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江一桥
图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初秋，区里有个大型活动，阳光街道找到肖亦晓，要她们红莓花舞蹈团出三个舞蹈，代表阳光街道去参赛，不管获不获奖，街道出六千元辛苦费，若获了奖，奖金也归她们。这是一种荣誉，亦是一次机会，活跃在阳光街道地面的团队有七八个之多，街道这次把红莓花舞蹈团看起了，纯属机会难得。平日里，七八个团队总有无声的较量，比规模比才艺比设备比服装，或我挖你墙角你拆我台的事，都发生过。
肖亦晓就忙开了，全团四十多名团员，三个舞蹈，挑来选去，只有三十五人能上场，其余的基础太差，平日来混个好耍，锻炼身体而已。这次上区大礼堂参加正式演出，有辛苦费和奖金拿，这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也都争着要上场。
肖亦晓退休后近十年里，从初期七八个人到如今之规模，她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团员都叫她肖团，她是有威信的；几个想上没排上位置的人，做做思想工作，便安排得妥妥的，天天跟在队尾练，暂不定位置，作预备，倘若谁家里有急事，或身体不行了，就顶上去。从初秋到深秋两个月里，早中晚，催命似的排练，个个累得腰酸背痛，无一人打退堂鼓。
这天，阳光街道文化干事请了区文化馆老师给她们舞蹈作指导。看了两遍，对编排和队形稍作改动，看得出来，老师对她们的三个舞蹈，是肯定的，对她们的态度和积极性，表示了赞赏。指导完了，肖亦晓自己掏钱请老师吃饭，团里几个核心成员作陪。
老师小鲜肉，属后浪，专业人士，她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最为关键的是，老师的老师是这次大型活动的评委。所以，她们对老师毕躬毕敬且面面俱到，竭力想给老师留下好印象。
喝的红酒，肖亦晓自备的红酒。喝了三杯后，老师说：看不出来，你们跳舞的积极性这么高，比我们专业的还要亡命！
借着酒劲，肖亦晓带点自傲，回答道：不要看我们这些团员是业余爱好，其实，她们心中，个个都是有梦想的！
说说，心中的梦想，是啥子？喝酒，老师明显不如她们，此时，已眼迷嘴软，硬撑着老师的气度，他问：不会是想上春晚吧？
这是开玩笑。肖亦晓则认真作答：上春晚，哪个不想，做梦都想！但那是比登天都还难的事！我们想去去不了呀。
大笑。老师跟着她们笑，末了鼓励道：说不定哪天，你们这个红莓花舞蹈团，真的上了春晚，到那时，你们个个睡着了都会笑醒。又笑。笑过了，副团长张芝蓉，迤迤然慢悠悠说道：我来说句大实话，我们是一天不跳，脚板痒！
飒，非常飒！老师欣赏脚板痒这话，起身端杯专门敬了张芝蓉的酒，说她跳领舞跳得相当好。之后，老师暗示，因为领舞跳得好，她们这三个舞蹈，这次应该会有一个获奖。
从餐厅出来，肖亦晓的老公，已经开车来候在路边了，并给肖亦晓递眼色，表示吩咐给老师买的水果，已在车里。她们一群人，像送什么大人物，簇拥着老师，争着去开车门，还学保护首长那样手放顶处，护老师坐进车里。在肖亦晓注意安全开慢点的叮嘱声中，她老公频频点头回答知道了，启动车子送老师回家。
然而，第二天上午，到了排练时间，音箱的音乐也调试好了，张芝蓉迟迟未到。肖亦晓觉奇怪，这种事，绝不应该发生在张芝蓉身上。等了二十多分钟，团员都不耐烦了，嚷嚷她张团副耍大牌嗦，晾我们在这里干等！这当口，张芝蓉的老公肖钢，给肖亦晓打来电话，说张芝蓉老家有急事，今早已经坐高铁回川东的老家去了。这下把肖亦晓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张芝蓉是台柱子，领舞，团里最拿脸的，她俩是几十年的朋友，这红莓花舞蹈团是她俩共同的心血。急归急，排练必须继续，肖亦晓只好临时调整队形，然后求爹爹告奶奶去其它街道请人，请跳领舞的。来了几个效果都不好，最后由文化馆老师出面，去其它区请了一个人，三个舞蹈方才如期参加了比赛。这一忙乱，二十多天过去了。参加比赛，获一个二等奖，团里有人得寸进尺，说：这次要不是张芝蓉拆台，我们三个舞蹈，都会获奖！
拿到辛苦费和奖金的第二天，红莓花舞蹈团四十多名团员嗨吃了一顿，剩下的钱留百分之二十作为团费，其余的分了。肖亦晓是负数，那个请来跳领舞的人，每天车费和午餐费，她悄悄掏腰包，她不好意思跟团里管经费的人打报销，因为张芝蓉是副团长不说，外人均知道她俩从小是闺蜜，于私于公，她都得替张芝蓉担当，惟有如此，在团里的威信，她觉才立得住。
而这些细账，肖亦晓老公是知道的，便发牢骚：你出力又出钱，为啥子唷?!先前工作三十年，在单位小组长都没有当过，现在成了团座，你真的当回事，当事业来做了唷！是不是可以算第二春嘛，天天天不亮出门，天黑了才回来，回来进门就喊累！现如今，我倒成了你的搭头跟班、秘书、勤务员！
躺在沙发上的肖亦晓，以攻为守，慢条斯理回敬道：你知道我们团里最缺啥子？缺男人，你有能力，你来，我让你当一号，站头版头条，当党代表，跳大春跳洪常青都可以，角色随你挑任你选，我们全团四十多名女角星星围着太阳转，陪衬你，烘托你，突出你！你，你敢不敢来？！
老公揖手躬腰告饶：算了算了，现如今，我当你的后勤部长就知足了！如此激将法，肖亦晓已多次使用，老公头脑清醒，绝不去站头版头条，当那男一号，党代表。年轻时，他曾当过几年文艺兵，搞乐器，也上舞台跳过舞，可现如今，挺个啤酒肚，脚步恐怕已踩不到节拍上了，哪敢去妖娆，如去了，他认为是丢人现眼。
此次参加比赛，奖是获了，可肖亦晓心里怨过张芝蓉早不有事晚不有事，节骨眼上来添乱，而且，那天她还大言无惭对文化馆老师说：我们一天不跳，脚板痒！但闪念而已，便过去了，心里头迫切希望她处理完老家的事，早点回来，参加团里的排练。文化馆老师对红莓花舞蹈团，已寄于很大希望，要她们多排几个好看的舞蹈，区里市里有活动了，就通知她们去参加。张芝蓉可是团里的台柱子呀。
事与愿违，张芝蓉不但没回来，其真相，还叫肖亦晓难于接受。
这天下午，肖亦晓接肖钢的电话，叫她晚饭后，务必去他们家里一趟。电话里，肖亦晓问张芝蓉老家的事，处理完没有？人回来了吗？肖钢只说：晚饭后，你一定要来，和你老公一起来。
肖亦晓和张芝蓉老公，平日以家门互称，两个有时也开玩笑，说：芝蓉跟我太好，所以，找男人也找个姓肖的。肖钢名字硬，单纯的理工男，虽然享受一些待遇，属高级工程师，家里的事，从来都是张芝蓉作主，而且说一不二，几十年里，肖钢都低眉顺眼捧着张芝蓉。张芝蓉在肖亦晓面前曾得意道：谁叫他要找我哩！肖亦晓便替肖钢回答：因为你长得漂亮呗！
接肖钢电话后，肖亦晓就紧张：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她老公安慰她：能有啥子事，她张芝蓉完美主义者，这么爱好、这么爱美的人，就是有事，也不会是啥子大事！
肖钢头发全白了，很萎，像老了十岁不止。开门，肖钢的变化，让肖亦晓两口子大吃一惊，问：你在搞啥子名堂，变化这么大？你，你啷个一下子，就跳进隆冬了嘞？！摆手侧身引路，肖钢的意思是不讲自己，快请进。
客厅里坐了。见室内摆设，无一点变化，干净而优雅，墙壁上众多欧式木质相框里的张芝蓉，仍风姿绰约且柔美动人，笑盈盈地注视着他们。肖亦晓问：家门，芝蓉人哩？
真的像老了十岁，肖钢反应迟钝，像想要给他俩泡茶，却不知如何着手，垂双手转来踱去，听肖亦晓问芝蓉人哩？哇一声哭起来，咚，一屁股坐到地面。吓得肖亦晓两口子跳起来，上前拉他。可他哭得汪汪的，嚎啕大哭，手颤抖着，指向相框里的张芝蓉，哭声中夹着：芝蓉她走了，芝蓉她走了……
她走哪里去了？不跟你过了，她要翻筋？闹离婚，她净身出户？！肖亦晓两口子停手不拉他了，着急地如是问。
听他两口子这么问，觉方向不对，有可能把事情搞复杂难以说清楚，肖钢猛地不哭了，像头衰老的灰熊，双掌撑地爬起来，也不说话，埋头弓腰径直进了卧室。顷刻，出来，递给肖亦晓一个棕色的大信封。肖亦晓不接，大声问：芝蓉到哪里去了，她人哩？她老公先镇定下来，做手姿，要她不要着急，慢慢问，同时伸手接了那信封。信封沉甸甸。
肖钢欲言又止，来回踱两步，双手捂嘴返身回了卧室，竟然把门关了。哭声，沙哑而撕心裂肺的哭声，似熊嚎，从门缝吓人地钻出来。
棕色大信封里，有张芝蓉写给肖亦晓的一封信，还有一万元现金。
信，是诀别信：
亦晓：见字如面。我身体早已查出病根，今日无法再坚持了。从此一别，望您多保重。组队建团跳舞这十年，是我俩最快活充实的十年，希望您继续跳下去，再快活地跳十年。固然，岁数不饶人，回到家里，也要听听你老公的劝，不要太亡命，诸事自有因果与成败，不可强求。见此信后，一切的悲伤不要发生，一切的悲哀不能发生，我只是换个场地跳舞去了。所以，切记：不做任何悼念仪式，这一万元，请您在明年春天红莓花舞蹈团成立十周年之际，带团里的姐妹去农家乐快活地玩两天。之后，再告诉她们，是我张芝蓉对她们的感恩，感恩她们这十年里的相让和相爱。切记：我不要任何形式的悼念仪式，我希望，在您们的记忆里，我就是平素那爱好穿着的模样！我就是平素那爱好跳舞的模样！所以，我已经吩咐肖钢不做任何的悼念。当我火化了，骨灰沉入长江之后，再通知您。非常抱歉，您我好一场，只能如此永别！
张芝蓉
× 年 × 月 × 日
写信时间，是她对文化馆老师说脚板痒后的第三天。肖亦晓读完信，明白了，之前，她每天化淡妆，至从接手演出任务后，每天的妆她描得浓了，当时以为是为了显得庄重正式。现在看来，她掩饰病情，硬撑着。
从肖钢嘴里，肖亦晓知道半年前检查出病况，用药物控制得很好，孰料这次突然爆发不可逆转，住院十天遽然而去。
他俩的女儿在国外，按照张芝蓉的安排，也是火化了，骨灰沉入长江之后，方才告之。此时的肖钢，对张芝蓉仍巴心巴肝，言听计从，张芝蓉走之前，不允许他哭，不要看到他凄惶难受的样子，故而，肖钢被憋坏了，肖亦晓两口子到他家去的那晚，他才放声痛哭一场。然而，似乎被张芝蓉魂灵操控着，肖钢再三打电话给肖亦晓，要她封锁消息，不能将张芝蓉死讯告诉任何人，特别是红莓花舞蹈团，要她说假话，说张芝蓉去了国外女儿那里，要肖亦晓保证，一定按张芝蓉的安排，明年春天，红莓花舞蹈团建团十周年之际，带团员去农家乐玩过后，才能说出实情。
肖钢第四次打来电话时，肖亦晓烦了，怼道：她人都走了，你还这么听她的话，按她的遗言办，我说家门，你真的是怕她，怕她变成鬼来纠缠你嗦？！电话里，肖钢哭了，哀求的声音，犹如被蛇緾住的青蛙：你行行好， 我求你按照芝蓉的安排做，不然我会更难受!
肖亦晓只好答应他。
放下手机，肖亦晓黯然叹一声，对老公说：我这个家门，对张芝蓉真的是死心塌地，人都死了，依旧对她这般效忠！老公瞥她一眼，颇不以为然道：我两个不来这一套，哪个走在前头，后头的人可以随心意而办哈。因红莓花舞蹈团，肖亦晓整天忙忙碌碌，对团里的人，对团里的事，她入脑入心，绝不马虎敷衍，就是四十多名团员的生日也记得清清楚楚，却从未想过身后事，也从未经历过如此生死诀别，而张芝蓉，兀地给她出了一道难道，仿佛在考验她的情商和能力。她盯着老公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说：这事，我还得好好想一想，再说。老公错开目光，调头去望窗外初冬里的锦江，粗声道：你不要学张芝蓉，她患了完美主义的强迫症，这事做得有点过哈，要学也学不成的！我告诉你，不管哪个走在前头，我都自有办法！
觉老公对这事，像有过深入的思考，已经胸有成竹，肖亦晓就追着问：你说说，你有什么办法？
不回头，老公仍望着窗外，恰是小阳春的天气，锦江上空有成条状的薄雾，几只白鹭正从雾中穿过，这雾贴着江面忽散忽聚，其形态在阳光花花中变幻着，十分漂亮，可他无恰当的比喻或联想，更未受到啥启示，便假装老道，做沉思的样子，不作回答。
肖亦晓觉自己也怕了张芝蓉，替她保密不说，还对团里姐妹们说假话，说她去国外女儿那里了。隔年春天，红莓花舞蹈团建团十周年之际，肖亦晓早早放话，说有人赞助，全体团员去某农家乐玩两天。团员非常高兴，以为获了那二等奖，红莓花舞蹈团名声在外，肖团又联系到什么演出任务，可以不出钱有吃有喝。两天里，荡漾在和煦的春风中，她们玩疯了。
回程的车上，肖亦晓宣布：此次的费用，是张芝蓉一个人出的。她们立即嚷嚷：为什么？她人哩？肖亦晓方才告诉她们：去年，就是我们参赛获二等奖时，张芝蓉生病住院去了天堂。
哦！车内沉静下来，俨然春风退回去凝结成了凛冬，这超出她们的预料和想象，仅仅过了片刻，沉静被打破，此起彼伏啜泣声一片，跟着，啜泣声中夹着问声：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过了半年才告诉我们？
都是她张芝蓉安排的，我按照她遗言行事而已！肖亦晓如是回答。
又沉静了片刻，有人起身指责肖亦晓：肖团，这么大的事，你这么做有点不太好吧，你叫我们今晚回去，怎么睡得着觉！马上有人抹着眼泪，帮肖亦晓说话：她张芝蓉就是不想让我们去看她生病的样子，她平日那么爱好、那么爱美，她就是怕我们去医院看到她生病躺在床上的样子，这可以理解。肖团是她最好的朋友，当然要按照她生前的意思办。
外人看，红莓花舞蹈团很团结，像个和睦的大家庭，实则不然，同其它团队一样，有小团伙亦内卷化，常常扯筋拌嘴，特别是为了站前排或后排，或出场先后顺序和亮相时的中间侧边，等等，私下里必然觊觎龃龉而相互攻讦。一个平日就爱说张芝蓉不过是人长得高点，身材保持得好点，脸上的肉嫩点而已，其实跳舞，跳得并不怎么好，特别是连续几个转身或高难度动作，她还差得远，总之，这人自身条件逊色张芝蓉许多，却是个心眼多过场多的人，只表面承认，自己高看自己，内心长着原生态羡慕忌妒和极端的不满，从来就想争那头版头条和领舞的位置。这半年，这人正逐渐脱颖而出，站到了头版头条和领舞的位置，这时，她站起来，既伤心又激动，说：她张芝蓉死都死了半年了，还留下钱，留下话，让我们快活享受，按理说，我们应该感谢她才对。但是，我觉得这感谢有点别扭，我也说不太好，这好像，故意要给我们心理上留阴影，留横梗，而她张芝蓉的形象，还是平日里那么鲜鲜艳艳，那么高高傲傲！末了，激动大于伤心，她这样说：耍两天农家乐，其实，我们又不是出不起钱，要我们耍死人的钱，说真的，我心里还有点怪怪的。旋即，她用挑动的语气，锐声问道：大家说，你们跟我是不是一样的心情？
有人起身表示了反对，说这是张芝蓉的一片好心，人都走了，你何必说这么寡毒的话。这人立马瞪眼反击：我是个一根肠子通屁眼的人，有话明说，从不拐弯走后门，我刚才说的话，句句字字都在理，哪点寡毒了？你得给我解释清楚！
小团伙公开化了，激烈地争吵起来。
车厢里乱成一片，乱到某个节点，她们倒有了一致性，就是责怪肖亦晓，说她这事做得过了，从一开始，就应该开诚布公，我们出点份子钱，搞个悼念仪式，蛮好的，就谁也不欠谁的。现在可好，死人安排活人，在春暖花开里疯耍了两天，却背个沉重的包袱回去，晚上啷个睡得着觉哟？！这样的争吵总有许多节点，且变化且跳跃，这责怪尚未定型作总结，就有人出来替肖亦晓说话，说肖团也是煞费苦心，两头为难，请大家体谅她的难处和苦衷，等等。总而言之，多数人对肖亦晓有意见，觉她这么做，是对大家的不信任，也是对死者的不尊重。因为这两天，本可以搞严肃的追思会，让大家回忆她张芝蓉平日里的那些好，甚至可以编排个舞蹈，留她张芝蓉的位置，表示我们对她的思念……
争吵得非常厉害，车厢里好像炸了马蜂窝，影响到开车的司机了。司机是个很聪明的人，听听便知争吵的缘由，见她们一时半载不可能平息，就开进一休息区，说：等你们吵够了，我们再走。他要下车去抽烟，开车门下车之前，像动了脾气多管闲事的样子，他挥着手说了几句：人家死都死了，还花钱请你们在春天里耍两天，她这个心意，好得很嘛！再说了，她不要你们去医院看她，也不要你们搞悼念仪式，你们应该尊重她这个心愿，或者说，她有发出这心愿的权力！
被司机的话呛住了，她们安静下来，乖乖地下车去厕所或去接开水。肖亦晓没有下车，就坐位置上，额头倚窗玻璃，看远处青翠的山，看天上纯白的云，可眼里的山和云，与内心隔着一层冰凉的玻璃，她纠结而苦楚，思量我按照你张芝蓉的吩咐和安排做了，现在没落下好不说，仿佛做错事我还得出面来道歉。
按照以往的经验，抓住某个节点，肖亦晓完全有能力以辩解和分析的话语，很快平息她们的争吵，但想到老公常常说的那句话：你出力又出钱，是为啥子哟？！而最要命的是，此次农家乐临行前，老公向她出发警告：张芝蓉是完美主义者，她遗愿太理想化了，你要有思想准备，耍了后，但凡以前说她高傲、太讲究，和她有过结有矛盾的人，一定会渣渣瓦瓦，说三道四，说我们又不是没钱耍，要耍死人的钱！老公的先见之明，变成悲哀现实，肖亦晓被坏情绪所左右，妥协了，放弃之前惯用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强势做法，任由她们争吵，而憋屈和苦楚猛烈袭来，情不自禁，她双眼发热，两行泪水夺眶涌出。
去厕所或接了开水回来，见肖团没下车，独自倚窗玻璃流泪水，她们被吓着了，本想继续争吵，此时全不说话，上车坐好了，就叫司机快开车。在她们记忆里，肖团对外争强好胜，对内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这是首次看见她一张脸被泪水泡着，凄楚夹着委曲。这泪水，这凄楚，是为张芝蓉伤心难过，还是对她们的不理解和求全责备，感到万般委曲？她们不敢问，只在心里谴责自己，刚才的争吵可能有点过了。
并未因车上的争吵，红莓花舞蹈团瓦解或分裂，相反，这争吵，类同粘合剂，使经历与性格迥异的她们，互为了解，摸熟彼此，从而粘裹得更加紧密，对肖团愈加尊重。于是，肖亦晓不减热情，一如既往，方方面面尽到团座的职责。这天，文化馆老师打电话给肖亦晓，说他自己租了专业场地，成立了一个阳光舞蹈工作室，专门办中老年人的舞蹈训练班，其学员，得通过他的考试才能报名交费参加。但是，希望肖团带几个人去报名参加，他可以给红莓花舞蹈团几个特殊名额。老师重点提到：你们团，那个说一天不跳脚板痒叫张芝蓉的，她一定得来。又说：她基础好，身板有那份，如果她再年轻点，本可以吃跳舞这碗饭的。不过现在也不晚，你叫她一定来，我会好好调教，挖掘她的潜力，附带把你们红莓花舞蹈团，向前推一大步，今后你们去参赛，包拿奖！
老师小鲜肉，属后浪，专业人士，说跳舞办班的事，他话滔滔不绝，反复强调会为红莓花舞蹈团多保留几个特殊名额，等等。说了十来分钟，结束之前，肖亦晓想告诉老师，说一天不跳脚板痒的张芝蓉早就去了天堂，说不定在天堂，就像她诀别信中说的那样，她换个场地跳舞去了，或许早就组建了自己的舞蹈团，仍站头版头条是领舞，乃至已是名角。但是，老师没给她说这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已经答应了老师，肖亦晓说话算数，动员了几个核心团员去报名交费，每周一堂课，学费不低，一学期1200元。可这学费值，教室宽大木地板，有把杆和大镜子，音响非常棒，教的全是现代舞蹈。学了趁热打铁，第二天就回团里教。却因基本功参差不齐，许多团员对现代舞蹈有抵触情绪。这又超出肖亦晓以往的经验，在教舞时，感到力不从心，而且心累，便强烈怀念张芝蓉，倘若她还在，可以替自己分担许多。
从前，都是肖钢从网上下载了舞蹈视频，然后用U盘转到大电视机上，张芝蓉一遍又一遍地学，学会了再到团里教，而教舞她最有耐心，总是1、2、3、4、5……嘴里喊着拍子，分解了动作，一招一式地教。现在团里少了一权威，自己像缺了一臂膀，肖亦晓觉自己应该是老了，情绪常常难于控制而低落。但是，知道自己停不下来，她顽强地，试图减弱或阻断对张芝蓉的怀念，仍一如既往，方方面面尽到团座的职责。
总的来说，现如今的红莓花舞蹈团，像肖亦晓老公评价的那样：你们这群老妖精，倒真的是越活越来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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