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何处不天涯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村里有两条河，一大一小。小的不过两三米水面，旁边一座六七层的塔；大的水面十余米，上面伏一座砾石的拱桥。两河上游本是一脉。人们为了分水灌溉村子北边的农田，将小河以涵洞自大河导出。分久必合，两条河到宝塔下面一里多路的地方便重新汇合了。
族谱上说，这里的水最后都流入一条叫泱沵江的更大的河。这条水，名字很古雅，我至今不知所在。
1
小时候放纸船。船从宝塔地方那条小河下水，劈波斩浪，顺流而下。我们几个小孩在岸上追。航道窄得可怜，水边的野芹菜和马齿苋的茎叶总是要斜身绊住远行的船。于是十几条船下水，到终了只剩下可怜的三两只。我们格外出神地注视这些幸运的劫余之舟驶向两河交汇的地方，让它们承载了太多的梦。
大河在这里向右弯转，顺便捎带上从小河直下的水。水道拐弯处，水流平缓，漩涡很多。纸船到这里不是被漩子瞬间卷入水底，就是在它们的外围踯躅不前，最终搁浅在岸边的草丛。大家于是用石子和泥块拼命击打几只再不能远行的船，直到把它们一一击碎，沉在灰绿色的水波中。看原本规整的船身撕裂破碎，白色的纸渣泛起，顺水流牵引四散，大家痛快地笑。
有梦不能远行，不如击碎，让沉没带来单纯的快感。
十几年后到杭州面试一家单位。看京杭大运河里来往的船只。心想一千多年里，都是这样的舳舻千里，南北输运，不由得真心喜欢安住在这阅尽烟雨繁华的河畔。但老天不助，我的梦再次沉没。
2
那时在济南上大学，第一次到泺口看黄河，一定要站在周恩来曾经站过的地方看那座被日本人炸过的老铁桥，河对面的鹊山长着稀疏的酸枣树丛，嶙峋的山石兀立在上头，让我这南方人感到新鲜。这就是北方。水边的芦苇早早地在平缓的泥沙滩上泛黄，顺着已经有些冷的风，向还未到来的冬天俯首称臣。
黄河的水是黄的，但不是课本上曾看到的明黄，颜色近于家里泡过一个冬天不洗的衣服后，一盆被蹂躏的水。不难理解，这条水经过太多的地方，太多人，太多生活向它倾倒脏污。尽管这样，我还是尽力想回到课本中那些描述里，用那些约定俗成的颂词写它滔天的浊浪，拍打险峻的崖岸。我把这个当成作业，交给教现代文学的老师。结果籍籍无名，获得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
老师喜欢让我们每堂课前作自由发言。我讲当代文学的“陕军东征”，题材还是高中时翻阅某一期《南方周末》得到的。其实自己关于文学陕军，知道有路遥、陈忠实和贾平凹，仅此而已。前面和后面的同学讲到“王小波门下的狗”，讲到“李碧华故事里的人鬼恋”、“西西的我城”，闻所未闻。我第一次知道所来自的湖南乡下和这个地方相距岂止千里。那种疏离感是生来有自，是从娘胎里坠下的城市和乡村两片不同的土地的赐予，源自命运的最底层，是一种注定。我于是带着这种疏离，走到现在。
老师浓眉善目。每课称呼同学，总喜欢用山东汉子带浑厚鼻音的语调，直接忽略你的姓氏，单叫你的名。那种叫法，让你感到暖意熨贴在心，妥妥的。他习惯每堂课带一瓶矿泉水走上讲台，喜欢讲文坛掌故，喜欢念新月派的诗里边煽惑柔情的句子，舒缓念出，如同平原上的流水。学期最后一课，他从背包里取出一瓶水，颇为感慨，今天从箱子里拿出最后一瓶水，忽然想到是这个学期和同学们的最后一堂课了。时光似水，不知不觉间逝者如斯。仿佛这样说。接着长长叹一口气，让整个课堂顿时蒙上一层淡淡的忧郁。很文艺的那种。
我最终毕业，来到这座江南水乡的城市。水很多，比在故乡的时候，还要多。所住的小区，左边、右边和后边全是水。但时间像流水一样走过，流水却在时间里淤塞、变质。
刚来这里的时候暂时栖身一所大学旁边靠河的小旅店，如厕时听到排泄物直接随水流哗哗入河，房后的水经历一阵动荡之后复归平静，油黑发亮的水面只不见底。心里曾一阵惋惜，可怜这烟雨江南。后来看到更多的排污管，看到更多死在垃圾杂物中鱼，也就麻木释然了。
3
水善利万物。在老家，大河经拱桥向左拐弯的地方有一座水坝，像沈从文《三三》中一样，这里建有一座水力碾米机。
秋天暗蓝色的水被人们因势利导流入碾房下的水槽，带动巨大的涡轮，发出巨大的声响。碾房幽暗,没有灯，依稀可以辨识油黑色大梁上钉满铆钉。整个房间被波涛汹涌的流水占据了一大半。黑色的水流没有任何遮挡在你脚下咆哮，裹着巨大的涡轮一起翻滚。向下探望，好像立足的地方马上就要被这无可阻挡的水流裹卷下沉到无边的暗底。
碾米师傅满头都是白色的米尘，仿佛一夜之间变老。父亲在用竹簸箕给碾米机的进料斗上谷子，师傅则弯腰不时查看出料口哗哗流进箩里的米，随时调节米筛的疏密。两个大人不停地忙碌，偶尔凑近对方的耳朵，大声喊叫，艰难对抗这机器和水流的轰鸣。我因为害怕脚下的涡流，下意识将身子挨近门槛，扭头看房子外头从水坝倾泻而出的水，被分离成花白的水条，好像一把密致的梳子刚刚梳过。这些水随即消失它的磅礴，清浅欢快地一路小跑。
帮父亲拉车。通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低头能看到上下桥拱的斜坡中央两道凿出的凹槽，被无数的车子碾压而光滑油亮。父亲总是在离桥两三米地方瞅准凹槽猛一用力，车轮借惯性从凹槽转滚。一担谷米便上了桥。
有水的地方，桥，总是周遭人流和水流辐辏之地。旁边因此有市，就叫大桥市。一溜紧挨得严丝合缝的老房子，冲街的一面用条石砌上的高高的墙，防盗防水。墙壁上开大小不一的门脸，迎候不多的主顾，带走一小块猪肉、一条牙膏、两三米新布……以及裕和兴斋房里的茴饼，盖一枚圆圆大大的红印子。再往前要过小河，搭两块青石板，算是桥。河边宝塔下一间卫生室、一家药铺。集市到这里，划上句号。简单的生活，有这些，已然足够。
石拱桥没有雕栏，也没有镌刻桥名和竣工日期的纪念碑文。不知道始建何年，又出于哪位巧匠之手。附近的肖、毛、陈诸姓在明洪武到清康熙年间陆续自江西、广东多地辗转迁来。而这处地方的原住民，早因元末明初割据武装间的火拼争斗，或死于非命，或转徙他乡。
六边形的桥墩朴拙却利于行水，朝向上游的一面微微翘起。这座无名的桥隐藏了自己的历史，也将曾经承载过的那些世代与奔忙一并藏起。
4
桥下四季流水。春天映着油菜花、桃花，它就深碧；夏天淡绿，泛起白色水花；秋天暗蓝，沁人肌骨；冬天深青，和落雪相照。
想起那些夏天，我们仿佛一直在水里度过。那些个夏天也因此一直很长很长。太阳辣辣地照着，我们脊背黝黑。要和太阳置气，便故意抬头使劲睁眼，瞧那道刺目的光束中，会有蓝紫色的蛋黄。再低下头，陶醉那些眼前晃动的暗影和光斑，好像抽了大烟。水里边，有人单调地踢起水花，有人一头扎下桥，喧响再宁静。
我看着他们跳，并不羡慕，只是神经质地感到那些水面下的凶险，那些蠢蠢欲动。大家照旧闹腾，照旧躲在水里，度过那些冗长的下午。会有父母焦急地喊叫儿子。总是男孩们的顽劣与冒险，挑战着大人的底线。于是少不掉一顿饱骂，一顿荆条的抽打。这是成长的必须。知道这种宿命的孩子在水里坚持，隔着水面，和自己的父母讨价还价，绝望地僵持。
那些年我一直狗刨，只能狗刨。样子像一只被人们恶作剧扔到水里的狗，四肢不停蹦达，杞人忧天式地担心着沉没，担心那些落水鬼。想象它们长着甲虫一样的皮肤，瘦硬而棱角分明，尖嘴，猴子的毛发、爪子和尾巴，常年不离开所住的水域。即使冬季抽干了河塘，它们也会蛰伏在泥的深处，一个冬眠，再来一场狩猎。又听到说它们是溺水者的游魂，四处寻找着替身。长久的对水的恐惧，不能释怀。
5
不管怎样，“落水鬼要收的人，守都守不住”。人们总在我的耳朵边说起鬼，最多的，便是这种收人的落水鬼。隔壁肖长子家的满女投了河，便是落水鬼附身。
“真是奇事，这个背时鬼天天心心念念只是要跳河寻死。家里头十几个大男人轮着守，连上厕所都跟着。守了十几天，眼看饭也吃了，觉也困得熟了，以为冒得事了。碰着那天龙胡子来抄电表，肖长子一打招呼一错眼，这女的三两步就冲出去了。一个女的，几个大男人跟着追，硬是追她不上，追了一里多路。活该中饭后日头毒，路上连个拦的人都没有。到四明老板屠店铺那里只一个拐弯，就寻不着人了。河边再看，水面上半朵花都冒得。活生生让毛伢子把她带走了。”何麻子说鬼，活灵活现。
肖家满女被找到的时候天已落黑。看热闹的人都打手电筒，数不清的灯光斑斑点点地荡漾在河面上，照见男人们黑亮的脊背。捞人的大声吆喝，猛灌烧酒壮阳气。几张捕鱼用的拖网、打网、甩网，还有那些绑在长竹竿上的铁钩子，在河面上起落。最后是肖长子自己一网打下去，才在对面护桥的石堤根下，拖上来一具女尸。肖家满女散开的头发里，已经缠满了鸭舌草，手电筒打在上面，泛着暗绿色的光。
大家围拢过去，人声鼎沸，只中间一具女尸，静静地蜷曲在地上，如同一条认命的鲶鱼。我看见两只细长的手臂倔强地伸向远方，手指蜷成了钩子，像一只鸟，想要拼命抓紧栖身的枝……
毛伢子死在中元节。那时“双抢”已经结束，新栽的禾苗刚刚有了生气。男人们又开始搓麻将，女人一边管顾孩子，一边翻晒谷子。
毛伢子被摆在自家的竹床上面，一丝不挂。他的所有的衣裤都被自己整整齐齐码在女人们常常用来捣衣的条石上。应了他临走一句硬话：“欠你们的通通都还把你，半块布我也不要”。他平时会水，为了沉得快，那天在身上勒了好几块麻石。
毛伢子大名叫毛政平，因为和肖家满女好上了，父亲长顺木匠硬是不同意。说是合过八字，这女克夫。本是没有出头的一段情，经不得年青人干柴烈火，处了一段时辰，竟大起了肚子。这下肖长子先不干了，带着四房亲戚跑到毛家一顿闹，只差没一把火烧了毛家的屋。
长顺木匠样样好，做手艺惯吃百家饭，受得百家气，只是一样，有气闷在肚里，生在暗处。他这边先是彩礼聘仪一概应承，过后一拖了事。老实人自有老实人的想究，肚子大在别人身上，横直不动媒姻不拿彩礼，看他怎样。
毛政平就天天吵着要定期下娉。父子两条筋。吵到最后，长顺木匠一根扁担把儿子赶出了家门。年青人此后便住到肖家，当起了倒插门的女婿。
紧接着“双抢”。长顺木匠望着五亩多水田的功夫，把胸口几根肋骨条绷得咯嘣响。只是钻心地恨。
毛政平回家那天，长顺木匠冲进屋，把儿子日常用的蚊帐、被褥、一大堆冬夏衣服，通通堆在门前的晒场上，一把火点了。婆娘扑过来护住，被一个巴掌打开。女人在门前的晒谷场上四处翻滚，哭喊着自己儿子的小名。
在老家，只有人死了，才会将生前所用的衣物瞬即烧掉。
那一刻，这个初涉世事的年轻男人脸上应该写满了愤怒的惊讶和绝望。那一刻对于他也许意味着父亲对自己第一次从肾上腺分泌出的情爱的残酷否定，对尚存稚气的雄性尊严的无情摧残，也是对生命本身的一种决绝地驱逐。
毛政平于是想到了不远的河。他从家里冲出，跑过一片小菜地，跑过裕和兴的斋房，跑过四明老板的屠店铺……
没有人看到他怎样从容地脱掉所有的衣服，在胸口一一系上那些石头。他在中元节的午后默默完成一场肃穆的告别，仪式井井有条。这个青年当真要将自己所有的衣物连同一具赤条条的身体全部还给他的父亲。
下午已经有些秋凉。捞尸的男人们把河面上凑趣的鸭子赶得团团转。照例满河都是人，看热闹和捞尸。一股死亡的气息均匀地涂抹在人们立脚的地方。水因此更冷。团山坳来的陈把式从桥洞地方扎下猛子，上来的时候已经冻得打起了哆嗦。“狗日的，真的冷”。
毛政平跑得并不远。因为坠着麻石，他就在捣衣的条石下静静地呆着。但捞尸的不知道他来这手，满河面掏摸过后，才在下水的地方轻轻松松拎起一具男尸。指甲抠在泥里，好几个指甲盖已经脱落，露出暗紫色的肉。
捞尸的男人们往那个已经泛了青的白屁股狠狠打了几巴掌，啐口唾沫，“畜生，要死一头奔啊，莫再来世上害人。”算是给他最后的忠告。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扑上身子，只剩下断线一样的干嚎。男人们把她们拖开，一人拎起一只手或者脚，把尸身抬到岸边的杂草地里，等着去买瓦棺的人……
6
农历五月的水常常让人回忆连绵的阴雨，崩塌的崖岸以及逐流的草垛和树木。偶尔有家具和房梁漂过，因此知道上游某处近水的房子，已经倒塌。
通常并没有这样的危险。所以雨后，会有只是来看水的人们。四面青山聚拢，环抱中的河溪、沟壑、田畴、菜园一夜之间模糊彼此的疆界，融洽于一片泽国。村子东西两侧的人们，各据山头或高地，一面对洪涛中的禾苗有些担忧，一面默然赞叹自然的伟力。
无法正常干农活的人，此刻更多不是忧烦，却耐不住有些闲情般的雀跃。涨落的水，引来川流一样的看水人。有人出来看完再回去，也有人回去再出来。
“涨了吗？”
“又涨了呢，我吃中饭前来看张牛皮家冬瓜藤的尖尖还能看见，现在一点影都没有了”
“是咯是咯，这雨下的”答的人不停摇头，却看不出太多愁绪。
对岸龙胖子家打麻将的女人们散了，却发现早已找不到过河的桥。她们于是颇有些兴味地看黄色的水流里一条棕黑色的蝮蛇，正拼命扭动腰肢，从对岸摆渡过来。
兴味来自水本身，展示力量，却暂无威胁。
兴味也来自某些意外的收获。“快去快去，孟天经家的塘堤马上就要过水了”人们于是着手准备网兜，或是干脆空手，去守候某一处快要漫水的塘堤，和站在漫水处焦急的鱼塘主友好而微妙地对峙。一只鱼顺水跃出疆界，又恰好没被主人截获，人们于是兴奋地加入对猎物的角逐。大家默认的规矩有些丛林性质。家鱼出了塘，便成了野鱼，是见者有份的。
鱼塘主脸上的沮丧和怨愤是显而易见的，但只能仅此而已。他叫来更多的亲友，拿来更多的网具甚至箩筐，堵住缺口，期望多少能截住些奔向自由的鱼。家里稚气未脱的小主人自然当仁地站在塘堤上，圆睁两只怒目，对视堤下一群虎狼样环伺的成年人。他还需要些成长，才能适应这片丛林。
当然，也会有一些凶险。近水而居的人们，年复一年地担心自己的泥砖房会在大水中融化，崩塌于一旦。所以每当涨水，亲戚们从四面赶来，要帮着提前在地基的四周挖导流沟，将牲口赶向高地，将新收的稻谷和像样点的家什转移到高处的邻家。
然而凶险总习惯在黑夜靠近，在卒不及防中发生。那年梅雨之夜，学牛皮开在桥头的南货店摇摇晃晃，塌入河中。人是跑出来了，但一众家什货物都在那夜逐了流水。
小河边的宝塔捱到第二天中午，也訇然崩塌。这座砾石青砖砌起的塔，整整七层，抹着白灰，有很清楚的碑文标注始建于清光绪十三年，初心即在镇水压邪。从此以后，直冲云霄的青砖被人用来修了猪圈，八对风中摇曳的铜铃散入了不同的人家，算是留下了不多的劫遗。
拱桥却依然牢靠。它将在不久后被覆上水泥，通上汽车，与街上老房子拆除后裸露的地基一起，轻易抹平又一段岁月的痕迹。而桥下流水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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