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平均律
某年的夏,一架军用飞机冒险穿越在拉萨至成都航线。当时,这条线称之为“空中禁区”。机上一位襁褓中的女婴吸着氧,身边坐着一位年轻的解放军军官,他回内陆执行任务,部队的首长托他将孩子带回内陆。因为高原出生的孩子活下来的很少。
飞行途中,遇气流颠簸,翻越二郎山时飞机摇摇欲坠,高海拔深度缺氧更是雪上加霜,女婴险些夭折……她,活下来了。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哪一天。
一位解放军叔叔抱着她,走在一条半阴半阳又窄又深的小巷,巷的尽头是两扇高大灰色铁门。哐当,灰门旁的一扇耳门打开,她被送进了高原部队驻内陆的保育院。
记忆里,那是个很大的四合院。院长是位老红军,廋瘦小小,她可是二万五千里长征走过来的。每当小朋友想爸爸妈妈,闹情绪大哭大闹时,她像亲人一样抱着亲着,小朋友顿时安静了。她是保育院小朋友的大众妈妈。
院里的保育阿姨被统一安排在每个班,和小朋友同吃同住。
晨起的小朋友在保育阿姨带领下排着队,歪歪扭扭,摇摇晃晃走进大大的洗潄间。阿姨刷牙,横刷竖刷泡沫飞飞,她好奇囗里白色泡泡,赶紧模仿着阿姨刷牙,生怕动作慢了泡泡飞了。阿姨洗脸,她觉得不难,但还是眉毛鼻子一把抓胡乱了事。
她看见排排水龙头溅起的水花,她激动了,她叫它花花雨。她想停下来看看花花雨的来龙去脉。这时,耳里传来阿姨的喊声,小朋友快跟上,她回头见阿姨背后跟着一条弯弯曲曲队伍,她立马赶上队伍。
跟着阿姨进了大大的饭堂,饭堂可容纳下很多很多小朋友同时用餐。饭堂里已经有其它班的小朋友排排坐吃果果了。很快,阿姨安排她们班坐下来,围着饭桌,吃着果果。
软软的果果,形状各异,放在盘子里,她嘴角微微上扬吞了一下口水,她第一次贪吃,左手抓一个,右手抓一个,好甜,好香,好吃,好看,她笑了,她喜欢。她在这里还吃到一种奇怪的肉,吃到口里沙叽沙叽的,不知啥味道。同在保育院大班的哥哥告诉她,那是马肉。
她是班里最小最小的,年龄小,个子小,可能是那趟高空飞行缺氧留下的后遗症,她不合群,常常孤独的躲在一个角落。熬到天麻黑,阿姨找到她,带她进了一幢两层楼里,一楼敞亮,整齐划一摆满有护栏的儿童小木床,好大好大的寝室,阿姨安排她睡在寝室中间的一张小木床。靠门一张比儿童床大很多的床,那是值班阿姨的。阿姨每夜定时摇铃,铃声一响,叫醒小朋友起床尿尿。
她常常听不见铃声响,因为她一睡上小木床,立即进入梦香,梦里春天红红绿绿繁花盛开,梦里夏天娇阳似火夏花绚烂,梦里秋天落叶静美,当梦里冰雪严冬时,她好冷,她卷缩成一团侧身,“咚”,掉入了冰窟。她想跳出冰窟,她挣扎,可越陷越深……她醒了,懵懂地睁开眼,鉴别梦境和现实。唉!她尿床了,湿漉漉的衣被,浸凉浸凉。不敢惊动值班阿姨,掀开被子露出光腚,等待天亮,天亮了就不湿了。可黑夜是那么地漫长……
冻和羞伴着她泡在尿液,泡在这张尿渍绘出地图的小木床上,日复一日,她终于给泡病了。
她被关在四合院的隔离区。阿姨说,她是传染病。哥哥颠巴颠巴偷着来找她,摇着隔离栏,使劲想够着她的小病床,可哥哥的小手臂太短了,他踮着脚,也够不着,他急得哭了……
她病终于好了。
这天,哥哥高兴地蹦着,牵她说去见爸爸妈妈。在院长办公室,一对解放军叔叔阿姨迎上来,叔叔张开双臂:来,丫头抱抱,亲亲。她害怕,她害怕被陌生人抱抱亲亲。她躲闪着,藏在哥哥身后。
解放军叔叔说,叫爸爸,解放军阿姨说,叫妈妈。她倔强摇着头一声不吭。
解放军叔叔阿姨要走了,哥哥和她去相送。走在幽深的小巷,解放军牵她手,她使劲挣脱。临别时她接过解放军的糖果,玩具,怕兮兮的左退一步,右退一步,退到小巷尽头,也没有叫出一声爸爸妈妈。
一天,又一位解放军叔叔来到保育院,牵着她的手走出了铁门。
走在半阴半阳的小巷,她抬起头望着解放军,问,是不是牵她手的解放军就是爸爸,就是妈妈。
解放军简单回答她,不是。
走出小巷她也不懂。依然只知所有穿绿军装的叔叔阿姨就是爸爸妈妈,依然不懂爸爸妈妈和她血肉相连是有温度的。
她落脚在一处有些破旧的老宅,老宅是解放军爸爸妈妈给她和哥哥买的,为的是她和哥哥有个家。
老宅五间正房,一小小天井,交由外公外婆打理。下雨天,屋里滴滴答答,天井里积下浅浅的水氹。老宅常年不见阳光,阴森得让人心慌。她害怕。
随外公外婆逃难来的七大亲八大姨,把老宅塞得满满的。
厨房的土灶上是一口大铁锅,墙角的水缸张着大嘴,像要把她吞噬。她不及水缸的一半高。
老宅没有洗漱间和饭堂,没有了她的花花雨和小木床。
她喜欢外公。
外公白净儒雅,之乎者也的,像个私熟先生,还有点像孔乙己,满腹诗书,无用武之处。他常穿一破旧长衫,在那只放得下一张旧书桌的狭小书房里踱着四方步,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吟唱诗文。
她躲着外婆悄悄溜进书房,跟在外公身后鹦鹉学舌。一步一摇,步摇身更摇。外公转身扶住她,哈哈大笑。此时的外公诗兴更浓,对着她抑扬顿挫的。她眨巴着眼睛,觉得外公是那样的温暖有趣。
她不太喜欢外婆。
外婆细条清秀,一双大脚(不知她为什么没裹脚),走路带风,一字不识,倒也精明。
外婆每天围着锅台转,操持着十几口人的生活。大铁锅里,永远都是清汤寡水的大杂烩。她挽着袖撑着勺把大杂烩往土碗里舀,不等十几个土巴碗舀满,大铁锅已是见底。一大家子就靠这大杂烩糊口,还常常只开两顿饭度日。
外婆说,男干女稀,老辈优先,端碗男先女后。她是最后一个端碗的,清汤可照人。不能上桌,乖乖的蹲在灶台边,咕噜咕噜喝下。放下土碗,拿起抹布,她得帮外婆做活。
外婆闲时两张木櫈横在外公书房门口,手拿鸡毛掸坐在台阶上。她低头斜视着外婆手里鸡毛掸,坐在台阶下,外婆学着教书先生模样哼哼两声,对她念着:“女娃不上厅堂,不上桌,只下厨房,只扫地,笑不露齿,行不露脚,坐不露膝”。她像是学会了,傻呼呼地:“女娃上厅堂,不下厨房”……外婆一听,气得扬起了鸡毛掸……不一会,箩筐大的字不识一个的外婆,被她给搅糊涂了。
外婆最高兴的,是每月那绿衣邮递员的吆喝声。月初上,她就在盼。估摸今天邮递员要来,她早早收拾利落,穿上退色的藏蓝粗布对门襟衫,蘸着清水梳出油亮发髻,踮着大脚在老宅门口向街口打望,她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望眼欲穿。终于望来邮递员的身影,望来邮递员的吆喝:某某某盖章……这个时候,街坊邻里一定是投来羡慕的眼光。因为,这是一张“大额”汇款单,大得在邮递员投递区域里很少见。
每每,邮递员的吆喝声很是夸张,长声幺幺的,像是借着这张大额汇款单,他也沾了些喜气。
哥哥说,是解放军爸爸妈妈寄钱来了。这天,外婆拿着汇款单背着哥哥,抬大脚,走起,直奔邮局,手里汇款单立马变现钞。小半天外婆和哥哥回来了,一嘴油亮油亮的,吐出的气肉香肉香的。而她,这天不过是土碗里比平时稠了些许。
每月的大额汇款单,是边防前线的爸爸妈妈,撒向阴森老宅的一缕阳光,可她却感受不到温度。
她在这老宅里晃啊晃,晃出了身高,晃出了体重,晃出了年岁。数年后,她和哥哥穿上军装,离开了老宅。
离开老宅前一天她给爸爸妈妈写了唯一的一封信。
拿起笔,摊开纸,不晓得开头咋写,亲爱的爸爸妈妈……不对不对,揉了,敬爱的,也不对,揉了,想念的,还是不对,又揉。最后照贯例: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
工作忙吗?身体好吗?……
我想知道,爸爸妈妈你们去哪了……为什么别的孩子有爸爸妈妈,我没有?我的童年你们为什么缺席?为什么我总是分不清解放军叔叔阿姨,解放军爸爸妈妈?为什么……为什么……?
最终这封信没有寄出去,划一根火柴点燃,成灰,浇上水,化成泪水浸在老宅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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