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尘埃
成都有家全国有名医院的“表妹医院”。
称它为“表妹医院”是因为它冠名名医院之后加了番号。从血统论来看，它最多只能算亲戚医院（简称B医院）。
进入夏季，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医院钻。名医院人满为患，不少患者被迫分流到B医院就医。B医院有栋新建不久的大楼，有足够的接待能力，那里的医生们会张开翅膀，拥抱每个患者......
B医院住院部的XXXXX科室病房。
病房示意图
一个原本设计六个床位的病房，增加了两个床位，共计八个床位。当下实际只有四个患者。
六床，绰号：黑旋风。因为她，总是一袭黑衣裙，佩戴一副墨镜，走起路来飕飕地，像一阵旋风在病房、走廊里旋进旋出......八床的陪护是位率真的东北人，他严重质疑黑旋风：你有病吗？走路的速度像是在竞走比赛。黑旋风回复他：我情愿接受你的质疑，也不愿意相信医生的诊断。
黑旋风
黑旋风偶发偏头痛，说话有时不利索，考虑到家族里有脑中风的长辈，她主动去B医院看病。医生建议她住院观察，有必要做进一步检查治疗。
黑旋风接受了医生的建议，住进了B医院住院部的XXXX科室病房。她的主管医生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简称小白医），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她的医生级别顿时提升了一级。
当她听完黑旋风自述病情后，笃定地说：你脑梗了，瞧，你的嘴都歪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能离开医院，我们马上要给你输液治疗，还要做一系列的检查。所需的东西都让家属送来，把家属的手机号填在这个表格上。
黑旋风一下懵了，自言道：我都脑梗了，还写得出来家属的手机号？惊慌错乱中，她写下了一串数字递给小白医 。小白医看过后，讶异道：这是月球上的手机号吗？只有九位数。看来病得不轻啊！赶紧用上监护仪，把氧气吸起，再把疏血通输起......
小白医：你脑梗了，不豁你
黑旋风：啊！我的嘴，真歪了？
黑旋风被“脑梗”吓瘫了，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进入了生死挣扎状态。待小白医走后，她卷曲在病床上，想着自己的余生，不寒而栗伴随着一阵阵虚汗......她吃力地将从天花板坠落的大帘拉上，将自己违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趁着脑子还清醒，考虑起生后的事来......
这以后，黑旋风就一直躲在大帘后的病床上，鼻子上插着输氧管，几分钟看一次监护仪上的数字，又惊恐又悲壮。
黑旋风病床前的大帘
七床，绰号：叫咕咕。她当了一辈子的语文老师，已习惯凡在她眼皮下的人都是她的学生。早晨她眼睛一睁开，就开始讲话，“讲出来”本是老师的天职，不用和他人商量。脑子想到的嘴巴就同步了，一直可以持续到晚上熄灯。
八十好几岁的她，有文化又还善良，讲出来的不是“鸡汤”，就是“鱼汤”之类的，谁又忍心拒绝这些营养呢？
叫咕咕：我教了一辈子的书
叫咕咕近年来，喜欢看电视里的两类节目。一类是社会与法，提醒你必须随时提高警惕地活着，拐卖蒙骗的事件时有发生，一不小心，会倾家荡产。这让她在日常生活中，极度缺乏安全感，一惊一咋，又还愤愤不平。血压也随之此起彼伏，脑壳开始迷钝钝起来......于是，她换台去看第二类节目，老年保健类。
这一看，一对比，自己的健康状况令人十分堪忧，病可多了！得去看医生。
医生：你哪不好？叫咕咕：我胃不舒服。医生：你原来有胃病吗？教咕咕：一直都没有。医生：那是吃多了？
叫咕咕：我脖子一转动就嘎嘎响......医生：你听，我的脖子转动也响。
叫咕咕：我的头老是晕，是啥原因？医生：多种原因。
叫咕咕：上次给我开的降压药，说明书上说有副作用。医生：你都八十几岁啦，还怕啥？
叫咕咕：那我究竟是个啥病啊？医生：老了，全身零件都会出些状况，不奇怪。
叫咕咕：那就不能住院修理修理？医生：可以的。
就这样，叫咕咕就躺在七床上，上了监护仪，输起了氧。
比她大一岁的老伴儿，天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家与医院。六月的成都天气十分闷热，可她老伴儿不怕。退休前他是某科研机构的研究员，行事作风严谨、周到、细致。他把为科学献身的精神，也用在了自己的老伴儿身上。
黑旋风趁他不在时，对叫咕咕说：你一生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当年选择了你的老伴儿。叫咕咕乐得，笑声响彻病房，仿佛中了世纪大奖，一下像什么病都没了。
闷蛋儿：呆起，也是一种幸福
八床，绰号：闷蛋儿。东北人，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呆起，极其不爱说话。谁到她家唠嗑超过二十分钟，她就会在心里嘀咕：这人咋还不走啊？她需要安静。这种生活方式并没有影响她把一儿一女养大成人，还将孙子带大。孙子大学毕业后在成都工作，她不忍孙儿小俩口天天吃外卖，背包拿伞赶到成都，做起了他们的后勤工作。时年七十八岁。
那天，她在家突发心梗，孙儿立即打120，将她送至医院。医生说这病赶在黄金时间内送医，拽回生命的机会就很大。经医生的全力以赴地抢救，闷蛋儿脱离了生命危险，真是可喜可贺。
闷蛋儿的儿子在云南，他第一时间飞到成都，24小时守候在母亲的病床旁。他没有请护工，自己亲力亲为，承担起护理母亲的全部杂事。一米八几的东北大汉儿，每晚睡在母亲病床与墙之间撑起的一个狭窄折叠床上。整晚他要起来几次服侍母亲，妈长妈短地，那个心疼呀，就像当年他妈疼他一样。
闷蛋儿虽然不爱说话，但幸福指数是谱写在脸上的。她儿子说：我老爸走后，老妈到孙儿这来以前，一直和我们同住。她穿的一身，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媳妇给置的，她也把媳妇当自家的闺女。
闷蛋儿一辈子默默地付出，到头来也收获了满满的儿孙幸福。
五床，她们叫我隔壁老王
奇那个怪了，病房里突然收治了一位男性患者，五十好几岁了。他二十四小时要与三个姆姆同住一室，只有大帘相隔。三个姆姆先是惊诧、接着无奈、再后来戏称他是“隔壁老王”，直接忽略了姆姆们各自的年龄问题。
隔壁老王，宜宾人。糖尿病患者，心脏血管堵塞了，发病当时晕厥。经当地医院抢救，生命体征基本平稳。医生告诉他，必须做手术。他的家族立即召开了常委会，一致同意要到成都最好的医院来做手术。
隔壁老王家的亲属闪亮登场
隔壁老王是个体经营户，却像一个生产队的大队长。他入院的那晚，阵容之豪华，生产队的社员同志一大群，前呼后拥地将他安放在五床。然后高声喧哗地在病房里开着大会，讨论关于他术前术后的事宜。
隔壁老王那帮社员同志们也露个脸哈
邻床的黑旋风吓得一愣一愣地，隔着一层帘子，她质问天花板：在核酸检测如此严格，陪护规定只能有一人的情况下，这些社员同志们是怎么拱进医院来的？莫非是趁着月黑风高，推墙而入？
当他们的会议还在热烈进行中时，就被前来的护士把他们强行哄走了......临别前，社员A：“儿呀，到了这个医院，你就放心，菊花儿留下来经佑你”；社员B：“三哥，等两天我再来，医病的钱都准备好了，你安心治病"；社员C：“三哥，生意上的事，我神到起在，你不用操心”......一场声势浩大的再见，声情并茂地在病房上演......
那一夜，黑旋风无法入眠。今生就没有这么男女们混居过，心理上严重抵触。她东想西想，想到前几天，一个在美国的朋友给她打电话，拨通微信语音后，就哭得稀里哗啦地......她的母亲一月前去世了。当年让她母亲自豪得一塌糊涂的三个子女，事业有成后分别移居到美国、德国、日本。疫情期间，三个子女都不能回国给母亲送终，他们委托养老院帮忙处理了母亲的后事。在母亲的骨灰撒进都江堰的那一天，三个子女天各一方，在异国他乡号啕大哭，就这样了却了他们和母亲的一世情缘......
再想想隔壁老王的那帮社员同志们，齐噗噗地坐着高铁，按（来）到成都的医院，安顿好了隔壁老王后，又都齐噗噗地乘坐高铁回去。其中一个社员还说，要坐高铁给隔壁老王送来他最喜欢吃的卤猪蹄......无疑，这温暖随着空气传遍了病房里的各大帘后面，黑旋风感动到想哭......对安置异性患者的不满情绪也大大缓解了。
在文明程度进化的过程中，人与人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冷。而在人的自然属性里，又是多么需要社员同志的淳朴、真诚、热情、厚道。
太阳升起来了，在新的一天开始前，总有人留在了昨天......在医院能睁开眼睛，看到城市第一道曙光的人，虽感庆幸，却也很难从容淡定。明天和意外谁先来，谁说得清喃？只有各自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
叫咕咕：怎么都住院几天了，还没有给我头部做核磁共振？闷蛋儿怎么穿的是医院的条条衣服，我们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呀，这个早晨的药怎么多了两颗？老伴儿，快去问问医生。药吃错了，可是救不回来的啊。
平时不怎么管事的闷蛋儿听到叫咕咕唧唧咋咋一番后，默默地检查起自己吃的药来。她问儿子，中午的药没了，都两天了，是不需要吃了吗？她儿子说：等医生查房时，再问一问。
查房的大夫来了
查房医生回答叫咕咕的问题：明天你可以做头部的核磁共振。八床当时是急诊病人，就穿上了医院的条条衣服。早晨的药多了几颗，我们已经给药房讲了，早晨的药不能和中午的药混装在一个袋里！婆婆，从你目前检查的情况来，主要是脑部有些缺血、缺氧、有些腔梗，没有大问题。把床头的氧气吸起......
叫咕咕盯着查房大夫，一脸的失望，好像对自己的病情没有上某个级别，不甘心似的。她的老伴儿冲着她说：这不是好事嘛，难道你非要大面积脑梗才满意？叫咕咕一副不贪生也不怕死的样子，说：我怕什么？都八十好几岁的人啦！紧接着又压低声音问老伴儿，喂，喂，昨天我吃过早晨和中午混装的药吗？
查房医生来到闷蛋儿床前说：你老人家手术后恢复不错，再观察几天，没啥问题就可以出院了。闷蛋儿的儿子问医生：我妈中午的药是减了吗？医生说：不会减，这药需要终身服用的。闷蛋儿的儿子脸上打了一个大问号？接着自言自语道：那我去问问护士台的护士。
查房医生又来到黑旋风床边，问：你昨天的晚餐吃了什么呀？餐后血糖到24了。黑旋风一脸惊诧，无辜地回答道：昨天我是偷跑回家吃的饭，餐后两小时的血糖是自己测的，8.8。我承认忘了报告护士，可她们也不能生造个24出来啊！医生叫来了护士，核对后，原来24的血糖值是隔壁老王的。黑旋风的眼神都直了，她盯着护士说：天啊，如果你们按24的血糖值，给我扎十几格胰岛素，我还会在这给你们说话吗？
查房医生对着护士不痛不痒的告诫了几句，又对黑旋风说：你头部的核磁共振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黑旋风想着那个24的血糖值，惊魂未定，至于医生在说什么，后来又去隔壁老王那说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
黑旋风对医院产生了严重的信赖危机
一天后，黑旋风去小白医的电脑上，看自己身体综合检查结果。她发现核磁共振的检查报告上没有写“脑梗”，她问小白医怎么解释？小白医指着一些代码数字之类的东西说：这在我们医学上就叫“脑梗”啊！黑旋风对不懂的知识，总是有好奇。她提出要所有检查报告的复印件。小白医不同意，说：你在出院十五日后，到我院医务管理科去取。
几天来，黑旋风为自己的脑梗焦虑着，想请一个当医生的朋友帮忙看看检查报告，哪里能等那么久。她放低身段到接近地面，恳请小白医哪怕只给核磁共振检查报告的复印件都行。可是小白医油盐不进，拒绝高抬贵手，还把声音提高八度，神态配合肢体语言进入"刘胡兰"模式，宣读了一长串医院的规章制度，仿佛她疏漏了一滴点就对不起党和人民。一句话：坚决执行制度，不给检查报告，复印件都不行！
黑旋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被“脑梗”打懵后，她和闷蛋儿一样，整天在大帘背后的病床上呆起。这一刻，她终于被“刘胡兰”激活了，忽地，她以“董成瑞”炸碉堡的姿势矗立在小白医的面前。她眼里冒出的金花，好似炸药包的引线，来哇，让我告诉你：你坚持的那些规章制度，都是做给你的领导们看的！作为一名患者，不能第一时间拿到自己的体检报告。你叫我记住你电脑的体检数据，你是专业医生，请问你记得住吗？一名医生正真应该在乎的是你的病人，短短的两天内，你们就在一个四人的病房里，不是发错药、就是查错血糖。你们应该誓死捍卫的制度和职责，是对每个患者力争做到零差错！人民是什么？就是站在你眼前的一个个活人......
没有谁吵架的样子会好看
此刻，谁敢相信这位女版的“董成瑞”还在脑梗状态？她竟然如此激昂地吹毛求疵、上纲上线、不依不饶地对待白衣天使？！办公室的其他医生都被镇住了，赶快叫来护士长，把黑旋风连豁带哄地带回了病房。
黑旋风躺在病床上，护士长对她嘘寒问暖，说可以想办法帮她把体检报告复印出来......一会儿，黑旋风就拿着自己全套体检报告的复印件，开始审阅。她心里想：这世界，怎这样？你把她当人时，她把你当狗（其实狗比人好）；你理直气壮地做人时，她又变成了狗。黑旋风在批别人时，也顺便自我反省一下：犯得着吗？不就一个体检报告吗？动这么大的干戈，你是谁啊！就不能被冒犯？再说你都脑梗了，这么慷慨激昂地一番，万一真去了，那才真是活该背时哦。
黑旋风在自我反省
百姓的日子就是如此，那有这么多的静好。隔壁老王那起烽烟了，他的闺女来探视他，穿着有几个破洞的牛仔裤，衣服巾巾吊吊地，二十岁出头。她桀骜不驯，对经佑她爸的菊花儿指手画脚、出言不逊。菊花儿怂了她几句，就被她怒斥：你给我爬、爬！爬！！菊花儿夺门而出，丢下了一句话：把你老汉儿交给你啦，老子惹不起你这个超级泼妇......后来才知道的，隔壁老王做生意后，发现世界之辽阔，满目皆百花。于是休了原配，接了比自己女儿大13岁的老婆菊花儿。从此，这家的矛盾就没有消停过，隔壁老王的女儿视菊花儿为永恒的敌人，不可调合。
闷蛋儿是过惯了一家和和睦睦、岁月静好的日子。隔壁老王那的战斗局面还会继续下去的，她绝对受不了。她与儿子商量后，决定提前出院，经医生同意后，他孙儿小夫妻开着车，到医院把奶奶和爸爸全接走了，留下了满屋的温馨......
几天来，黑旋风床头柜上的监护仪里，数据正常且平稳，她要求小白医把她的监护仪取了。小白医说：这事不是你说了算，不能取。自那天黑旋风成功上演“董成瑞”后，似乎有了一点底气，她对小白医生提出：那我要请你们主任医生来会诊。小白医发现黑旋风的眼神里开始有“火星”了，立即答应与主任联系。
主任医生说：你哪是脑梗呀，就有点缺血灶。
一天后，主任医生在小白医的陪同下，来给黑旋风会诊。他仔细看过核磁共振检查的片子后，对黑旋风说：你哪是脑梗呀，只是有几个点的缺血灶。不过像你们这个年龄的人，每年体检一下也是有必要的......黑旋风瞟了一眼小白医，见她一脸木然，似乎从没有给黑旋风下过“脑梗”的诊断。可是，此刻的黑旋风已不生谁谁的气了，只要不是脑梗，她的心胸一下如大海般宽广......谁都会有错，再说这家医院是救活过闷蛋儿的，接着还要救隔壁老王。优缺点7：3开！
黑旋风在医生走后，立马开始收拾东西，他打算尽快出院。
叫咕咕对黑旋风说：我的主管医生也叫我出院了。话音未落，护士来喊叫咕咕做核酸检测，说她进院时漏做了，要补起。叫咕咕的老伴儿，一个搞科研工作一辈子的人，听到这个通知后，思维一下混乱了，哎呀哎呀地叫我晕！要出院了，才做核酸检测！
接着叫咕咕的主管医生也来了，她说叫咕咕有必要再做个冠状动脉造影。叫咕咕问医生：你这是啥意思？我都进院十几天了，昨天你都同意我出院了，今天又叫做造影，是我住院的费用还没有达到你们医院需要的标准？医生说：那就随便你！我只是建议。然后转身出了病房。
隔壁老王给叫咕咕说：我做过冠状动脉造影，要在手臂上割一个口口，把一根铁丝伸进血管里去......叫咕咕听后，给老伴儿说：不做！坚决不做，等到哪天像闷蛋儿那样需要抢救时，再做。
然后她对着黑旋风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出院。
电梯里的她们，出院
第二天如期而至，病房里又收治了两个男性患者。安上监护仪，开始吸氧，又一个循环开始了......黑旋风拖着拉杆包，放慢了前进的步伐，叫咕咕拎着她的包袱，跟在她的后面。
下雨了，但她俩还是毅然走进雨中，成功飞跃出B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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