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姑娘
陶 妹
作者 纪廷孝
打结了，她抬起我的脚，放在她膝上，低头用银牙咬线头，鬓发扫着脚踝，我差点没晕死过去。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川南泸州叙永县的大山里，节令的确如此。
阴历四月才将秧子忙忙栽下，然而，蚕桑这一农事，这里因气候的原因是不曾侍弄的，于是端阳前后多少有点余暇。
那时，准确地讲，是1963年的初夏，我下乡到这大山里，接触了当地的农民朋友，结下了珍贵的友谊，他们的那种正直纯朴，长时期地感怀于心，时间愈久便愈显珍贵，有时参照物欲横流的一些现象。那种回忆便呈显出它的光辉。
茶场员工的集体户口，是落在叫作“长秧坝”的全县唯一苗族自治乡，当地苗族以“罗、熊、文、陶”四大姓为主，而我就有这样的苗族朋友。
1964年那个端午，我已经从文家寨调到五队，继而调到阴山背后的“和尚队”。
这个星期天，我回文家寨找同一个办事处下去的知青耍，其时，“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里正是姹紫嫣红一片。
伙食团后面有大片的平整的菜地，当时留由当地农民栽种。
我正欣赏远山近廓的烂漫春色，突然山沟中传来狗们的狂叫，这是农民们利用闲日在围山打猎，时而有闷响的枪声。
这里的农民几乎家家有猎枪，枪大多是自制的，有长长的枪管，弯弯的嵌了牛角的枪把，装了火药铁砂，——那时尚未有禁猎一说，主要打一些危害庄家的野鸡，獾子一类小禽小兽。
有几个农民在远山吆喝，群狗们一迭声的叫着，向着我站的坝子跑来，跑近了我才看到狗们前面，奔突着一支也如狗样大小的动物，它有着光滑的深黄色皮毛，闪着绸缎般柔和的光，头上一对角仅寸余，这是一只羚羊一类的动物，它伤势不轻，跄踉着跑在我的面前，看来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悲凉地看了我一下，就倒在我的脚边。
我赶忙将它放在旁边一个新建的干粪池中，用树枝树叶盖上。
这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和完成，然后，狗群赶到了。它们见了生人，仿佛又完全知道它们的战利品被我放在坑中，便围着我狂吠，一只大花狗甚至从后边袭击，一口咬穿了我家新寄来的充毛直贡呢裤子。
猎人们随后赶来，喝住狗们，并很快发现了羚羊，拨开树叶，那羚羊已经死去，几位猎人大都是十里外苗寨的小伙，他们知道狗撕坏了我的裤管，一千个一万个的赔着不是。
我便也回到朋友的房中……
有人敲开了房门，手中提着一腿羚羊肉。这里的风俗“围山打猎，见者有份。”好说歹说一定要我收下。
当时集体户知青是没有自己开伙的。油、盐、锅、灶全无，本身无法加工，更主要的是羚羊临死时最后的一瞥，让人心悸，我终于未能接受这冒着热气的猎物。
下午，又有人来核桃树下的知青屋敲门，这是一位苗家姑娘，知青们背地称为“苗家一支花”的陶妹，那双大眼睛不知騒扰过多少知青们的清梦。
她就站在门边，挎着有许多流苏的宽带包，家机土布，毛蓝的褂子，红朴朴的脸蛋分外动人。知青们一下文明了许多，一位下意识地拢纷乱的头发，而另一位赶紧将穿着破洞祙子的脚塞进鞋子。
“我哥喊我来补裤子的，刚才我家花花把一个知青的裤脚撕烂了，我们骂了牠的。”她的口中那花狗就像是她不懂事的弟弟。走了十里山路，就为了补裤子！
“别，别，别，没关系……我自己补。”我感动得不得了，说话已经是语无伦次了。何况，我又没随身带着裤子换，怎么补？
陶妹似乎也感到换下来补不太现实，进得房来，在火塘边坐下，（当时火塘已经没升火烤了），她娴熟地从挎包里拿出针啊线啊的，低下头就飞针走钱起来，知青们不说话，都屏息看着，仿佛是看绝技表演。
打结了，她抬起我的脚，放在她膝上，低头用银牙咬线头，鬓发扫着脚踝，我差点没晕死过去。
“我走了，赶场天到我家玩嘛”。一补完她就起身向大家告辞！后来想起都没叫别人喝一口水。
那针线工夫融汇了苗家绣花手段，缝口被她细密地缀在一起，竟与原来毫无二致。
“天衣无缝”一位知青说。“临行密密缝，唯恐意迟迟”，眼镜酸酸地背起古诗来。
事实上，大伙后来拿这事开了许久的涮，似乎真正演绎了一场爱情情景剧。
半月后赶场天，那是一个民族节日，陶妹喊我，当时她在卖自家的桃子，那天她穿着民族服装，环佩叮咚，样子很美，她给过我两枚又大又甜的桃子，那味儿，甜蜜了整个知青时代。
桃核没舍得扔，把玩间，后来已经磨得光亮如漆了。
记得另一赶场天遇见送过她一个本子，一支一元多的元珠笔。仅此而己，私下里实在是再无过从。
去年自驾车旧地重游，苗寨已修得面目一新了，她哥陶老大还在当村支书，他给我陶妹子的照片，现在在成都金牛区的一品天下开着一家“苗寨竹笋鸡”的酒楼，据说生意不错，在九里堤买了房。现在已经退了下来，生意主要由儿子在打理。去年还回苗塞来过，捐了两万在山前修了一座村小上学必经的桥。
陶老大与我们在1970年代初已经混得很熟。他说他有妹子的电话，要不要打一下？我谢绝了，即使通话，又说什么呢？我无意打扰别人宁静的生活，那种朦胧的情愫，或者仅仅是单方面的一种误读。
也许，本身珍藏在心底的映象更清醇。但知青岁月中所邂逅的这份友情与真诚，却是单调生活中，难能可贵的一种营养，滋润着向善和感恩的人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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