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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故事 ▏“沙奶奶” ——住在我家厨房的袁世凯后人

这座城市有讲不完的故事

歌曲:绒花(李健)

【平叔有话讲】

自颤花儿的《公馆院内的邻居们》一文再前日推出后,受到读者广泛关注。巧合的是,此文恰好被臧家外孙王先生阅读到,于是就给平叔留言并加了微信。

其后,通过王先生平叔又联系上了其舅臧教授(四哥),于是就有了今天这篇《沙奶奶》一文。这篇文章从另一个角度详述了《公馆院内的邻居们》文中发生的一些事情。

该文以小院之管窥时代之豹,读来不禁唏嘘。

正如颤花儿一文所述,我家位于方正东街22号的楼房在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并由国家"经租"后,被改做"地段(街道)医院"的"产院"即产科医院,不久又变成医院的家属院,住进了与医院有关的人员。

楼房东边的两间平房,原是我家的厨房;后一分为二,西头住进曾院长的女儿和女婿,东头仍是我家厨房。

1970年前后,我在陕西"接受工农兵再教育"。一次回家,见我家厨房住进了婆媳二人。

这媳妇四十多岁,是街道医院的骨科医生,治跌打损伤,会接骨斗榫;这婆婆年近八十,看起来身体蛮好的。

媳妇说得一口的四川话,婆婆却是地道的北京腔。

我虽然读书在北方,这黄桷树下毕竟是故乡,对这个四川女人我毫无印象,更不曾见过这位北方老太太。

母亲告诉我,"房主任"(黄国祥,街道居委会让他管住房)让工匠在我家屋檐下垒了个灶,让我们把厨房腾出来,好安插这婆媳二人。

我家厨房在我家住的小院外面,本来就有些嫌远,对"房主任"此举也就迁就了,但明确保留了产权。

两三天后,我对新邻居做了礼节性的拜访。这以后我就跟着院里的孩子称婆婆为"老奶奶",称媳妇为"杨嬢嬢"。

杨嬢嬢在这院子里住了那么长时间,而关于她丈夫的情况人们是一无所知,真可谓"说出话来滴水不漏"。

她膝下无子,人们自然认为她是早年守寡。据说,婆婆原先在北京,与女儿女婿合不来;后搬到广州,与儿子儿媳又合不来;于是就到了成都,投奔这守寡的小儿媳。

那年月是很讲究家庭出身成分的,据说杨的娘家是城市贫民,算是"红五类"。

我看过奶奶床边那一排毛巾:洗脸的、揩手的、擦脚的、擦桌子、凳子、尿盆的,分得一清二楚,不让别人乱拿......如此的城市贫民?

我颇有些"疑心生暗鬼"。

杨嬢嬢人缘是极好的,见了左邻右舍都要招招呼呼;谁要是落了枕、崴了脚,找到她,更看出她乐于助人。

婆媳关系似乎也好,她常买些鸡鸭鱼肉、苹果广柑之类的孝敬老人。

我心里颇有些犯嘀咕:"这个女人呐,不寻呐常!"

老奶奶特别喜欢我姐姐的两个孩子。

姐姐在西安工作,那时电力系统有个什么"509"大案,实际是个荒唐可笑的大冤案,我姐夫也被牵扯进去,于是姐姐就把孩子送到了成都。

这边家里的经济条件当然不如西安,两个孩子就有些嘴馋。奶奶让儿媳买了些点心,招呼孩子去吃。先是小哥哥吃了,欢天喜地跑回来,大叫:小妹快去,奶奶那儿有点心——随便吃!

多少年后,这一幕都还是我二姐调侃两个外甥的噱头。

我回去不久,一个星期天,杨嬢嬢约了几个年轻人在家里打百分(一种扑克游戏),说是三缺一,把我叫了去,又摆出糖果招待。

中午,奶奶要休息。杨嬢嬢见我玩得兴致正高,就说不要紧不要紧,四哥远道回来,随便玩玩。

这边玩得是噼里拍啦,有说有笑,那边奶奶在蚊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下午两三点,我推说有事起身告辞。

不料过了几天,上午八九点,在院里玩耍的几个孩子都爬到奶奶窗户上往里瞧;又都怕得躲开。隔一会,几个大点的孩子也过来了,又是瞧瞧赶紧跑开。接着就有一个孩子来叫我,说奶奶在里边叫人进去。

我问:”门关着吗?“

说:”开着。“

”那你们咋不进去?“

”怕。“

”怕什么?“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其实心里也有些犯怵,就先爬到窗口往里看。只见桌上放了一个信封,上写"公开信"几个字。家里却没看见人。孩子们齐声说:在床上。

我往右边一看,蚊帐上、被子上,全是血迹斑斑;奶奶就躺在床上,那胸前、颈上、满脸都是血,似乎是死了,又忽然动了一下,抬起眼皮,倒着脸看窗户,嘴唇噏动着,是让我进去。她左手抬起,像是去桌上摸那信。

我急忙绕到门口,大着胆子进了屋。我不敢细看那血污的面容,接了信便退出来。

这时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

我让几个大些的孩子,分路去叫人。那边打电话叫救护车,这边去居委会叫治保主任,赶紧去派出所报案。

我便把住那门,不让人进去,想着要保护现场。

人们围着我,要我读信,说是公开信就得公开。我说不行,等派出所来了交给派出所。

不一会,救护车来了。萧家老大萧前富边抬边俯下身问:"奶奶你啷个搞起的嘛?"

奶奶说:"我不想活了……",说完不再吭声闭了眼等死。

当天下午,派出所传话,让我、曾院长的女婿、还有几个当事人,去谈事情经过,写证明,写完就让回家。

院长女婿问他们:公开信里写的什么?答:暂时保密。我就心想:看来我没打开公开信是对的。

事后,母亲告诉我,当天下午,杨嬢嬢赶到了医院,奶奶不理她。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在杨嬢嬢劝说下,奶奶便开始喝稀粥了。

八十岁的人了,流了那么多血,居然活过来了,真是奇迹!

派出所在街道上找了几个老太婆,问婆媳关系如何?人们异口同声说媳妇的好话,这事便不了了之。

第二年回家,说起老奶奶,母亲告诉我,发生那件事之后,因为她的形象和那口普通话,跟"样板戏"《沙家浜》里的"沙奶奶"很像,加上她那段视死如归的经历,孩子们都叫她"沙奶奶"。

那件事过后,派出所给少数人透露,说沙奶奶乃是大官僚家庭出身;她的小儿子解放前在四川某县当警察局长,判了三十年徒刑,现在还在劳改。

母亲说:你想,杨嬢嬢这"城市贫民"的小媳妇,也不会是等闲之辈吧?她这接骨斗榫的本事,跟警察局那些事有些关系吧?她一直守寡,又伺候婆婆,也不简单。

这以后,母亲又从杨嬢嬢口里得知,老奶奶一个女儿,在北京,也算高干,女婿是北大著名教授。

母亲回来就问我:有没有这么一个冯教授?我想了想,说果然有,叫冯定,讲马克思主义哲学,有一本书,叫《平凡的真理》,影响很大,不过那时已经成了批判对象。

我还关心着那封没有公开的"公开信",里面都说些什么?母亲说:信里说儿媳妇虐待他,应该受到法律制裁。

"怎么虐待呢?"

"......招些人在家里打牌,不让她休息......"我听了顿时呆了!无意中,我竟成了是非中人了。

母亲接着说下去:老太太的规矩很多,每天半个苹果,一段胡萝卜,还有各种讲究,也亏得是杨嬢嬢这样的能干人,否则真难相处。

你看奶奶的身体,八十多了,上次流了那么多血,几天后就恢复了健康!

我立即去看望沙奶奶,心里带着些歉疚,想说些道歉的话。没想到一进门,杨嬢嬢却让老太太向我道歉,说那次连累四哥进了派出所,差点说不清楚!

老太太便说:"四哥,对不起您了,请您原谅。是我老糊涂了......"我连忙挡住,不让老人再往下说。

过了好些年,我才缓过神来:沙奶奶这么说,不是要嫁祸于儿媳,而是为了告诉人们,她的死与政治无关。

1978年,我把女儿送回成都的时候,沙奶奶已离开人世。

说起老太太的死,母亲唏嘘不止,说这次她有了经验,不用剪子,用小刀,割断了大动脉,没法救了。

"怎么又寻死?"

"这要从老袁回来说起。"

"老袁是谁?"

"杨嬢嬢的丈夫,老袁,一表人才,大高个。在劳改队表现好,提前释放了。他也不给杨姑婆(这时院子里孩子们多属孙子辈,已改称杨姑婆)打个招呼,突然回来了。"

那时节,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正紧。杨姑婆很为难:"城市贫民"得和反动军官划清界限啊!

于是在厨房外面屋檐下,她用竹篾笆围了个小棚,自己住进去,始终不让老袁进她的门。老太太疼儿子,可是也没有办法。

街道上凡有最重最累的活,便叫了王家斌与老袁两个身高力大的管制分子去干。

这时黄婆婆(原治保主任)已经不在了,街道上的治保主任换了个大老粗,是个大嗓门(我就心想:来了个“胡传魁”)。

这胡传魁一喝醉了酒,红着脖子就来训老袁,哇哇乱叫,整个院子都听得见。

母亲说:"你想想,一个从前训惯了别人的人,现在被人天天颠来倒去地骂着,是什么滋味?盼了二十多年,回到了家,进不了门,他还有什么想头?"

"他怎么办?"

"有一天,就坐在竹椅上,用刀片割断了股动脉,血顺着裤腿流到地下,流了一滩。奶奶发现了,急得大喊大叫却没有办法。看着他就那么坐着,静静地。

萧家的孩子们听见喊,拉了架子车给送到医院,哪还救得活?"

"老袁死了不久,老奶奶也就跟了去了。"

"不久那个治保主任也死了,心脏病突发。街道上的人就说:有报应啊!"

"如果不提前释放,坐满三十年,也许就好了。"母亲说这话,算是总结。(我想:是啊,这"阿庆"回来得不是时候)。

我又问:"那杨嬢嬢现在呢?"

"重新找了个人家,还是个什么局的局长,退休了的。"

稍歇,母亲又问我:

"你知道沙奶奶是谁的儿媳妇?"

"不知道。"

"袁世凯!"


平叔闲谭

听平叔摆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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