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个
文/ 卢兴波
2014年10月末的一天，下午和父亲一道陪母亲从华西医院化疗回来。
那天的天空，灰暗阴沉，雾霾浓得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我开着旧车一路缓慢往东。背后的车窗外，天空暗黄惨淡，残余的阳光始终无力冲破灰霾。
当时已经接近六点，母亲打了个电话给姐，她说她现在正好在家。
于是绕道接到姐，回家路上四个人商量一起做饭，晚上一起吃顿简单的晚饭。
一路上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已经好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没有任何人外人打扰，我们四个人，终于单纯地在一起。其它的亲人也不是亲疏有别，但毕竟不同于几十年一路走来风雨同舟，最初的我们四个人。
那时我在心底卑微地乞求，祈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四十年前，我们一家四口还挣扎在贫苦农村。那时还年轻的父母，正含辛茹苦，辛勤养育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因为超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家受到了政策的惩罚，也被一些人轻视，日子过得比别的家庭更艰难。
面对生存的艰辛，父母没有怨天尤人，他们付出了更多的汗水和关爱，尽力让自己的一双儿女过得跟别人的孩子一样。
除了种粮栽菜，那时父亲还培植蔬菜秧苗卖，母亲孵养小鸡小鸭，以增加微薄的收入。
父母省吃俭用，精打细算，费了很多心思，每年都为我们添置新衣，为的就是让儿女在别人眼中不过于寒酸。母亲总是教导我们，即使旧衣服，也要穿得干净整洁，不能肮脏零乱，破破烂烂。
母亲的贤惠得到了邻里的尊重，他们赞扬母亲总能把两个小孩收拾得干净体面。
我的一位叔伯大娘，从来就不掩饰对我们姐弟的偏爱，一半来自对孩子的怜惜，一半则是对母亲的认可。
那时父母农活太多太累，全部精力都忙于应对温饱，对两个孩子也没有更多的精力管教。母亲每天会掐准时间，把午饭预先煮在锅里，中午放学即使见不到父母，我们也不至于挨饿。没有下饭菜，姐弟俩就自己挑一小块猪油，滴几滴酱油拌饭，依然吃得香喷喷，嘴角带油。
后来日子好一点，母亲就会蒸个鸡蛋在饭锅里。再后来能够省下一些鸭蛋，制成咸鸭蛋下饭，还有更好吃的鸡蛋炒饭。
记得小时候每逢生日，母亲都会一早煮好鸡蛋，还会特意嘱咐我一定要背靠着大树吃，这样才能长得更高。
那时的我们姐弟，生活学习全凭自律。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就在自家的土砖屋前，趴在小板凳上做作业，像归巢中的乳燕，时刻盼望着父母归来。稍微长大一点，就学做一些基本家务，晚上开始自己做饭，帮助父母减轻一点负担。
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去外婆家。最早时父母一人背一个孩子，四个人兴高采烈走在乡村小路上，朝着外婆家的方向。待到儿女长大一点，就用菜筐挑着，一边装一个，父母两人一路换着肩。直到看到外婆家屋顶冒出的炊烟，然后才跳出竹筐欢天喜地奔跑过去。
后来几家人凑钱买了台黑白电视机，放在阿公堂屋里。每天晚饭过后，一大家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看电视。
冬天的夜里，常常是父亲抱着姐姐，母亲抱着我，直到我们沉沉睡去。此时母亲把我抱回家，小心洗脸擦手，然后烫热了脚，再放回床上。其实有很多次我都醒着，就是懒得动，贪恋母亲怀抱的温暖，才装作沉睡不醒。
小时候每遇到附近放坝坝电影，就兴奋得不得了！那天一定早早就吃完晚饭，去占一个好的位置。其中一个放映点在邻村部队驻地的空坝上，要跨过一条小河。河岸很高，上面架了一条渡槽，距河面十几米，宽仅约一尺，每次路过我都不敢朝桥下看。还好总是被母亲背着，或是牵着小手，多少感到温暖和安稳。
小时候最早住的是土砖泥坯房，每遇雷雨狂风，父母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母亲担心土屋垮塌，总是把父亲叫起来，然后各自抱一个孩子坐在屋内，如果房子有异动，就抱着我们冲出去。在母亲心中，一切东西甚至她自己的生命，都不如我们姐弟俩重要！
多少个风雨飘摇的夜晚，父母困坐在草屋内，以自己的身躯庇护着两个孩子。
即使辛苦劳累，穷困疲惫，母亲还是会抽出时间和精力带一双儿女外出游玩。
一次是去龙泉驿百工堰，挤了很多趟车，累得骨头快要散架。出了公园买桃子，因为找不到水洗，只得用手帕擦拭后再吃。却忘了上面粘满了绒毛，再用来擦脸，两张小脸被擦得又痒又烫，好在最后都没什么大碍。
一次是从人民商场逛到商业场，买过什么东西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吃过一回钟水饺，虽然辣得直流眼泪，却高兴得不得了。
还有一次是到昭觉寺和动物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象、河马和长颈鹿，直到现在印象中还依稀残留着动物园内特有的气味，还有回家的路上走过的那一段长长的铁道……
这些最甜最美的记忆，将永生永世铭记在我心间。
后来日子逐渐转好，一双儿女也各自成长，各自有了各自的小家，并以各种理由忙碌着。我也有了自己的儿子，而父母年龄渐大，带不动他们的小孙子了，我就搬去与岳父母同住。
父母和一双儿女就像树和种子，种子迟早要离开父母这棵大树，到别处去生根发芽。
还是常常相聚在一起，由几个小家组成一个大家，十几个人的欢聚。
如今父母虽然儿孙绕膝，但我们四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
除此之外，父亲更加沉默寡言，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老姐一心做着她的发财梦，其它的一切人和事都得为此让路。
习惯了两头跑的我，每隔一天就回父母家，有时做一顿饭，陪父母一起吃晚饭。饭后又一起聊天，回忆从前的事，曾经的苦日子，和那些年遇到的各种人。
我发现自己年纪越大，就越爱和母亲聊天，母亲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见解。
只有父亲不动声色，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母亲会不断提醒，早点回去吧，你的傲子还在家等着你。
有时没有聊够，我就赖在沙发上，一直不停地絮叨。父亲坐在沙发上歪着脑袋打瞌睡。
母亲回房，我又跟进去，陪母亲躺在床上，继续喋喋不休。
母亲闭着眼听，只偶尔搭一两句话，不是懒得理我，而是担心她的小孙子盼爸爸，直到不得不把我赶走。
我工作的地方就在家的周围。有段时间常在街道、小区奔走，偶尔会路遇母亲，她常和一帮老朋友一起。每次见到，母亲都会远远地叫住我，像外人那样叫我的全名。
我走过去一个个招呼问好，母亲笑笑，很欣慰的样子。
同事看见，说你妈妈气质好好啊。我也很欣慰，像自己得到了夸赞一样。
直到母亲被查出肝癌。
当某个医务人员面露喜色将消息告诉我时，我强压住满腔怒火怒目而视，心中却悲痛难忍！
母亲终于没有抵抗住病魔，在2014年那个初冬的早上安安静静地逝去。我从来就不敢相信，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在自己三十七岁的年纪，就失去了母亲。
母亲不在了，家就散了，我们最初的那四个人，如今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回想从前，有母亲的日子，我们四个，曾经那么相亲相爱，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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