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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君 ▏火热年代的旅游遭遇

火热年代的旅游遭遇

作者  云中君

窗外,月亮真的从山峰间升上来了,如银的光照进了房间,照着这些若有所思的年青的头颅。

 大家经常在回忆十年前,但却没有看见旅游相关回忆。

这也难怪,当年还没有“旅游”这个词,更没有旅游这个行业。但“旅行”这个词是有的,记得曾经有个《旅行者》杂志,文革停刊后再也没有见过。

我们当年不敢用“旅行”这个词,觉得太正式了,不敢高攀,自己只玩耍而已。

那时做梦也想不到有什么装备,国外旅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出门就是一个黄书包,一辆破自行车,篼里最多几块钱几斤粮票,但我们还是非常快乐。

在那种严酷的环境中,在灭绝人性的高压之下,到山水之间释放自己的灵魂,其中的特殊乐趣现在的驴友们是体会不到的。

现在回忆起来,旅游本来就是出自人的天性,压是压不住的啊!

下面,我随手写几则多年前的旅游趣事,供大家一乐。

不小心进了收容站

文革中一年的春天,到广汉玩,同行的有我女朋友、妹妹、妹夫,两辆自行车,男生搭上女生,几十公里不到半天就到了。

记得那时,我就一辆破车,走遍了成都周围十几个县。

不知不觉玩到下午,才发觉赶不回去了,一行人只好住旅店。

住旅店是要证明的,那时还没有身份证制度,出门就要单位开证明,我们恰恰把这最重要的事给忽略了。

向旅馆负责登记的大爷递上一支烟,说了不少好话,算是住下了。

睡到半夜,忽然被从梦中叫醒,睁开眼,床前站着荷枪实弹的民兵!

昏头昏脑地转好好几条街,我们被押到一个院子里,院子里黑压压一片,全是蹲在地下的“犯人”。

我们被分开审问。审问我的干部,可能是个小头目,盛气凌人:

你来广汉干什么?

玩。

这位干部完全没有旅游的概念,人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玩?他不理解:

广汉有什么玩头?成都那么多公园,你不玩,跑到我们这儿来玩?老实交待,到底来干什么!

本来我想说说广汉的文庙,但想想,文庙不是属于“四旧”么?只好坚持说:

玩。

老实点!现在阶级斗争这么激烈,你到我们这儿,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说,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说着,他拿起从我身上缴获的照相机,翻来覆去地看,好像是检查特务间谍,可就是打不开后盖。

照相机是借别人的,我怕弄坏了,想起身帮他打开。

他如临大敌:别动!你这里面是什么?

没什么。

鼓捣了半天,他还是打不开,只好命令我:

给我打开!

后盖打开了,幸好我没上胶卷。那时彩色胶卷还没有问世,只有黑白,三块六一巻,但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这样的审问进行了近一个小时,涉及我的职业、单位、家庭,无所不包。但我没一句实话,包括姓名,信口胡编,对答如流。

这是我们一行人事先就约定了的,万一有什么事,都不说实话,以免传到单位上去。游山玩水那可是资产阶级情调的表现!

审问结束了,那干部出去了一会儿。进来时怒气冲冲,带进一个卷宗袋,把它住桌子上一拍:

你,你,你太不老实!

原来这家伙是出去核对我们一行其他人的口供去了。没想到,他们全说的实话,包括我的姓名也如实招了。

这下我傻了。

由于态度不好,一直折腾到凌晨三点,最后才放我出来。

同行的几个他们已经在外面等我许久了。

我抱怨妹夫:

不是约好的吗?你们怎么全说实话,可把我整惨了。

妹夫说,我说假话他们不信,说实话他们也不信,我都搞昏了。

他们问我,什么成分,我老老实实回答:

地主!

竟敢这么坦然地承认自己这么糟糕的成份?他们当然不信:胡说!

职业?

农民!

他们眼睛一下瞪大了,上下打量他,农民竟然能出来玩?不可能!

我们正相互抱怨着,在黑沉沉的街道那头,又过来一拨民兵,端着枪对准我们:

干什么的!

我回答:

刚放出来的!不信你们去问。

那一夜,整个广汉城就像一座兵营。

天亮了,我实在想不过,跑到昨晚关我们的地方去看了看,门口赫然挂着一个牌子:广汉市收容站。

一张速写惹的祸

到达蒲江县城已经快天黑了。

本来可以早一点的,在半路上的寿安镇耽误了。

不知听谁胡说的,作家沙汀的著名小说《在其香居茶馆里》写的就是寿安镇,于是多玩了一会儿。

镇很大,但很破败,全是老房子,放到现在一定是非常红火的景点。

那时,我爱转乡镇,不谦虚地说,应当算是古镇游的老前辈了。遗憾的是没有作好相应的记录,照片也没留下来。那时候完全没有这种意识。

又遇到住宿问题。这次我们一行两人,我朋友带有他的证明,就用这证明登记了一间客房。

有证明,这回应该没麻烦了吧?

哪知刚吃过饭,我就被传唤到城关派出所。

只传了我一人,我朋友的证明只能证明他的身份,而我就又成了没身份的怀疑对象或敌人。

还是那一套,没完没了的盘问,大讲阶级斗争。我朋友很讲义气,一直在派出所接待室等我,但帮不上任何忙。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全说的是实话,但还是走不脱。

问题出在我的速写本上。

我没有正经学过画,但附庸风雅,老爱在本子上勾上几笔。

审问我的公安把本子翻了又翻,每一页都要问: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画这个地方。

真正要回答为什么要画某个地方,这种问题是很难的。我只好说:

好看。

破破烂烂的房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回答肯定是不老实的。

是啊,破破烂烂的房子有什么好看的?你说得清楚吗?

有一张画的是一间农村普通的茅草屋,这本来没什么的。可没想到这位警惕性非常高的公安同志,竟倒着看,一看竟看出了大问题。

我好心提醒:同志,您拿倒了。

他冷静地纠正我:没拿倒。

我的提醒也许被他误认是为了掩盖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用当时的流行语来说叫做“欲盖弥彰”。

最后,公安同志倒着看出结果了:

你画的是我们县粮食局大门吧?

茅草屋倒过来成了县粮食局大门!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回敬了一句:

就算是吧。不过,你们的县粮食局是几级保密单位?

他一下火了:

老实说,你是什么人,来本县干什么!说不清楚就别走!

马上又冲进了几个公安,个个神色严峻,把我围在中间。

我听见隔壁在摇电话,似乎在向上级汇报。我一下子主意来了:

你们可以打电话到我单位去核查,有没有我这个人。

我是上班溜出来玩的,校长知道了是要写检查的,但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个年代,电话没有普及,我工作的学校幸好有一部电话,前几个月才安装的,在校长办公室。

电话打过去了,没有人接,校长应该是下班了吧。

气氛更紧张了。

到底是公安人员,就是有经验。他们把电话又打到我户口所在的派出所。

结果是:确有其人,没有前科。

我总算是又回到人民群众队伍中间了。

我非常感激电话,电话真是个好玩艺儿!

最后的结论是:不准在本县作过多停留,明天一早必须离开,离开前先到派出所报告行踪。

那张可疑的画被撕下,留在了派出所存档。

鱼皮花生

文革中武斗那几年,我住在学校那破破烂烂的木楼上。

夜里,远处经常传来炒豆似的枪弹声,偶尔还会有流弹从屋顶飞过,但我居然也能睡着,现在回想起来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有一天,学校教师正认真学习最高指示,突然街上枪声大作。

大家跑到大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忽然街对门有人大叫一声,坐倒在地下,原来屁股上中了一枪!大家急忙退进校门,再也不敢出去。

第二天,待武斗结束,跑到现场去看,桥头赫然停着一辆土“坦克”,那是履带拖拉机外面再焊上钢壳制成的,据说是“红成”方面的。

钢壳上有几个弹孔,是“兵团”这边用穿甲弹打的。

里面的人当然全被打死了,死的人中还有一个重庆来的女大学生。

当时成都的造反派分为两大派:一派叫“红卫兵成都部队”,简称“红成”;一派叫“工人革命造反兵团”,简称“兵团”。

两派天天打仗。

打仗的原因现在看来非常可笑。两派都自封最革命,最忠于毛主席。

为了争谁“最忠于”就打起来了。

先是口水战,接着动拳头,然后是钢钎木棒,最后升级到用枪炮“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有时重庆人也要掺合进来,“八一五”支持“红成”,“砸派”支持“兵团”。

一切正常的生产生活全停顿了,于是我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

书,除了《毛泽东选集》其余的都是反动书籍,都不能看;音乐,只能听毛主席语录歌;打扑克是赌博,当然不准,更别说麻将了;那就只有出去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旅游”。

想想,每月有工资拿,虽然不多,可用不着上班,到处去转悠,还是挺幸福的吧?

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驴友们!

有一天,忽然说起到洞子口去,几个人说走就走。到乡镇去有时只是为了吃,比现在到“农家乐”休闲在动机上还要单纯些。

记得为了吃一份回锅肉,我们一群人竟骑车到十多里外的石灵镇,五毛钱一份,肉大块,油多!

到洞子口的主要理由,是听说那里的供销社有鱼皮花生卖。

所谓鱼皮花生,成都人都知道,就是花生米外面裹上一层面粉,再炸一炸,外表光溜溜的,吃到嘴里滑溜溜的,有点鱼皮的感觉。

洞子口在府河和沙河的分水处,有水闸,岸边有一丛丛芭茅草,风景不错。

但场镇上太冷清,关门闭户。

我们终究还是在供销社如愿以偿地买到了鱼皮花生,所以大家都觉得很满足,都没嗅出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气氛。

那卖鱼皮花生的老售货员曾提醒过我们:年轻人,快回家吧。我也不卖了,要回去了。

我们中竟没有一个人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走到场口,怪事,谁砌了半人高的石条把路堵死了?这当然难不倒我们,翻身爬上去,再弯下腰将自行车提过石条。然后,我们有说有笑推着车继续向前走,不时向嘴里丢一颗鱼皮花生,滑溜溜的。

突然,我们中的一位女生叫了一声:

你们看……

远处是工厂的围墙,那是一个很大的厂,叫“西金厂”(西南金属结构厂),墙下是一丛丛枯黄的芭茅草,从墙下到我们面前全是绿油油庄稼地,非常开阔。

没什么呀!我说。

不对头!有……

再仔细一看,枯黄的草丛中,有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对,那发亮的不是叶子,是刺刀!不是一把,一、二、三……是一排!渐渐地,端着刺刀的人出现了,成半圆形向我们包围过来。

我们都站着,不敢动。

我想,糟了!碰见武斗了!又想,我们又没参加,怕啥!于是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端刺刀的一排人,清一色的蓝工作服,胳膊上箍着红袖套,在离我们十来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几十枝枪对着我们,真正的如临大敌。  

举起手来!为首的人提着盒子炮大喊。

大家都举起了手,唯独我没有。

也许是反应慢,也许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矜持,我一只手揣在裤篼里,另一只手提着网篼,网篼里是用纸包着的鱼皮花生。

你!盒子炮对着我,叫你嘞,把手拿出来,听见没有!

事后我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手揣在裤篼里是犯了兵家之大忌,对方以为你在裤篼里握着手枪呢!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从裤篼里抽出自己的手——什么也没有!

那里面是什么?他又用枪指指我另一只手里的网篼。

我有些舍不得,迟疑着说:鱼—皮—花—生。

哗!哗!哗!话音刚落,只听见一阵枪上膛的声音。

空气凝固了,枪口黑洞洞的。

再说一遍,什么东西?盒子炮很紧张,枪管一伸,都快顶着我的脑门了。

我突然明白,他们误会了。他们一定是把我网篼里的鱼皮花生理解成子弹了!

在当时的成都话里,鱼皮花生是子弹的同义词。

那时经常枪毙人,打了红勾的告示贴得满大街都是。某某人被枪毙,成都人当时就戏称,说他吃了一颗鱼皮花。

我马上蹲下身来,打开网篼,再打开纸包,拿了一颗,给他们看看,然后丢进嘴里,滑溜溜的,然后我开始嚼。

大家都松了口气,他们和我们。

那盒子炮这才问:你们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马上要打仗了!还不快滚!

那盒子炮大手一挥,很有工人阶级的气魄。

于是我们滚了,推着自己的车,两个轮子滚得飞快。

也许他们把我们当成对方的侦察员了吧?我们中有人猜想。

谁知道呢?

青城山的枪声

城里武斗正酣,枪声不断,到青城山一游如何?“青城天下幽”,那里也许是世外桃源。

从成都西门汽车站到灌县(改革开放后才改名叫都江堰市)五十五公里,我们是骑车数着公里桩去的,绝不会错,再到青城山脚下,又是十多公里。

一早出发,小半天就到了,都是老路。

现在是高速路,脚下油门一踩,半小时!

但如果回到从前,我还是情愿骑车。

那时路虽窄,但汽车很少,男男少女,晃晃悠悠,渴了到树阴下喝一大碗凉茶,泛了到河边坐下歇歇,对着河水大喊几声。水真的很清,天真的很蓝,“污染”这个词还没有进入人们的生活。

而且,那时的风景还没有被人刻意打扮起来卖钱,用现在的话来说,我们看到的都是“原生态”。

青城山的门票才一毛!山上几乎没有游人,一个叫“圆明园”的道观,不在游览路线上,更是静寂。

屋瓦上长荒草、地上是厚厚的苔藓,“呀”的一声推开大门,偌大的庭院中只有麻雀在跳跃。

香案上落满尘土,神像在“破四旧”的热潮中都被推倒砸烂,只剩下空空的神龛。

道观前种着一大片川芎,茎叶类似红萝卜,知道是中药材,有调经、活血的功用。

还有一种植物,叶似兰草,开细细的黄花,我们就不认识了。

我问老道:这是医什么的?

老道答曰:医汤的!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傻地望着他,他才解释,原来这就是我们常用来做汤的黄花。

中午在天师洞的食堂,我们吃饭时,汤上就漂着这东西,有香味。

饭还没吃完,山下就上来一批荷枪实弹的人,他们也来吃饭,机枪就架在饭桌上。

吃完饭,他们中有人将象棋摊开在饭桌上下起来。

我的朋友是个棋迷,竟凑上去围观,然后坐下和他们对弈了一盘。

隐隐约约听他们说,这次上山,是因为山上发现了“反动标语”,他们是来追查的。“反动标语”写的是“红成万岁!”,那么山上肯定有“红成”的人。

上山这批持枪人胳膊上红箍印的是“林业工人造反兵团”,估计是属于“兵团”一派的。

青城山是属于他们的地盘。“红成”跑到他们的地盘上自称“万岁”,胆子也太大了,“万岁”只能属于伟大领袖,他们竟敢“万岁”?反动透顶!不砸烂他们的“狗头”才怪!

为了避开他们,我们吃了饭就继续往山上登。

晚上住上清宫,三个女生住隔壁,告诉她们,有事就叫一声。

睡到半夜,有人敲门检查。手电在脸上晃了晃,可证明都没看就离开了。

我朋友告诉我,就是在天师洞吃饭时碰见的那批人,因为和他们下过棋,认识,所以没难为我们。他有些得意。听听隔壁,也没有动静,就又睡。

隐约中,有枪声在山谷中回荡。

其实,隔壁的三个女生已经被他们押走了。

她们不知将到何处,又不敢问,只能在枪口下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出大门,下石阶,再向下走。那不是杀人谷吗?据说元末张献忠剿四川时,在这里杀过人!白天她们在崖畔看过的。

完了!完了!

青城山一片漆黑,只有持枪人手电的绿光。

“老实说,你们是哪一派的?”有人问话。

“我们,是……逍遥派。”其中一个女生带着哭腔回答。

“逍遥派”是当时的专用名词,即哪一派都没参加。

现在想来“逍遥”一词真还是用得满准确的。

然后是死一般静寂。

“哈哈哈!”持枪的一群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开个玩笑,你们回去吧!”

真的?这就可以脱身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马上转身向回跑,手脚并用。

背后,响起一连串清脆的响声,那是对着杀人谷放的。

这经过,当然我是事后才知道的。

第二天,在阳光映照的山间空地上,我们坐下休息。

三位女生惊魂未定,不断重复昨夜的惊险过程。

我那位下棋的朋友抱怨:

“你们咋不叫,一叫我们在隔壁也就听见了,那些人我认识,下过棋的。”

“叫不出来呀!嗓子就像被堵住了一样。”

哦,原来人在极度惊吓中是叫不出声的。

“那你们回来后,为啥不马上来告诉我们?”

“已经没事了,告诉你们有啥用?而且,你们睡得和死猪一样!”

我们有些羞愧。说实话,我们这几位女同胞还是够胆大的了。

突然,我发现一位女生的衣服有些奇怪,下摆的衣袋怎么翻在外面?

她低下头,脸一红,原来昨夜在惊慌中将衣服穿反了。

一路枪声到宜宾 

朋友问我,到不到宜宾去玩?

去!正闲得没事可做,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原来他认识教师造反兵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人,宣传队应邀到宜宾某个地方演出,他已经说好了,我们两三个人可以跟着去玩。

要坐的卡车吭吭哧哧开来了,解放牌,引擎上没有盖子,整个机器完全暴露在外面,就像一条烂了鼻子的老牛。

听宣传队的人讲,司机是临时拉来的,车是红卫兵抢来的,两个抢车的红卫兵也跟我们同去。

当时,抢汽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少中学生都抢过车,在路上把枪一端,让司机滚蛋,车就被征用了。

一行十多人嘻嘻哈哈上了车。

上了车,我才发现车上竟装有小半车煤,红卫兵解释,车虽是抢的,但用完了还是要还,所以煤不能铲下去。

大家就坐在煤堆上。有车坐,挺好的。

还没有出城,迎面就过来一长列车队,车上装的是武斗中被打死的“烈士”,车帮两边贴着白纸黑字的大标语,什么“誓死讨还血债”、“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之类。

广播车放送着高亢的国际歌,甚是悲壮。

街道两边人群笑嘻嘻的,看热闹。

当时,成都三天两头就会有这样的景观。

车队行进到和我们错车的位置时,突然暴发出一阵激烈的枪声,震得人耳朵发麻,我们车上的女宣传队员发出一声尖叫,全体都趴在了煤堆上。

街上的人群也如鸟兽散。

所幸是虚惊一场,枪是向天上放的。

为了纪念死难的“烈士”,他们隔一会儿就来这么一次,一直要到游行结束。

出了城,第一道关卡在琉璃场。

设了路障,沙袋上架着机枪,有人提着枪上车来检查。

一路上都有关卡,因为选择的路线大都在兵团控制的地盘内,都是一派的,没有受到什么为难。

汽车在丘陵间慢慢爬行,女队员唱起了兵团之歌: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飞飞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兵团战士想念亲人毛主席。

……

两个红卫兵掏出了他们的枪。看年龄他们是高中生,军装军帽,腰扎皮带。

大约人有了枪腰杆就会硬,再加上汽车又是他们提供的,所以两个很有点优越感。

两支枪一支是盒子炮,另一支叫橹子,这橹子很像抗日战争电影中日本鬼子用的王八盒子,很旧了,有人看了看枪管,说是里面的来复线都磨光了,而且没有相配的子弹。但盒子炮有子弹,而且很多。

先是让大家传观两支枪,然后红卫兵们就向车外开枪玩了。主要是打狗,路边的狗。

他们打够了,然后招待大家打。

女宣传队员比划了半天,甚至架在车帮上还是不敢开枪,因为都是教师,胆小。大家的枪法都不怎么样,一只狗都没打死。

呯!呯!呯!枪声在田野上回响。

路边的村庄静寂得像人死光了一般,居然没有人探出头来看。

快到自贡时,问题出来了。

当时,自贡武装部是四川的一面红旗,上过《人民日报》的,说是凡是经过他们地盘的,所有武器一律没收。

怎么办?有女队员提出把枪藏在她们胸前,检查人员总不好到女生胸前来摸吧?

但不行,枪太大。

有人提出藏到乐器盒里,也不行,容易暴露。

那么,藏到煤堆下面呢?

到了自贡,果然盘查严格,但没有发现我们车上有枪。我也不知道他们最后藏到哪里了。

第二天才到宜宾。穿城而过,宜宾留在我印象里的只有那城中心高大雄壮然而却是灰蒙蒙的大观楼。

残阳如血,黄昏中立着一大片参差的楼房和井架,演出的目的地到了。

至今我也搞不清楚这是什么单位,松柏搭成的牌坊一晃而过,上面写着“××矿区革命委员会的成立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

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背枪的是矿区工人,没有背枪的是孩子和四鄕赶来看热闹的农民。

临时搭成的主席台上灯光灿烂。

先是讲话,然后是演出。

新成立的革委会气魄不小,同时请来的还有川大学生的宣传队,重庆某师院的宣传队。

当时所有的宣传队其实都是一个演出模式:

战鼓隆隆,一个“战士”举着红旗跳上台,将红旗舞得呼呼作响,然后一群“战士”英勇地冲上台,摆出一个大义凛然的造型,众人齐唱: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做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

下面掌声雷动,口号震天。上百支枪一齐朝天开火,比过年的鞭炮不知响多少倍。

暴动,革命是暴烈的行动,这是对革命最生动的诠释!

主席台旁边的立柱上绑着一个大汉,我过去围观了一下。

赤身,有被鞭打的伤痕,绳索深深地勒进了他的肌肉,但他不屈的昂着头。

有人告诉我,这是对立的那一派的头目,他曾杀过这一派不少人!

演出还在继续。

我们这支宣传队成员大多是学校音乐教师,很有些文艺细胞。

他们加了一个软性一点的节目《白毛女》片断——杨白劳和喜儿的对唱。

喜儿甜甜的歌声给这个残酷的世界带来了一丝柔美,下面的观众静静地听着,只有这时枪声没有再响。

演出结束,又是狂热的枪响。

和我们一道来的两个红卫兵,得到了一份珍贵的礼物:一小袋橹子枪的子弹。这真是雪里送炭呀!

他们立刻装上膛,朝天上一阵乱射。

现在,我经常看电视里有关巴勒斯坦的报道,那里也是人人都有枪。但和我们长达几年的遍及全国的大规模武斗相比,他们真的还算不了什么。

深夜,挤在一间大房间的地铺上睡觉。有人睡不着,小声叫:

兔儿,兔儿,来一个,来一个嘛。

兔儿是宣传队的小提琴手。

兔儿禁不住央求,跪在铺上,拉起了一支非常优美的曲子。

那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琴声非常轻,但悠扬婉转,像一股细细的泉水,流淌在幽静的夜里,流淌在月光下。

大家都醒了,抬起头,凝神静气。

窗外,月亮真的从山峰间升上来了,如银的光照进了房间,照着这些若有所思的年青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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