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师小传

作者 ▏张浩明

图自网络

抖师不姓抖，百家姓上没这个字，这是他的绰号。

什么人取的已不可查了，但厂里的人都这样叫，至于他的尊姓大名，人们反而记不明白。

更为怪叼叼地的是，抖师本人也十分满意这样叫他，自已户口上的大名好像也忘了。

有次厂里填什么审查表，在姓名一栏内他就填“抖师”，弄得人事干部来找他，重新说起他档案上的大名，叫抖师重填，俩人一阵笑喝喝，抖师和那人事干部更亲近了。

抖师是本文的主角，闪亮登场前，应先展示一下“舞台背景”。

我十五岁时，因就读的学校撤销，被分配到一个小厂当学徒。那年月正是大饥饿的时代，粮食实行定量，学徒口粮月定量30斤。照现在看来已很高了，但那时缺油荤，眼巴巴的这点定量只能维持半饥半饱。

厂当局为了使工人阶级均匀进食，更为了防范政治觉悟不高的人将口粮吃来吊起，便特别定制了一个用钉书钉载得很紧的饭票本本。

饭票本本有效时间为一月，月小30张，月大31张，二月28张，因为二月平。每张上还印有当天的日子，除日子外还印有早中晚每餐的定量，那字特粗特醒目，还是繁体字，早餐叁两，午餐陆两，晚餐陆两。

早餐印在饭票下端，打早饭时伙食团的人就把早餐叁两的那一截的纸飞飞撕下，丢在旁边一个装满了水的土碗内，以示销毁，防止有人捡来吃欺头。中午餐同理。

这叁两加两个陆两就十五两了，但那时实行的是十六进位的秤，十六两才一斤，折合成十进位的秤也就九两。故那厂里有几个年轻人，中午排队进食时，就把那手上的饭票本本在胸前几晃几晃，戏说这个厂是“366”信箱！

因为信箱厂是保密单位，通讯名称都是信箱，如82信箱69信箱等等。这样说表现了小厂工人对保密大厂的羡慕，那儿不仅工资高出几块，粮食定量也高几斤啊！

‘

那时这家厂伙食团的门框边贴有两幅大标语，一幅是“低标准，瓜菜代”，一幅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

这是伟人说过的话。

而抖师便是伙食团的炊事员，专门负责炒菜和打菜，天天早中晚在两幅标语的拥簇中準时登场。那年月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好差事，不得了的好职业！

抖师原是资阳乡下的一个混混，后上成都省混，混到四十多岁，他打信给乡下的驼背婆娘，自认为混出了点名堂。

他身坯矮小，刀条脸，顶上头发稀薄，一双小眼炯炯有神，嘴巴有点癟，神态总是笑扯扯的。人们常议论，抖师脸虽瘦，却瘦得有血色泛红光……开饭时间，他拴个黑布围腰，手持把铁瓢儿站在菜盆盆旁边，眼睛鼓起，嘴巴紧闭，自我感觉像个戏台子上的大将军，好威武好神气。

这时打饭的人已排起了长队，你递进饭碗，抖师便噪门叫响“打啥子菜”？当你报了，抖师就操起左手，（他是左撇子）握紧铁瓢儿往菜盆盆深深一挖，一挖那铁瓢儿便累尖尖一瓢，这时你心花怒放，累尖尖啊累尖尖！抖师应该向打饭的饭盒里倒呀！

且慢，此关键时刻抖师的独门绝技开始了。

只见他左手上的铁瓢儿开始发抖，左一抖右一抖，顺时针方向一抖，反时针方向一抖，还上一抖下一抖……啊！那本来垒尖尖的菜纷纷往下落，眼看只有半瓢了，抖师才往你碗里倒。有时即便那铁瓢儿内只粘有几片菜叶子，一块菜梆梆，抖师也不会给你，他把瓢儿高高举起在菜盆盆边上两敲两敲，只听几声清脆的当当响，那菜叶子菜梆梆又欢快地回到盆中了。

有时遇到气盛的小伙子便大叫，“抖师，抖不得了”！抖师听了这话面色麻木，人们打菜出来，都是一张阴郁而委屈的脸……要是伙食团在节气卖点回锅肉红烧肉什么的，经抖师这么一抖，人们心巅巅都在疼，甚至想弄死他的心都有！

抖师有如此绝技，算不算七十二行之外的七十三行？

他每天这样施展抖技，自然结怨不少。不少人跑到伙食团陈团长处反映，要求换掉抖师。

陈团长说，同志们啊，抖师工作负责，舀菜的手艺又好，伙食团不得亏，这是爱厂如家啊！再说哪个能舀菜是厂领导定的！陈团长说了嘿嘿嘿地笑。

当时厂里也有几个想和抖师拉拉关系的人，平时在过道在厕所遇上抖师，总是讨好的递上一支烟，一支八分一包的经济牌香烟。在那票证年代，烟也要烟票，递上支烟请你，人情不算大也不小了。抖师接烟叼在嘴上又一抖一抖，还等着别人刮火柴点燃。虽说烟是抽了一支又一支，但抖师舀菜的瓢儿仍在抖！陪了烟杆又刮火柴，换不来抖师不抖，那几个人也难求得再给他递烟了。

那么，抖师舀菜有没有不抖的时候呢？

答案一个字，“有”！

能享受抖师舀菜不抖待遇的只有这个厂的三巨头。一个是支部书记兼厂长赵某，一个是厂工会主席陈某，三是人事政工干部李某。三巨头和抖师心有灵犀，打饭时往往梭到后头，见工人们都打完了，三人才蹒跚而至。

书记第一个上，抖师的铁瓢儿往深处一挖，垒尖尖一瓢莱扣入他的碗内，然后再来一瓢，又准又稳又狠，递给书记时抖师谄媚地一笑。接下来工会主席和政工干部的待遇完全一样。盆内被抖师抖下的菜都被三巨头吃了。特别是那人事政工干部，人年轻，脸铁青，不怒而威，抖师对他总是有点莫名其妙地发虚。

当然，三巨头多吃多占抖师抖落的菜，也不算违规违纪，厂里的人都晓得。有的反而认为三巨头该多吃，领导嘛，粮食定量比工人少几斤，低标凖，瓜菜代嘛！只有容忍了。不容忍想反对吗？

这三个人代表的是什么，各人要弄清楚。

厂里评先进，抖师年年是伙食团的不二人选，整理的材料主要是说他爱厂如家。那二年辰评了先进也就红浸浸的一张奖状，也没啥奖金和物资奖励，但抖师高兴。人活到这份上，能为三个领导多打点菜，领导看他和看其他人眼光都不同，他心里暖洋洋的。

抖师希望这暖洋洋的日子就这般过下去。

但遗憾的是过了两三年，随着粮食和副食品供应的好转；先是红苕不要票随便买，后来鸡蛋也不要票了，你去浴室洗个澡，出来在堂子休息，服务员向你兜售盐茶蛋，六分一个，名曰“爱国蛋”，不吃走不脱。

这时抖师仍站在菜盆盆边舀菜，他手却不抖了，好像抖不来了，一瓢下去是多少就多少，有的女职工还叫他少舀点，为此抖师有点黯然神伤。自然先进工作者也评不上了，三巨头看他的眼光与任何人无异，甚至有点鄙夷和冷漠。

也许，抖师对三巨头打菜不抖，是缘于骨子里的奴性，这种面目不同的奴性几千年来这源远流长，你若仔细观察，生活中形象诡异花样翻新的大小抖师还真的不少。

听说抖师老年也得了抖病，先是手抖，后来颈项抖脚抖，再后来全身抖，中药西药吃了还是抖。他头脑清醒时曾想，这病根当是困难时期在伙食团舀菜留下的，心病要用心药治，如果神仙能复原当时的场合，我给三位领导打菜时，不是一点不抖？这病不就好了吗？

终于，有一天抖师突然不抖了，一点不抖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