自然立场

看重那球体之沉隐

—

在人类知识

切线下底层

—

儒家即就人文立场

看重那球体之呈现

—

在人类知识

切线上浮面

—

其同抱

一环形

球体观

则一

—

故

无限的

人生观

分世界为：

过现未

之三界

—

具足的

人生观

则只是

一体

—

自一体

判阴阳

别有无

—

仍是融凝为一

仍是会归于一

—

此个一体

圆满具足

—

人生只是

此一体之

浮现部分

—

若用我在他处

另一譬喻言之

—

则

人生乃是

此一体之

发光部分

—

浮现部分

沉隐部分

通为一体

发光部分则即在

此阴暗体上发光

—

如是

则人生

即宇宙

之一面

根本与宇宙不别

—

宇宙

既具足

故人生

亦具足

—

自佛教传入

中国人始接触到一种

无限向前之新人生观

-

然而中国人对于

此种新的人生观

无限向前之意味

愚者则不甚了了

-

智者虽然

心知其然

而终不合

-

于是即就

转生新说

曲就我故

-

故而佛家

六道轮回

业感无边

之深旨

-

中国社会

则变成了

阴世阳世

的旧观念

—

皈依佛法

转生净土

不入地狱

-

仍以个人

死生为说

-

仍旧成了

一个静止

的小圆圈

-

对于佛家

永无休止的

无限人生

仍未接受

-

此就小乘说

—

若论大乘

一入中国

陈义转深

—

如云：

“一即一切”

“心即法

法即心”

“多即一”

“一心法界”

“理事无碍”

-

“生死即涅槃

烦恼即菩提”

-

“前后际断

一念无生”

-

凡此皆是

现前具足

当下圆成

立地成佛

-

遂成为中国佛学

最流行的新期望

-

其实

仍是中国人

自己固有的

旧传统

老想法

—

所谓

有无死生，为一体

一阴一阳，之谓道

-

只把此等观念

-

披上一件

佛菩萨的

新袈裟

-

而登台说法

—

骨子里头

仍是，循环无端的，圆形人生

并非，无限向前的，直线人生

-

这一世代，欧化东渐

中国人再度与另一种

无限向前的新人生观

相接触

—

然佛家，虽然厌世

中国人却不能厌世

-

欧洲人

轻于长往

乐于追求

-

中国人则

长虑却顾

迟重自保

-

终无欧人

凌厉向前

之勇气

—

若要抱持

无限向前

的人生观

你必须视

现实人生

而为缺陷

而为不足

-

必须

勇于舍弃

乐于追寻

-

必须悬一

远离现实

之大理想

而甘愿于

舍弃一切

而勤奔赴

-

近代欧洲人

之科学精神

与

其以前之

宗教信仰

-

同为此种

舍弃，追寻

永永向前的

人生精神之

表现

-

佛教精神

虽若消极

然一样的

勇于舍弃

乐于追寻

-

其为一种

无限向前

之人生

则同

-

中国人

并不肯于

无限向前

-

因亦

不勇于舍弃

不乐于追寻

-

徒欲于，现实人生中

得一种，当下现前之

圆满具足

-

则中国人

该当自有

中国人

的道途

与方法

-

今乃拾取

西方人生

之外皮

-

高抬嗜欲

不耻奔竞

—

一面

对于现实

抱持不满

-

一面却仍

将就现实

索取补偿

-

如是则会

不惟自苦

亦以扰人

-

佛家之

无限向前

因其主要

-

偏向于

消极放弃

故中国人

模拟不真

为病尚浅

-

欧洲人之

无限向前

-

其主要

乃为一种

积极把持

-

国人邯郸学步

慕效不得其真

则为害之烈

-

将不仅如当今之所表襮

而方来恐尤将有其甚焉

-

若真认为

过去无限

未来无限

-

当下现前

如刹那顷

-

将弥见其短促

-

电光石火

剑首一吷

-

犹不足以为喻

-

若真悟旨

上视千古

下瞩万代

悠悠无极

当身现前

何足经怀

-

必须

如此始能

洒落长往

-

此乃

无限向前

的人生观

之

第一要着

-

佛学

于诸法相

不住不着

-

此义甚显

可以不论

-

即就近代

西方而言

-

好像

他们对于

人生现实

贪着把捉

热切追求

-

其实彼等

所追求而把捉者

并非是当下现实

-

仍旧就是，一种

无限向前之精神

在后驱策

-

遂使其日进于

不可知之将来

而永远无休止

—

如：

宗教家之传教蛮荒

科学家之尽悴业艺

-

此于，眼前现实

何一，不是极尽

撇脱洒落之能事

—

即就商人言

非大有所弃

亦不能够

大有所获

-

要成一个

大企业家

-

亦必

毕生以之

死而后已

-

也

仍是一种

无限向前

之精神

-

为之鼓动

何尝丝毫

沾恋现实

-

当下享用，作一种

中途歇脚，之想乎

—

近代中国人

不了斯义

空慕皮毛

争趋乐利

-

苟非有如智顗杜顺慧能诸大哲

重生今世，庶乎通彼我之邮

-

拔赵帜

立汉帜

-

化彼精诣

就我平实

-

否则此土之

纷扰溷浊

-

恐一时终不见

有宁澄之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