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没有忧伤 (原创小说2849字)
文/卜玉霞
雅丹有个哥哥叫雅君。
据说,雅君小的时候很灵光。
雅丹就听父亲翻来覆去地讲过一个笑话。
父亲带着雅君去孩子姑姑家吃饭。饭桌上,父亲砰一声放了一个响屁。姑父不高兴了,质问道:“谁放的屁?”
“我!”不等父亲答话,雅君就像刚才父亲放的响屁一样把话脆生生地放了出来。
“呀哈,这小子!将来定会有出息!”姑父说道。
然而,若干年后,等到雅丹的儿子都上初中了的时候,雅君不仅是一直都没有出息,甚至连个媳妇都没有娶到。
雅君是个二傻子。这实在是让人很没面子的事儿。
雅丹跟比他大四岁的哥哥曾经坐一桌。因为,雅君整整上了四个一年级。
当雅丹升到二年级的时候,哥哥雅君连自己的名字也没学会,甚至,雅君连最简单的十个阿拉伯数字也不认识。然,雅君不允许别人说他个傻字,尤其母亲跟雅丹不能说。如果说了,雅君就会拼命!并且,让雅丹气愤的是,村里的人几乎谁都可以欺负雅君,而雅君只会欺负她这个妹妹!
雅君总是办傻事,说傻话。
有一年冬天的一个寒冷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姥爷到家里做客了。是雅君开得门,打招呼的时候,雅君问道:“姥爷,你啥时候来的啊!”
姥爷听到这话,脸一下子就变了。抬起手往自己的脸上啪啪打了两下,眼泪快下来了。
“哎,哎,这是造了哪辈子的孽啊!”
雅丹不满地看了一眼傻哥雅君,大声叫着:“姥爷,姥爷!”一边伸手挽住姥爷的胳膊,把姥爷往家里拉。
雅丹初三那年,父亲从集市上买了三颗梧桐树苗。三棵梧桐树苗丑丑的,愣愣的。父亲每天浇水,梧桐树苗仿佛感恩似的,过了几天,就从丑丑的枝端冒出了芽孢。之后,长出叶子,一朵两朵,很多很多。雅丹看着慢慢长高变美的梧桐树,就想着自己家的生活也一定会像梧桐树一般,慢慢地也会变好的。雅丹甚至期待着哥哥能变得聪明一点,能讨上一房媳妇。然,她又想,即使哥哥讨上媳妇生了孩子又如何?若是哥哥讨媳妇,那家里还有供的起她念书么?若哥哥讨了媳妇生了孩子,跟自己父母一样,又生一个跟哥哥一样的弱智孩子,那日子又啥时候是个头儿呢?
雅丹胡思乱想,忍不住就掉几滴眼泪。她恨她的父亲,恨她的母亲!
每当哥哥雅君做了傻事,说了傻话,母亲就愣怔怔地,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人说道:“像谁呢?这究竟是跟了谁呢?”
这个时候,旁边若有村里人,总会哼一声,说道:“能像谁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像他爹他妈呗!”
雅丹知道,她的父亲跟母亲确实是有些傻气的。
雅丹常常听到她的父亲母亲互相揭短。父亲笑话母亲,说是有一次卖白菜,姥爷告诉她,白菜必须买到八分钱一斤。后来,有个人来买白菜,问道:“这白菜九分钱卖么?”母亲很痛快地回答:“不卖,必须八分钱一斤!”母亲骂父亲一句,然后就学了小贩吆喝:“卖水萝卜,五分钱一把,一毛钱不卖!”
雅丹心里难过极了。即便父母不说事,她也能从日常生活中看出来啊。父亲跟母亲不会算账,因为这个,她的表姐还说:“别念书了,你爹你妈卖苞米的时候,你在家跟着,给她们算账,多好!”
雅丹异常地郁闷,难道她就只配做个计算器么?
在他们村子里,父亲跟母亲还有哥哥都是有外号的。外号的前边的一个傻字,扑簌簌地像血刺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也常常听到人们背后小声议论她,那嘁嘁喳喳地声音让她心烦。
“哦,看着好像不傻啊?”
“不傻,啊呀,学习可好了。”
“得让孩子念书啊,念书才会变聪明啊!”
日子过得很快。梧桐树的叶子现了,密了,黄了,落了······日子就在梧桐树叶的夹缝里给慢慢数着。后来,三棵梧桐树还开了花,是胭脂的颜色,落下来,像干了很久的血迹。
有一年夏天,梧桐花开得正盛。阳光透过枝丫,透过树叶,透过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洒下来。整个小院很明亮。一群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燕子,叽叽喳喳地在梧桐树上跳来跳去。
“叽叽喳,叽叽喳!”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那些个燕子,足足有二三十只,它们好像开会似的,叫声很响很脆。
“凤落梧桐!”父亲说道。
雅丹好生奇怪,这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人竟然说出了这么有水准的话来。
再以后,父亲跟着了魔似的,用一根长长的竹竿绑了镰刀。
树不砍不成材,人不学不知道。雅丹这样想着的时候,院子里的三棵梧桐树的树冠就没有了,长长的一杆子木棍高高地向天空戳去。几片手掌的大叶子孤零零的挑着。
有人给雅君介绍媳妇了。那个女人是个彻彻底底的傻子,会吃会喝不会说话。但是,女人的爹说了,谁要是娶了他女儿,就会得到三间新房的陪嫁。父亲把这话跟雅君说,雅君的脑袋摇的跟个不浪鼓似的。雅丹却想着,要是雅君做了上门女婿也好,家里可不就是安定一些了?雅丹不喜欢雅君,很久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雅丹在看电视。她喜欢看爱情片子。正看的起劲呢,雅君进来了,二话不说就换台。一会是儿童节目,一会是法制节目。雅丹也没说啥。看就看呗,不理他就是了。结果,这个雅君倒是来劲了。啪一声,竟然把电视给关掉了。种种往事漫上心头,雅丹想起平常雅君欺负他的事儿。想起前些天,她踢了雅君的鸟笼子,雅君那皮鞭抽她。到现在,雅丹的腿还是青色的一条痕迹。雅丹火了,跟雅君就吵。吵不行了,又开始打。两个人在家里滚来滚去。
这架打了个平手。雅君虽然比雅丹大了四岁,但却是不会使劲。就像干农活,雅君永远干不过雅丹,因为他不会使巧劲。
雅丹发了疯地学习,她想离开家,离开村子,到一个没人对她说三道四的地方去。
还好,高三补了两年后,雅丹终究是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大学毕业后,雅丹又自己找工作,自己找婆家,雅丹轻轻松松地把自己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雅丹考上大学走了之后,寒暑假还回家。每回一次家,就哭一场,瘦一回。她忍受不了母亲不收拾家,忍受不了家的冷跟乱。开始的时候,母亲给她留着她的被褥,后来,一年一年的,被褥没了,说是给雅君盖了。雅丹生了孩子了,母亲想去看看,可是,却又没人带着。雅丹也想着,即便是有人领着,那样的母亲,连家都不会收拾,平常都给她气受,自己坐月子,她过来不是又要吵么?打电话的时候,雅丹就气气地说:“别给我丢人来了。”
现在,雅丹快五十岁了,儿子都大学毕业,有了女朋友,然而,哥哥雅君还是一个人单着。雅丹知道,她那个小村子,莫说她哥哥雅君没媳妇,就连比她哥哥好很多智商没问题的人也都单着。村中的闺女们,稍微有点模样的都嫁到城里去了。剩下的,即便是嫁到本村,也都梦想着往城市里奔了。小村子,荒凉地剩下些老弱病残。光棍们天天混吃等死,像是即将落山的夕阳,泛着将死的血色。
雅丹的爹老年痴呆了,全靠了雅丹的娘伺候。雅丹越发地不想回家,却又是愧疚着每年回一次家。她给母亲一些钱,尽量不跟雅君说话。
母亲再不给她打电话了。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有一年,母亲又给她打电话要钱,她没有给。从那以后,即便是雅丹回家,母亲就不大理了。即便,她一次又一次地给母亲钱。其实,母亲给她打电话除了要钱就没说过什么。连关心都没说过一句。
雅丹一直很苦闷,她自从懂事起,这个家就是她无法诉说的痛。
也许,家,唯一明亮的就算是院中的梧桐树了。她常常想起院子里的那三棵梧桐树,想起那年夏天的午后,满树的燕子在梧桐树上开会,想起那胭脂模样的桐花。雅丹想哭,她抽噎两声,就止住了。
然,连雅丹都没注意到,那三棵梧桐树是早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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