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浩明
这张照片摄于1991年冬的大连湾。
我背对太海,腥味很重的海风刺得我脸阵阵发痛,我身心疲惫面目憔悴,掐指一算,我已三个月没回家了。活生生一个讨债人的熊样。
三个月来我奔波于京津山东和关外三省,最北已到丹东和图门,后来又奔波南京上海,上世纪初,各企业三角债拖欠肆虐,企业间互相拖欠债务,已成为一种常态,也而随之诞生了一支浩大的“讨债军团”。
我所在的成都无线电七厂被拖欠货款近千万。作为销售员的我那时只有。边干销售,一边催收货款讨债。即便合同签了,照单发货后货款不回笼,又造成新的拖欠。这差事不好办啊!
欠你债的是爷,要债的是孙子。杨白劳比黄世仁更有理更神气。
作为国营工厂中的讨债“战士”,我们没有个体户讨债许以高额回扣,去滋润那些欠你款的大小单位中的实权人物。于是每到一个单位厂家见着那些掌握还款大权的经理厂长们,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当孙子诉苦,或讲些他们根本不想听的大道理,国家的政策道德和做人讲诚信道义等等。他们只回你一句话便使你闭嘴,别的厂家公司欠我的货款,我派出去的人照样收不回来啊!彼此彼此!
犹记得有次我到兰州一家小厂讨三万元欠款,纠缠了厂长大人几天仍无果,他连一口开水也舍不得给我喝。我说没钱给我点回去的路费也行啊!厂长不置可否,我以为有望。第二天我又去,没想到门卫放出一条掉毛的大黑狗向我扑来,日它妈,我立即把身上的挎包取下一阵乱舞,那畜生后退几步,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年人走过来说,没钱没钱,路费也没有,我们都俩个月没发工资了,厂长也出去讨债了,要不你把这条老狗牵回四川去!哈哈哈,鸭舌帽一阵大笑。我悻悻退出,无话可说,路过兰州的黄河大铁桥,用拳头把铁栏杆打得咚咚响……
当然,有时也请示科长,能否送两瓶五粮液或条把烟什么的,但欠你债的老爷瞧都懒得瞧。但你又不能发火,一发火你就讨不了债,回去交不了差,有的还绷起脸子假正经,说这是再搞不正之风。只有等他们心绪好发慈悲,顺便给讨债人打发点。
这时的我更像一个沿路乞讨的叫花子。
记得有次我在山东某地,为见总经理,只为给他送两瓶酒,我一直在他的住所徘徊到晚上11点,也未见到人。北方的天气气温低,冻得清鼻涕直流瑟瑟发抖,第二天早上又赶到他办公室,说了一通苦楚,把五粮液呈上。经理也算通情达理,说这次考虑给你解决点。他这话一出,我真想把他当菩萨拜,给他作揖。
可没想到我去那单位财务科办手续时,财务科长翻白眼看我,随后叫我等,我一直等哟等哟,不敢问不敢催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等了近四个钟头,他才开出一张汇票,递给我时意味深长地说,你能干,办事有方呀,下次从四川来先到我这儿挂号报到!我连说对对对,谢谢科长!
好一个狰狞面目跃然我面前,吓得我连放俩个响屁,这屁是送给科长大人的!
我拿着汇票搁进公文包,放小跑去了附近邮局,用特快专递寄了回去,厂里也等着用钱呐!
有时自已也动脑子想办法,没有款项用实物顶替也行。比如我到辽宁营口的一家无线电厂,这家厂欠我们厂货款近两佰万,对方提出可否用两辆解放牌货车抵充部分货款,而汽车也是别的厂家抵给他们的。我即刻向厂里领导汇报,但领导言厂里不需要汽车,只好作罢。结果这家厂不久破产,法院一张判决书就把所欠货款勾销了。
我办得最成功的一件事是在江西九江。九江这家无线电厂是生产组装收录机的整机厂,这家厂又欠山东潍坊一家生产收录机机芯的货款,而潍坊这家厂又欠我们厂的磁头货款百万以上。于是我使劲浑身解数,先说服潍坊方面,要九江厂转付部分欠款给我们,九江厂开出的条件是一半货款,另一半用收录机充抵,天呐!这真是菩萨保佑了。我即刻与厂里联系,厂里同意,领导还一再嘱咐,赶快办,以免夜长梦多!
我在九江厂先把各方实力人物请到,供应的财务的联系运输的厂办的,统统宴请。那天不得不喝得酩酊大醉,回旅馆后屙高脚屎,吐得翻肠倒肚,我昏睡了三四天,如大病一场,没人管我,没有药吃,只有活尸般躺在床上叨念阿弥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
但这事总算办成了,拿了汇票二十万,其中一千台熊猫牌双卡收录机运回,厂领导用来给职工发奖金,有的人不想要就贱卖。
仔细想来近两年的讨债差事,我跋涉几千上万里,锻炼了意志,灵光了脑子,磨厚了脸皮,学会了隐忍,识别了不少嘴脸,也遇见了好心人。
好得后来朱总理上台,高层制定了国家解决企业间三角债的政策,事情渐渐地走上正轨,我的差事也好办了些。后来我把这些经历和感悟写成较长篇幅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债海掬浪》和《债海轶事》,分别发于经济日报和成都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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