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婉婉
故居篇
春日里因科室补过三八节去彭州看梨花，我得以绕道去升平镇拜望尹昌衡故居。
正菜花炫目稻苗青青之季，远远见一片青砖黛瓦掩映在周围农舍田间，顿时有说不出的感慨涌上心来，那里面存着一个家族多少的记忆！
现故居几经修建，落成于2011年，系川西民居式建筑，占地36亩，由尹昌衡孙辈出资改造。
进得园门，一块气度非凡的巨石矗立眼前，上书“推翻帝制，走向共和”八字。现有的主流历史书里，有关尹昌衡的评述可能只有寥寥几笔，仅有的史料记载未能书尽这位传奇人物的文武奇才。
据碑文记载：尹昌衡，1884-1953年，曾任四川陆军速成学堂总教习（相当于校长）、四川军政府军政部长，二十八岁任四川都督。最大事迹有二，一是辛亥革命爆发后，平定成都兵变，调集2000余人生擒并设计妙杀川滇边务大臣、镇压保路运动的赵尔丰；二是领兵西征，三个月平定英侵略者策划的康藏叛乱，收复大部分地区，现在川藏线上的太昭古城就是以尹昌衡的号命名。
园内一一看去，但见树木葱茏，垂柳依依，清幽雅静，建筑气势宏大，回廊石桥又精巧别致，处处透着大户人家的大气，却又不失风雅和雍容。由于游客稀少，展厅并未开放，见不到字画等陈列物品，不过，能够在尹大都督及夫人墓前凭吊一番，在太昭亭上坐坐，我亦相当满足。而当我移步到止园诗文碑廊，默读着石碑上一首首熟悉或陌生的诗句，不觉心潮起伏，《止园诗钞》古老的版本，我曾读过！
往事篇
老爷子曾告诉我，他与尹都督的二公子尹绍尧是同学，而与三公子尹宣晟，人称尹老三，往来更多，少时时常去尹府后花园玩耍，偶尔还能聆听尹伯母弹一曲琵琶，那真是最美好的记忆。
他还说，这位尹三爷酷爱喝酒，是我外婆的酒友，要想听老龙门阵，就买酒给尹爷爷喝！机缘凑巧，1996年，我搬往肖家河，和尹爷爷离得很近，偶尔去向他借书看。
他家客厅陈设简单，唯悬挂的一副对联令四壁生辉，那正是尹昌衡手迹——德垂后裔斯为寿，学传先绪名乃成。
我曾用傻瓜相机给尹爷爷在对联前拍了张照片，洗出来他很高兴，说自己很少照相，照片不多。老爷子闻此又去加洗了好几张送他。
他的房间和老爷子的类似，都是一张床一个写字台满墙壁的书。有一次我想看《止园诗钞》，尹爷爷说，可以借，但家里只存了这一套，一定不能弄丢了，快看快还。我遵嘱小心翼翼，拿回家将泛黄竖排“老书”粗粗翻了一遍，把感兴趣的抄录了一些，比如尹公写的“养心存夜气，努力爱春华”，”爱酒、爱花、爱书、爱国、爱苍生，名士皮毛，英雄肝胆；至明、至潔、至大、至刚、至诚慤，圣贤学问，仙佛心肠”……然后完璧归赵。
后来我还两次邀约他老人家来喝酒，聆听那些久远的故事。
我不会做菜也不懂酒，只切了卤牛肉之类，买了瓶泸州老窖，简单摆成桌。
弟兄里尹爷爷身高、长相最酷似其父亲，起码有一米八五，头发全白，腰板挺直，常穿灰蓝中山装或是拉链衫，提一个当年流行的老鬼包包，就是那种黑色的人造革干部包。为人非常谦和，声音洪亮。
他主动说，“这些菜很好了，当年我和你外婆几根挂面也能下酒，实在莫法了，寡酒也喝过！哈哈啊哈！现在年轻人对历史感兴趣的少，你随便问，我随便摆。你最好拿个本子，该记的时候我会提醒你记。”就这样，我用一个绿色的笔记本，记下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
尹爷爷记忆力惊人，思维有条不紊，从尹家由湖广填四川说起，从尹家和颜家开亲说起，说保媒的是骆成骧骆状元，说他父亲身材特别高大，人称“尹长子”。如何读书，如何留学日本，如何杀赵尔丰，如何荣当四川都督，他认为重点的地方，就会停下来等我一句句写完。
而我，常常是听来呆起，那些尹爷爷边抿着酒，边轻言细语道出的龙门阵主人公，听得我心惊肉跳。比如“父亲那年在广西陆军学堂招生，应试学生中有个人生得仪表堂堂，一问姓名，白崇禧。”又如，“……忽见一人打马而来，你猜是谁？”我摇摇愚笨的脑袋，尹爷爷兴奋地说“李宗仁!他的沉稳令非常父亲欣赏。”诸如此类，我久久无法将听到的历史书上的名字，颜楷、唐继尧、李烈钧、蔡锷……与眼前的几片牛肉联系起来，当时我不知道有个词叫穿越，那天下午我真是匆匆穿过了一个世纪。
第二次卤牛肉下酒，尹爷爷着重给我讲了家族里的一些小故事，更讲到他自己的身世，说他爱人文化不高，但生活上把他照顾得很好。我见他谈兴正高，麻起胆子问为何年轻时没成家，又是几段骇人听闻的故事。然后谈到神话，尹爷爷说，其实古代神话和科技只有一步之遥，他精彩地讲起夸父逐日后羿射日来，令人神往。他说精力有限，不然很想写一本神话与科学的书，我当即表示愿意学习，他高兴地答应了。
当初我有些疑惑尹爷爷何以对神话那样有兴趣有研究，后来偶然读到他的几句诗，似乎有些明白了。诗云：高邈人难识凄遑我自伤。途穷呼后羿力尽挽吴刚。旅梦怜鸟鹊仙游失凤凰。气吞沆瀣外身屈沮洳埸。尹爷爷这一生应该是比较失意的，以他的学识和历练，确实是高邈人难识！
谈到鬼怪，尹爷爷环顾四周，说，“我能看到这屋里以前的东西。”看看四壁上，都是贴的半岁小儿认字的卡片，什么小鸡叽叽叽，小鸭嘎嘎嘎……这话令我有点毛骨悚然，却又好奇无比，试着问，能看到啥子，尹爷爷一笑，说，白天太闹，看不清，家里有小娃娃，还是不说这些。
尹爷爷的龙门阵和老爷子的不同，领域更广，史料更确凿，令人心生佩服。这天我记得最为清楚的，是尹爷爷说的那句话，一直记到现在。他说，婉婉，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老？他抿一口酒，接着说，老就是自然而然地与社会脱节，自然而然脱离现实。我望着眼前的老人，想起他显赫的家族、他的才学和坎坷磨难的一身，想起他酒醉微醺飘飘然的高谈阔论，再默想这句话，不觉黯然神伤，沉默了许久。
1996年，我的心还年轻，以为世间一切都会永恒，亲情、爱情都会凝固不变，一辈子可以很长，不懂得万事万物都只有一瞬间。因此我才认为这些会面是平常，以为什么都可以再来。
到今天，那些有故事的老人纷纷离开，那些我们挚爱的亲人逐渐老去，才明白什么是无可奈何的心痛。我提醒自己珍惜啊珍惜，要如尹公所言……努力爱春华！
（婉婉记于2015年3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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