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合江亭
走，
下河板澡去！
作者：平叔
伏热难耐，恍惚中，竟似儿时伙伴又在呼唤：走，下河板澡去！
成都以前是一座水城。
其时的成都，城里城外河流横贯、沟渠密布，完全就是一派江南水乡的风貌。
1.
成都人临水而居，便养成了亲水的习性，也培养了成都人下河洗澡的习惯。
那时一到夏天，成都城里就流行着一句口头禅：“走！下河板澡去！”
好久没有听到过有人再说“下河扳澡”这句话了，现在的孩子们自然是说不来的，说得来的却已早就板不动了。
即便是有人还能板、愿意板，现在的府河也非能让你“板”的河流了。
倘若估到要下河去板，岸上的人多半会遥指河里的你——那娃娃疯儿动一个！
2.
什么是板澡？在老成都的语言词典里，应该是特指下到河里去游泳的行为。
记忆里，好像不会把去游泳池叫做扳澡，下河扳澡应该比在泳池里更潇洒，身体更打得开。只有在大自然的空间里，才能板得起来。
我发现，在四川人的语言里，特别善于用这个“板”字。
除了板澡，还有板眼儿、先人板板、板命，连脚也喜欢说成脚板儿。
一个“板”字，说起来顺口滑溜、抑扬顿挫，淋漓尽致，川音川调川味浓郁悠长。
关于这个“扳”字，清末中江人刘省三在所著《跻春台》中有写道：“过后说肚子痛得很，奴不该忿气不做声。在床上扳得战挺挺，天明喊才知归了阴。”
当年，四川时兴说圣谕、讲善书，这刘省三的《跻春台》可是流行得很哦。
“板”通“扳”，所以“扳”用在板澡、板命时，就有挣扎、扑腾、翻来覆去的意思。
在四川话里，“板”是可以用来表达极致程度的。比如“巴适得板”，就是形容安逸到极致，而“先人板板”则将问题置于一个不可忽视的高度。
如此，“板澡”也同样诠释了 成都人在河里尽情畅游、敞欢玩耍的那种愉悦的场景。
3.
在扳澡年代，因为受条件限制，普遍家里洗澡不方便，所以夏日里的板澡还具有去除身上的污垢的洗澡功能。
夏日里的板澡的确是让人欢愉的。
那时， 无论是府河还是沙河，凡是堤岸平坦、河水流速较缓的河段，都是天然浴场，都是板澡的好去处。
在河里，可以栽迷头儿、冲仰份儿、踩水、练狗刨骚。什么炎热暑气，一下就都没了。
大一点娃娃的还经常显洋，威风凛凛地站在高高的桥上，等把男男女女的目光吸引得差不多了，方才高高的一跃跳向河里。
其中，姿势优美的我们叫“飞燕”，简单的、没有啥子科技含量的就只能算作“炸弹”了。
也有在河里长距离顺流而下的，那是在“拉长滩”……
凡是年纪稍为大一点的成都人，都应该对下河板澡有着美好而深刻的印象。
府河水深、鱼儿也多，在城里的许多河段都可以看见垂钓和撒网打鱼的人。
沿河两岸，有田野竹林，有居舍小巷，还有临河的吊脚楼。
我有个表姐那时住在曹家巷，从她家里的后门出去，就是府河岸边。这里有个渡口，一道钢缆横跨两岸，渡船有钢索套在钢缆上，船过河时不用篙、桨，直接拽钢缆就可以行进了。
坐船到对岸是单向收费，好像是五分钱。
那时的府河还没有垒砌河堤，西北桥北侧是一抹缓缓的沙坡，顺着走下去，就到了河边。
府河水是从木综厂那边流过来的，逆流过一个湾，就是木综厂。
3.
太小的时候，我是不能下河的，就只能跟在哥哥去，替他们看衣服。
大娃娃们在河流嬉戏玩耍，我就自己在沙滩上玩沙，用手在沙滩上挖个坑，再挖一个水渠，把河水通过水渠引到沙坑里，看着水慢慢把沙坑灌满，也就开心得不得了。
不知不觉的就长到可以下河的年龄了，不知不觉的也就学会游泳了。
学游泳似乎没有正式的学过，家里有个球胆，我就抱着在浅水处扑打着水，就是手脚拼命板的样子，“扑嗵嗵”打起一片白白的水花。
观察看看别人是怎么比划的，自己就跟着怎么比划，然后不断的总结提高，慢慢的就不再像秤砣似的往下沉，还可以前行了。
这中间当然免不了呛几口水进肚子，喝惯了也就学会了游泳了。
也曾有过对死的恐惧和慌乱，却终于还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居然活到了现在。
那时在西北桥和万福桥之间，有个炸弹坑，水很深。一次我游到这里，正好脚抽筋，心里就好一阵绝望。
想到这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都在等着我去解救他们，重任在肩，我不能就这样玩完儿，就终于板命成功，回到了岸上。
那时的人们很少有不会游泳、不通水性的，如果真不会，那就被大家称作“旱鸭子”。
旱鸭子是会失去很多和朋友在一起玩耍的机会的，很容易被边缘化，相当于微信朋友圈里没有你。
4.
印象里，大多时候的府河总是那么平静、温和的。只有当上游放水或夏季暴雨来临时，它才会涨水、变得浑浊。
见过好多次府河涨水的样子，滚滚的河水把桥墩都给淹没了，就在桥洞下咆哮着，仿佛要堵住洞口，很吓人的样子。
那时不光是娃娃们，就是劳累工作了一天的大人，除了吃一顿饱饭，最大的愿望就是下到河里去扳澡，尽情享受河水给予的消暑、纳凉的愉悦。
人浸泡在河里，能感觉到河里的温度也有不同，上层的水被夏日阳光晒得有些温热，暖暖的，而河底的却还是凉飕飕的。
游得久了，会觉得有些累，干脆换个仰泳的姿势，蓝天、白云一下全映入眼帘，是那么的好看；忽然一个猛子扎入水里，看见水底的鱼儿慌乱的就溜走了。
有时伸展四肢，就静静地躺在水面眼睛也闭着一动不动，我们叫“装死人”，不时还有鱼儿的嘴在你身上啄来啄去，仿佛寻找什么珍宝，让你痒舒舒的直想发笑。
也有让人意外的事，你站在水中，觉得脚下的沙中有什么东西溜来溜去的，你用脚去探寻它，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惊叫着抬脚一看，居然是只螃蟹！
河里的快乐是丰富的，人们也耍出了许多新花样。或比游泳游的快慢，或比谁的憋气潜水时间的更长，或在沙滩上堆沙玩，或比在河底捞石头……
最有意思的就是捞石头了，找一个鸡蛋大的雪白石头，等大家看清楚了，一下子给抛入深水中，大家一起游过去撅着屁股扎入水中。
谁最先捞着谁得胜。
那时经常有不穿游泳裤或火袍儿的娃娃儿 ，就光着“勾子”一头扎下去，白石头蛋没捞倒，那白屁股蛋倒是在水面耀眼得很。
倘若是坚持光着勾子下河数日，那“白”也就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时，我们还常常去木综厂的储木池去玩。
带几根扒钉，将几个圆木连在一起，就成了木排，再从旁边庄稼地里的豇豆架子上扯几根竹竿，就是船篙了。
撑一会儿木排，又在原木上疯跑一阵（这种很危险，一旦落下去圆木就封顶了，人很难能游出去，有人就因此而丧命），然后又跑到菜地里折腾一阵。
对这样玩法大家兴致很高，往往可以耍整整一个下午。
回家躺在床上，一闭眼，整个人就晃晃悠悠的，仿佛还在划着木排。
等到太阳快落到对岸的树林后面时，就该回家了。上岸穿衣服，经常有“倒霉蛋”出现，原来衣服被贼娃子给抱走了。
无奈，“倒霉蛋”只好一路哭哭啼啼往家走。
5.
那时候夏天的府河也经常淹死人，大人不放心，就不许娃娃们私自下河板澡。
但下河板澡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在放暑假期间，娃娃们更是像中了魔怔似的要往河里面跑，往往是大人才把娃娃撵回家，车过背，娃儿又在泡到河里面了。
为了加强管理，大人便叫兄弟姊妹互相监督检举揭发，可这一招往往不灵，因为娃娃们都想下河洗澡，团结得很，岂会举报？就犹如订立了攻守同盟一般。
大人心里明白，也有对策。等到晚上下班回家，就让娃儿些从小到大站成一排，命令一个个自己抠自己的胳膊，抠出白印子的（在水中泡过，一抠便会出现白印），便是下河洗澡的罪证，想赖都赖不脱。
案子破了，温柔一点的父母就安排娃娃罚站，脾气大的就憋憋是一顿“笋子炒肉”了。
即便是有“肉”吃，那也熄灭不了广大娃娃们对府河水的热情，第二天这些娃娃便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见别人下河洗澡，心就痒痒就慌慌，不由自主地就又下河扳澡去了。
6.
下河扳澡陪伴了我整个的少年时光，那就是一段永远忘不了的美好记忆。
记不得最后一次去府河板澡是那一年了，应该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个夏天。
终止的原因很简单，应该是木综厂在排一种很难闻的味儿的同时，也往府河里排了些什么东西，河面就有了许多泡沫，就不敢再下去了。
好在那时铁路新村已经有了游泳池，我们从此就改“板”为“游”了。
时间流逝的越来越快，我们变老了，府河也老了，老得几乎都流不动了，只能缓慢地一步步往合江亭挪动着，这让人多少有些惆怅。
伏热难耐，恍惚中，竟似儿时伙伴又在呼唤：走，下河板澡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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