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似锦来:“在这世间,总会有许许多多的误会。”
一年前,顾清瑶剜去我的一只眼,掷在地上,逼我用另一只眼看着,看着它被人碾碎。一地残血。随后又剜去我另一只眼,再碾碎。从此我失却光明,世界只剩黑暗。耳畔,只剩下无尽的谩骂与嘲笑。我想问他,他娶我,是不是因为我是穆国公主,得到我,就可得到穆国倾国相助?想问他,他弃我,是不是因为他大业已成,江山已固,而我,一个敌国公主,又亡了国,便不再有利用的价值?还是说,他本就与他的顾清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深不寿,娶我,不过是谋中谋,计中计?他亡了我的国,屠了我的城,杀了我的父王、母后、宗族、子民。我却始终,对他怀着那么一丝念想,他是不是——逼不得已?他本是黎国三皇子,母妃为低微的宫婢,自幼饱受冷眼罹难。他十三岁那年,木河之战,黎国战败,他被送来穆国为质。母妃怜他孤弱,自来带他不薄。而我,穆国公主,更是将真心奉上。那个,只要在他清雅的眸光中,便会觉得春风拂面,春暖花开的少年郎。他说:“阿澜,我身在穆王宫,吃穿用度,皆非我所有,所以……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送给你。但你等我,终有一日,我会赠你,海棠满宫苑。”他走了。霞光映照他纯白的背影,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长到好久好久,我都好似还能够看见他,还能听见他笑着说:阿澜,等我。我确然等到了他红衣白马,十里红妆。却也等来他,佳人相伴,花前月下。彼时,他温雅的笑着,清润的声音说道:“阿澜,我与瑶儿,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势单力薄,瑶儿身后有相府的势力。待我取下江山,定许你盛世为聘。”我的等待,我的付出,最终只换得国破家亡,惨失双目,冷箭穿心,烈火焚身。他没有说话,只用我从来不认识的,嫌恶的眸光看我一眼。淡漠摆手,道:“朕累了。”随即,命人将我拖走,打入冷宫。倒是他身畔佳人——与他青梅竹马的丞相之女,顾清瑶,那个与他荣登尊位之人,莺歌婉转的告诉我:“穆澜,你不过是一枚棋子,哪来那么多自信,哪来那么多念想?朔哥哥是我的,从前,现在,将来。”可他曾经告诉我,分明她才是棋子,他们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兜兜转转,蒙在鼓里的从来是我,天真痴傻的,从来是我。在阳城的城门下,他对我说,阿澜,看见了吗?那是你的父王母后。他明知道我没了双眼,明知道我看不见。还要假意慷慨,用恩赦的语气同我说:“我带你来看望你的父王母后。只不过……我将他们,挂在城门上了。”我笑得浑身颤抖。眼门疼得厉害,有滚烫的液体从失了眼珠的空眶中滚落。黎朔他,从来不是什么翩翩公子,陌上无双。不过是个奸诈小人,背信弃义,狼子野心!而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是穆国公主,更是穆国的千古罪人!“阿澜,你可知,我为何会带你来此处?”他清朗温润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帝王威严。不用看,我便能够知道,他那虚假的面容,有多么的伪善。“阿澜,你的那个皇弟逃了,带着一千凌云军逃了,以他之能,不除之,终究是个祸患,奈何我已将你父王母后首级于城门上悬挂一月,将他们的尸身日夜鞭笞,都不曾见他出现……”“阿澜,你的这个皇弟,心当真狠。你真该看看你父王母后如今的模样,威严高贵的穆国帝后,如今,只不过都是……”“你闭嘴!”我被气得热血上头,胸口,有宛如烈火焚心之痛。他于黎国孤立无援,难道不是我借他兵马,与他势力,助他登基?这两个字,终成为烙印在心口上的殇,带着红莲业火,焚尽所有的奢望。世人总以为,爱就要奋不顾身,拼却一切。却往往在苦与甜中辗转纠缠,忘却身上的责任。殊不知,抛却一切的爱,卑微到了尘埃,最终的最终,却是自食苦果。我终于明白,但这明白,却太晚太晚,代价太大太大,大到余生今后,我都无法偿还。与我的悲愤截然不同,黎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一如既往的清朗。他说,“阿澜,我若将你乱箭射死,你觉得穆辞他,会不会出现?”辞儿是皇叔穆奕之子,当年皇婶难产而亡。而皇叔与皇婶伉俪情深,皇婶去后,皇叔悲痛之余,自请边关。辞儿自幼与我一同长大。我同他的关系,却委实算不得好。他沉稳内敛,安静听话,又因身世可怜,父王母后自来偏爱他,有什么好东西都先让他选。更讨嫌的是,每次他都故意要选我看上的东西。若是我们二人同犯了错,我定是要凄凄惨惨跪佛堂的,他却只要舒舒服服坐寝宫里抄书便完事。三天两头便诓着我做错事,被父王责罚。父王时常训斥我的话便是:生得如此顽劣,怎不多向辞儿学习!当时我就呵呵。若是当真向他学,我大抵得学成个绝世魔王。我与他势同水火,从小看不对眼。所以,我笃定他不会来。我死后,他便是穆国最后的希望了,他又那么讨厌我,怎么会管我的死活?父王母后受辱那么久,你都能忍住不出现,你又自来看我不顺眼,左右我都是个废人了,就不要来了!我能感受到,西风凌冽,残阳似血。大漠的冷风呜呜拍打在身上,金色的箭翎呼啸而过。从始至终,黎朔他不过是想要利用我,榨干所有的价值之后再置我于死地罢了。可笑当初,我心心念念,满心满眼都是他,却因此而葬送了我的国,失去了所有爱我的人。万剑呼啸而来的风声,我缓缓张开双臂,迎接死亡。最后这一刻,我想做一个不爱黎朔的穆澜。至少是死,也要死得坦荡,死得无畏。错愕间,有一个结实的臂膀将我卷过,禁锢入怀中,用躯体将我牢牢护住。他身上的战甲固然冰冷,我却能感受到他炙热的心跳。就像儿时,一个模样冷漠的小少年,却依然有着征战沙场的炙热胸膛。“穆澜,你找死!”他低吼,抱着我的手却更紧更紧,无论他怎样舞刀弄剑,健步如飞,到底是没将我给甩出去。“你疯了么?!你走!你走!!”我用力扳着他扣紧我腰身的手臂,试图挣扎摆脱他都禁锢,奈何他自幼习武,我从小就打不过他。我又不敢挣扎得太过,尽管我看不见,但耳畔呼啸的剑翎声,兵马的交锋声,让我知道目前的形势并不好,甚至,我在空气中,还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穆辞是个闷葫芦。从小就板着张臭脸,虽然我很讨厌他,但不得不承认,穆辞他,比我要坚强,坚强到让人心疼。我还记得,皇叔的死讯传来的那刻,他小小的身板愣是挺得笔直,就像一棵宁折不弯的青松,双眼通红却愣是没掉一滴泪。他把所有的事都压在心底,什么也不会说。后来,他就闷声训练,把自己不当人地训练;再后来,他年纪轻轻便上了战场,成为了战场上叱咤风云,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只是穆辞,你真傻!你为什么要来?我不过是个废人了,你为什么还要来!黎朔布下这最后的局,不就是因为恐惧他,害怕他,畏惧穆国的少年将军!想要引他出现,再一举剿灭,永绝后患的啊!“穆辞!你是不是傻?你知不知道黎朔想要你死?!父王母后你都忍了,你不是最讨厌我么?你还管我干什么?!穆辞,你放开我!”我喊得越厉害,他就搂的越紧。喊到后面,声音都有些声嘶力竭,穆辞却是将我禁锢,怎样都不肯放开。即使隔着铁甲,我也能听见他炽烈的心跳。我死死咬着嘴唇。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祈祷,祈祷身下的马再快一点,身后的追兵再慢一点!就让我们走了吧,就让穆辞活着吧!我是有罪,我是不该活着,但穆辞他何其无辜!“穆辞,你丢下我吧,你带着人,不好走的。”烈风撕裂着脸,有些生疼,我深呼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同他说。马载着我们跑了很久很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身后穷追的马蹄声居然渐渐消失,到后面,完全听不见了。但正是因为双目失明,其它的感官才格外灵敏。所以,现在,我们算是逃过一劫了么?穆辞似乎驱着马,绕进了山林,走在蜿蜒的山间小路上。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因为有他在,一切才显得格外地心安。我没有想到,从前让我那么讨厌的混世小魔王,居然有一天会成为我唯一的依靠。他抱着我下了马,因为我看不见,他又抱着我走了好一段路。他似乎是带我来了一个小院,院中应该种了很多花,我闻到了很多花的香。这不免勾起些过往回忆。穆王宫里的御花园,也曾是这般百花齐放的,只是而今,怕是只剩沧桑。穆辞抱着我进了一间小屋,将我放在床上,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伤药,替我打了热水,处理身上的一些擦伤。“那你快处理伤口吧,我的伤不要紧!”反正身上的伤够多了,也不在乎这一点。穆辞却有些烦躁地扯过我缩回去的手,声音带着几分警告:“安分点!”看吧,从小到大,他就是这般脾气,对着我,凶巴巴的。上完药后,人便有些晕晕乎乎。这一晕乎,便睡了过去,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我梦见,穆辞他又骗得我打碎了母后最爱的海棠镂空雕花瓶,我又跪了一夜佛堂,他呢,则舒舒服服躺在寝宫。后来我听闻,他当晚兴致大好,还开了一坛他最为宝贝的海棠花酒,畅饮彻夜。醒来后,梦里的事还在眼前浮现,那股子气,仿佛一想,就还能被挑起。穆辞他,就是喜欢逮着机会整我,一点也不把我当皇姐。“醒了?”黑暗中,传来穆辞带一个影影着微微凉意的声音。不知为何,曾经无比讨厌的声音,此时此刻,我听在耳中,却有一种想要哭的冲动。我有些苍白地勾了勾嘴角,凭着他的呼吸判断他的方位,想了想,我说,“穆辞,我想喝海棠花酒了。”从前,他每一回整我,回去开心了就要喝酒,今次,我却也想尝一尝,倘若现在不试试,大抵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罢。又是芬芳扑鼻,如果我还看得见,兴许能够看见繁花似锦的模样。曾经黎朔说,要送我似锦的繁华,最终却不过是一场空,一场错。心有些泛酸,更多的却是疲倦。我累了,真的好累好累了。“穆辞,这么些年,你居然也学会了养花弄草,我还以为,你脑袋里只有兵书呢。”可我想说话,我感觉到身体中那种不适越来越强烈,再不说,或许我就没有机会了。他应该又在看书。我靠着他的背,懒懒打了个哈欠。“你小时候真的好讨厌,有什么好东西,父皇母后总是先想着你,只有你不喜欢的、剩下的不要的才给我……”“明明知道我喜欢黎朔,可每次你都让我在他面前出丑,故意破坏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穆辞的背明显僵了僵,我仿佛能看见他双手握拳,眉关紧缩,僵着脸想骂我又不屑于同我说话的模样。不由有些想笑。其实仔细想想,我应该也是没有那么讨厌穆辞的。虽然每次他都先得了好东西,但之后又推辞不喜欢,全便宜了我。我想吃什么东西,只要在他跟前提了,他总是能够记在心上,之后总能为我找到。穆辞,其实是个面冷心热,温暖得让人心疼的人。尽管他每次诓着我闯祸,但当我真的闯大祸时,他总会挡在我的身前,就像这一次一样。穆辞,虽然仅是是我的皇弟,可当靠着他结实的后背,我才恍然发觉,他能给予我黎朔都无法给予的心安。“穆澜?穆澜!你在听我说话吗?穆澜,别睡!别睡……”恍恍惚惚,只听得耳畔絮絮叨叨的低喃。轻飘飘的,就像羽毛一样。我才发现,原来穆辞也是个啰嗦的人,恍恍惚惚,只能听得他在说话,却听不大清他说些什么。“穆澜,你不是喜欢花吗?我都给你种了,种了好多好多,我带你去看,你就睡一会,别睡过头了……”再醒来时,是在颠簸的马车上。身下软榻很是舒适,空气中带着淡淡清香,我想,大抵是在马车内摆了一株白海棠。“……穆辞?”我愣了愣,揉了揉眉心,觉着有些生疼。喉咙干燥难忍,但我却很安心,因为我知道,他在。半晌,我才听得他似忸怩又似倔强的声音,“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纵然穆辞说是好地方,但我也本没太在意,他这大木头,能有什么好地方?可当他将我带到的时候,他宽阔的臂膀抱我下车的刹那,我忍不住,哭了。世界是一片漆黑的,我却仿佛看到,一树璀璨皎洁的海棠,姣美的花瓣纷纷扬扬,地上如同铺了一层厚厚的雪。甜腻的响起弥漫在空气中,恍惚间仿若回到富丽堂皇的宫殿,满树海棠璀璨。看我泪流满面的模样,他有些粗糙的手轻抚我的脸庞,轻柔拭去泪水,他用从来不符合他性格的声音温柔地道:“喜欢吗?”我抬头看他,他深黑色的眼眸中氤氲着怜惜,让我下意识心神一悸。我含着泪点头,启唇刚想说话,突然,我感觉到身后一抹凌冽的寒芒!喜悦的话没来的及说出口,我只仓促道:“穆辞,小心!”穆辞若有所觉,带着我迅速飞离原地。就在我们离开的瞬间,一枚尖针不知从何处飞来,穿过我们方才站立的地方,直挺挺扎入海棠木中,我听见了尖针破风而过,入木的声音。“有毒!”穆辞的声音有些冷煞,眨眼间,他褪去了所有的温柔,又变成了那个驰骋沙场的铁血将军。仿佛是要映照我的想法,四周传来嗖嗖嗖的声音,紧接着,无数黑衣人不知从何窜出,落在海棠树上,将我们层层包围。箭翎从四面八方飞来,穆辞先是带着我躲藏,接下来实在躲不掉,他便将我扑倒在地,用身躯死死护着我。我紧咬着牙,死死拍打着他的胸膛,“穆辞!你疯了!你管我干嘛?你走啊!走啊!穆辞,你不要命了!”“穆辞,你放开我啊!你不是说我是傻瓜吗?你不是说最讨厌我的吗?你走啊穆辞……”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此刻的他,定是深黑色的眸光死死看着我。我却知道,那一瞬,他的眼中只有我。不用看,我也能读懂他的眼中,我不明白的坚定与复杂。海棠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我听见了花落的声音。伴着漫天箭翎,却有着死亡的绝美。大雨滂沱,我摸着压在身上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心也冷透了。我顺着他的胳膊摸过去,他的背上,满是箭,有的箭扎得很深,穿透了他,扎在我的身上,但我却没觉得痛了。“穆辞……”我想叫他,发出的却是沙哑的嘶鸣,就像老马于夕阳下,悲苦的绝唱。不久前,我在冰冷中,等待万箭穿心,等待生命的终点。现在,我仍在冰冷中,大雨滂沱,洗去穆辞的热血,冲刷我最后的温暖。“穆澜!早与你说过,不会有结果的。”风声呜呜然,耳畔似仍回荡着他冰冷的嘲讽。我仿佛听见万箭破风的声音之时,我决然赴死之时,他如风一般跑了过来,将我揽入他结实的臂膀。我仿佛听见他临死前所说的,在我出嫁那日,他说过的同样的话。五年前,离开阳城,远赴黎国那日,他玄服白马,长风飒飒。追上送亲的队伍,将我从车马上拽下,铁青着脸色看着我,吐出冰冷的字句:“穆澜,你嫁给他,不会有结果的!”十五年的相看两厌,我只当他见不得我好,报之以一哂。我抚摸着他濡湿的眉眼,冰冷的薄唇,脑海之中,影影约约,似还能看见他的模样。黎朔怕我死不了,在我身上下了毒,就算我没被乱箭射死,最终也会暴毙身亡。花下黑衣冷面的小少年,诓着粉衣小姑娘,刨了御花园那百年海棠的根。海棠是为穆国国花,象征着盛世繁华。百年海棠更是备受敬仰。最后小姑娘受了罚,跪了佛堂,小少年风度翩翩,黑衣潇洒,坐在宫殿里,听着小曲儿,绘着墨画。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
点击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