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维恒，吉林松原人，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参加工作以来，曾历任政工干事、保卫科长、省级报刊编辑部主任、市地税局政务秘书等职。自一九八五年从事文学创作以来，已在全国、省、市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古典诗词、报告文学二百余万字，并有部分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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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
传家宝
孙维恒
八十八岁的婆婆终于死了。
她哭泣着从婆婆的腰带上解下那串做梦都想得到的钥匙，禁不住又失声痛哭起来。
两个扔下四十奔五十的小姑子都劝解她，说咱妈都八十多奔九十的人了福也享尽了寿禄也算到头了，你的孝心尽到了咱妈也该走了……说着说着，姑嫂几个又抱成一团哭，哭成一片惨烈的嚎啕。
左邻右舍的婆娘们也都陪着哭，都说要不是她那么孝顺，就老太太那糟烂身板儿还能活到今天？说不定骨头碴子都烂没了呢——这话不假，自从她二十岁过门儿嫁来田家，炕上一把剪子厨房一把铲子熬了几十年，如今也已经是支使媳妇的人了，可孝顺婆婆的那股子劲儿始终没走样儿。就为这，屯中谁家婆媳不睦妯娌不和姑嫂吵嘴两口子打架，那家人就会来找她去说和，也极灵验，不管那仗打得多么激烈，只要她到场一说立马儿消停。人们不服她别的，就服她孝顺婆婆几十年如一日的那股子劲儿，还有县里连续十几年发的那面“文明家庭”。就连那年给儿子说媳妇，娘家那头儿一听媒人说是给她的儿子保媒，连个驳回儿没打就一口答应了，而且声言一分彩礼不要，说是就冲她对待婆婆的那股子孝顺劲儿，这个人家绝对错不了，更不会错待媳妇的。有人说，若是兴重排二十四孝，她应该排在头一位。
婆婆的灵柩搁了三天才送葬。这是她主张的，她要尽媳妇的最后孝道。送了婆婆，家里人熬累了三天三夜都去歇了，她仍坐在婆婆的屋里望着那口描金老板柜发愣。直到夜深人都睡了，她才掏出婆婆那串钥匙打开老板柜，从柜底下翻腾出来一个紫檀木匣子。
手捧着紫檀木匣，她禁不住心里一酸又落下泪来。真不容易啊！苦苦熬了三十多年啦，直到今天才第二次看见这个而今终于归属了她的紫檀木匣子，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第一眼看见这紫檀木匣子的时候，她过门儿还不到一年。那阵儿的婆婆虽然还不到六十已是腰弯背弓的老“废物”了，当时她已经起心要找茬儿轰她出去自立灶火门儿了。一天婆婆翻腾老板柜，捧出这个雕刻着精美花纹黑里透红的紫檀木匣，捧着它像捧着自己的心一样小心，左端详右摩挲怔怔地出神。
她见了很好奇，就问婆婆里面装的是啥。
婆婆似乎听见问才发现她来到跟前。眼里陡然长起一股异样的光像要穿透这个世界，望着窗外天空飘荡不定的白云叹了口气，那光瞬间又消灭得如一蓬乱草化进灰里。好半天才幽幽地说：“这东西倒不是很贵重，可它是你奶婆婆留下的传家宝啊——唉，你奶婆婆当年把它传给我的时候说，别看这东西不起眼儿，可是它传到我手就已经六世啦！在这些年里，咱们家富过也穷过，只有它祖祖辈辈地传了下来……”
婆婆说到这手哆嗦嘴也哆嗦话硬硬地就扎住了，好像还有话要说又无话可说，只拿眼软软地看着她，那两只眼睛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泉。
婆婆家早先年很富有，据说当年在这一片地界上纵横走上几百里都不喝别人家的一口水。虽然几经社会动乱政治变迁穷得和普通人家一样了，可是不知为啥，后来的日子过得仍旧比一般人家要好，让人们怎么也猜不透，这些她很早就知道的。可是那会儿她却没有弄明白婆婆的话，听人说最贵重最值钱的东西才叫“宝”，并不贵重的东西咋会叫“宝”而又要“传家”呢？又咋会存放在那么好的一个红木匣子里呢？别是婆婆没给她说实话还揣着别的心眼儿吧？可是这些她没法儿刨根抠底儿地问，猜着就是问了婆婆也不会明话告诉她，只好把这个谜死死地埋在心底里。
为了解开这个谜，她暂时打消了跟婆婆分家立灶的心，而且开始变得孝顺起来。不为别的，她怕是一旦分了家，婆婆把这“传家”的“宝”给了哪个显勤儿卖乖的小姑子。她想，反正就婆婆那糟烂身板儿也活不了几年，到时候人一死了啥不是她的？
没想到婆婆熬活了一年又一年，一晃儿三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熬得她心上都长了茧子。而这些年，木匣子一直深埋柜底，能打开这口板柜和木匣子的钥匙婆婆从不离身。在这三十多年里，她也由媳妇熬成了婆婆，这钥匙来得不容易呀！他平平心静下来，轻轻捅开匣锁，颤着手打开一层又一层包裹宝物的旧红布，那样子象是怕把那糟朽的布揭破似的。当揭开最后一层布时，她的眼神立刻凝住了——这算什么传家宝啊？呈现在眼前的只是一只过去极常见的小儿戴的银质长命锁！一面雕镌是“长命百岁”，一面雕镌的是“福德传家”，跟以前见过别家孩子戴的根本没什么二样。顿时一股被愚弄的屈辱感袭上心头，恨恨地抓起银锁直想朝婆婆的遗像砸过去，再痛骂一顿这骗了她三十多年的老东西。然而，当她刚抬起手要摔的时候，猛然想起儿子、媳妇就睡在隔壁的里间屋，如果惊醒了媳妇过来探问可怎么给她说？
一想到媳妇，她那抓着长命锁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人们都说媳妇是树梢随着家风摇，这话似乎近点理儿。想想媳妇过门这几年，也许是受她身教的薰染吧？对她百依百顺地比儿子都孝顺，满屯子人谁不说他摊了个好媳妇。这事要给媳妇知道了会咋想？一旦传扬出去外人又会怎么说？自己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想着想着，她的心冷丁一翻个儿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刷地亮起一股让人琢磨不透的光，急慌慌把长命锁包好装匣锁起来，下死心让这事变成心底的秘密，死也不对任何人说！
至于婆婆为啥把这东西说成是传家宝，她心里一时还没有悟透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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