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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延峰、丁一丨覆写抑或仿写?——以毛氏汲古阁影抄本为例
注:本文发表于《古籍保护研究》2022年第2期,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丁延峰老师授权发布!

覆写抑或仿写?
——以毛氏汲古阁影抄本为例*

丁延峰  丁 一

摘要:与一般抄本相比,影抄本尤其是影宋、影元抄本更为珍贵,价值更高。从文字含义上理解,“影”字既有照相式的依样覆写之义,亦有临摹之义。现在保存下来的古代影抄本皆属后者,即仿写或临对。通过对毛氏影抄本的仔细查验与比较,发现毛氏所用白纸根本无法透写,且笔画差别大、异文不少。因此可以判断古人所谓影抄并非指蒙在底本上的覆写,或许古人有过类似操作,但如以宋元佳刻之珍本为底本,恐怕难以实现。出现笔画酷肖的影抄本,有可能是毛氏有意安排与原本笔法酷似的抄手摹写而成。现在保存下来的如赵均、钱曾、黄丕烈等名家影抄本皆与毛氏情况相同。
关键词:覆写;仿写;汲古阁
抄写是古代文献保存与传播的基本途径之一,即便在雕版技术发达的两宋时期,抄写也是无法取代的。明清时期,无论是在官方抑或民间,所流传的抄本数量并不比刻本少,只是在流传过程中更易为人忽略,因此至今保存下来的抄本不如刻本多。就抄写方式而言,随着抄录使用的物质材料的不断提升,人们对抄写技术的不断探索,经过千百年的演进,一种更为先进的抄写方式——影抄出现了。至明代,这种方式更加成熟,从而保存了大量“原汁原味”的古籍善本。但是今人对古人的影抄方式究竟是覆写抑或仿写,并不是很清楚。有鉴于此,本文以古代影抄书最为典型的汲古阁毛氏影抄本为例探讨说明之,或有不妥之处,敬请方家雅正。

一、缘起、概念及抄录方式

古代抄本可以分为一般抄本与影抄本两种。比较而言,无疑影宋、影元抄本更为珍贵,价值更高。在诸家书目及题跋中,对汲古阁毛氏影抄本评价是最高的。《天禄琳琅书目》云:“明之琴川毛晋,藏书富有,所贮宋本最多。其有世所罕见而藏诸他氏不能购得者,则选善手以佳纸墨影钞之,与刊本无异,名曰'影宋钞’。于是一时好事家皆争仿效,以资鉴赏,而宋椠之无存者,赖以传之不朽。”[1]孙从添《藏书记要》称:“书之所以贵钞录者,以其便于诵读也,历代好学之士皆用此法。所以有刻本,又有钞本、有底本。底本便于改正,钞本定其字划。于是钞录之书,比之刊刻者更贵且重焉。况书籍中之秘本,为当世所罕见者,非钞录则不可得,又安可以忽之哉?……惟汲古阁印宋精抄,古今绝作。字画纸张、乌丝图章,追摹宋刻,为近世无有能继其作者,所钞甚少。”[2]段玉裁校《集韵》云:“毛子晋影钞宋本,每叶版心之底,皆有某人重开、某人重刊、某人重刁,某人者,刻工姓名也。每误处,用白涂之,乃更墨书之。”[3]而对个案的称赞亦不胜枚举,如缪荃孙曾得“毛钞影宋本”《松陵集》十卷,云“近时重毛钞过于麻沙旧刻,荃孙止存此种,真工绝也”[4]。可见毛氏影抄本举世公认。学者对毛氏影抄本的评价是综合性的,既有书写上的逼真性,亦有用纸、用墨的精良。然学者赞誉毛氏影抄本时,并未具体指出毛氏是如何影抄的,孙从添的“皆用此法”亦未详细交代。考察发现,人们对毛氏影抄宋元刻本的具体方式并非完全了解。那么毛氏究竟用何种方式影抄、其操作过程如何?在解决这一问题之前,需要首先弄清“影抄”一词的具体含义,方可进一步讨论该问题。

2014年发布的国家标准《汉文古籍特藏藏品定级第1部分:古籍》对影抄本的定义是:“依据某一底本覆纸影摹其图文及版式而成的古籍传本,又称影写本。”[5]“覆”即覆盖之义。一般而言,“影抄”是指将薄纸覆于原本上,照着原样描摹勾画,其字体笔画、标点、行款、版框尺寸甚至边栏等格式与原本完全一样,无毫厘之差。如将白纸覆盖于宋、元、明刻本上,依样描画,所得则称为影宋抄本或影元抄本或影明抄本。这样的本子不仅文字上丝毫无差,且格式形式亦无两样,因此在保留底本原貌上,具有独特优势。通过影抄本即可一览原本之面貌,故为后人所追捧效法,誉称“下真本一等”。关于“影”字,本作“景”,从日,京声。《说文解字》:“景,光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日月皆外光。而光所在处,物皆有阴。光如镜,故谓之景。”“后人名阳曰光,名光中之阴曰影。”故“景”有两层意思:一是日光,二是指物体的形影、阴影,如《周礼·地官·大司徒》“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第二个字义可引申为依样描绘、描摹。从这个意义上讲,则已与前揭影抄者将纸蒙在底本上描画不同。此摹写者则指将底本与仿写纸分开,不接触原本,一边看记原本文字及格式,另一边靠记忆重新在另一纸上仿写临录下来,而不是蒙纸覆写。当然这种仿写在格式上亦与底本相同,但在字形等仿真度上与覆写本相比,已大打折扣。因此,从字义及习惯用法上,影抄者实有两个含义,为区别两种之不同,称前者为覆写,后者我们姑称之为仿写或临对(亦有称对临者)。显然,仿写本远不如覆写本逼真。覆写之要求甚高,必须满足一个必备条件,即抄纸必须很薄,透过抄纸能够清晰地看到原本上的字,否则因纸厚看不清原本之字,则无法影抄描摹。当然,透写对原本的损害也是很大的,因纸薄,墨迹很难不洇湿原本,再加覆写时反复揉搓,原本肯定会“惨遭蹂躏”。如果同一原本覆写多部,原本肯定会面目全非。宋元刻本如此稀缺,谁会舍得如此摧残?而仿写则无须考虑纸张厚薄。可想而知,这样的覆写本如果有,亦是极为稀少罕见。从现存大量所谓影抄本中,几乎全为仿写本,覆写本很难见到。但既然早在明末已有“影抄”这一概念,覆写本肯定已经有了,只是由于特殊的薄纸覆写难度大,保存下来更难一些,因此今存者少之又少。据说有一种透明的油纸,可以覆写,但今亦未见,有待继续考察。


二、实例考察

毛氏曾收藏多部影宋抄本,仅《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就著录二十五部“宋板影抄”或“影宋板旧抄”,两部“元人抄本影写”。如著录“《广陵先生集》三本,影宋版旧抄,吴方山藏,前有王履吉印”。此本由明嘉靖间吴岫、王宠旧藏。又著录“王黄州《小畜集》三十卷八本,影宋板抄,十八卷副页有钱宗伯朱笔字,二十三卷后有赵清常题识”。此本由万历间赵用贤旧藏。毛氏一定是从所藏前贤影宋抄本中受到启发,影抄了大量宋元本,而今见诸各家所藏及著录为毛氏影抄本者一百余部。目验这些存世毛氏影抄本,发现并非覆写,实皆为仿写本。其理由如下:第一,纸张几乎皆为白纸,较厚,并不透明,根本看不到底本之字,有的稍薄一点,字迹亦非常模糊,无法满足透写覆写要求。天一阁藏有一部汲古阁影宋抄本《集韵》,被阮元称为“稀世之珍”,据该馆古籍部李开升老师目验,似为较厚的开化纸,根本无法透写。笔者曾赴日本静嘉堂文库,查看所藏毛氏影抄本二十余种,皆为白绵纸,质地良好,但无法透写。第二,字体不同,经与现存原本对勘,字迹有异,或整体风格不同,或字画稍变。第三,毛氏影抄本中多有异体字,有的甚而有一些形近的误字,有的则以朱笔或白粉涂改,然后再在涂处、行间或天头改回原字,或以朱墨笔径在原字上涂改。如是覆在原本上影抄的话,一般笔画稍异的可能性是有的,出现字形差异很大或抄错的概率极低,但目验一些毛氏影抄本并非这样,有的一页好几个这样的涂字。第四,宋刻本原装皆为蝴蝶装或包背装,尽管至明清时大都改为线装,然今存宋刻本中仍有不少是蝴蝶装的,如《唐女郎鱼玄机诗》《唐求诗集》等,而且毛氏所藏宋本中亦有蝴蝶装的,如南宋末刻元初印本《新刊指南录》四卷《附录》一卷(文天祥撰),二册皆为蝴蝶装,文徵明、毛晋、汪文琛、汪士钟、唐翰题、陆心源旧藏,今存静嘉堂文库。但现存的毛氏影宋抄本皆为线装,从装池上看显然已非原装。第五,其他差异与不同,如刻工、版心题署、版框尺寸等等。最后,将纸覆盖在原本上一笔一画描摹底本笔画,对底本肯定损害不少,玷污亦不可避免,书主人及影摹者不会不知。基于此,一般不会采用这种直接接触原本之法的。因此《汉文古籍特藏藏品定级第1部分:古籍》定义是否准确理解“影抄”二字的真实含义颇可商榷。进一步而言,如果采用覆写法影刻刷印,也同样难以做到。既然没有覆写清样,又如何将其覆盖在木版上雕刻?意者古代所谓影刻本采用的毛样同样是仿写的。徐蜀《谈谈古籍中影刻本与影抄本的制作方法》一文对此亦有所探讨[6]。当然,近代以来因为珂罗版及摄影技术已经成熟,影写影刻都已不成问题,但在古代是难以完成的。

为详解上述之由,以上海图书馆藏汲古阁旧藏宋刻本《杜工部诗》二十卷与静嘉堂文库所藏毛氏影宋本对勘,可证并非覆写,而是仿抄,或曰临对。上图藏本卷一首五页,卷十七、十八、二十及补遗首六页为南宋绍兴刻本,卷十至十二配宋绍兴间建康郡斋刻本,卷一第六页至卷九、卷十三至十六配清毛扆倩王为玉抄本,卷一开首王原叔《杜工部集记》两页,卷十二第廿一后半页,卷十九第一、二页及《补遗》第七、八页由张元济补录。静嘉堂藏影抄本乃毛晋倩苍头刘臣影写两宋残本及毛扆倩工补写而成,今以上图藏宋椠卷十与静嘉堂藏本之刘臣影抄本卷十校之,区别明显:第一,影抄本白纸较厚,无法透写。个别页次受潮泛黄,纸色异化。第二,字形笔画不同。经审定笔迹,影抄本笔画较软润绵厚,而刻本笔画较板直,露出刀笔雕刻痕迹,笔画粗细不如影抄本明显,感觉影抄本之神韵隐含于字里行间,而刻本气息贫弱。如果具体到个别字上,细细比对笔画的粗细、长短等,差异明显。第三,异体字颇多,且间有误抄。如宋椠卷十首页正面第六行“留别贾严二阁老两院补阙一首”之“阙”,影抄本作“
”;本页第八行“收京三首”之“收”,影抄本作“
”;
第九行“哭长孙侍御一首”之“御”,影抄本作“
”。
第四页正面第八行“辛苦贼中来”之“辛”,影抄本作“幸”,“幸”字误。第五页背面首行“共被微官缚,低头媿野人”之“缚”“媿”,影抄本分别作“縳”“愧”,“縳”字误;本页末行“赏应歌杕杜”之“杕”,影抄本作“枤”。第七页正面第三行“通籍微班忝”之“忝”,影抄本作“
”;本页背面第五行“慎尔参筹畫”之“畫”,影抄本作“盡”,误。第九页正面第八行“黄鸟时兼白鸟飞”之“兼”,影抄本作“
”。第十一页正面第六行“春旗簇仗齐”之“仗”及第九行“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食”之“丈”,影抄本分别作“
”“
”;
本页背面第九行“邂逅无端出饯迟”之“邂”,影抄本作“
”。第十八页背面第五行“但添新战骨”之“但”,影抄本作“
”。第二十五页正面第八行“俱议哭秦庭”之“俱”,影抄本作“
”,误。
其中不少字带有书写者自己的书写习惯,如“
”“
”“
”“
”“
”等字多次使用。
他字如“微”作“
”、“遟”作“
”、“再”作“
”、“搏”作“
”、“扃”作“扄”、“甚”作“
”、“簪”作“簮”等等,而讹字皆因形近而误写
如宋椠第二十八页正面第八行“谢氏寻山屐,陶公漉酒申”,“申”字误,旁改为“巾”,而影抄本径作“巾”,不作“申”,则更说明并非覆写。第四,宋椠版心下间有刻工,影抄本全无。卷十至十二之刻工:杨茂、言清、言乂、王佑、熊俊、郑珣、黄渊、杨诜、翟庠等,卷十七、十八、二十之刻工:宋、宋道、洪茂、张逢、史彦、张由、余青、吴圭、茂、先、英、张谨、洪先、牛实、刘乙、徐彦、彦、施章、田中、骆、张清、寔、吕坚、蔡、王伸、方诚、朱赟、王、骆升、升、葛从、从等,影抄本皆无。可见当时抄写本并未计划抄写这些刻工。自以上诸多不同看出,所谓影抄者绝非覆写,只能是仿写。此六卷刘臣抄本不见校记,而其余王为玉抄本则用朱笔校改,因从另一抄本过录,异文校多。王抄字体亦仿宋,与刘臣抄录有异曲同工之妙。刘臣抄录者,除有个别因形近而误者或有不影响字义的异体字外,别无他误。而王为玉抄本除有以上刘臣本问题外,则另有多误,包括误字、倒文、脱文、衍文等,故校记颇多。因其底本未见,尚不知其差异几何。但校以其他宋本,可知经过校改过的王抄尚佳。两人抄写字体风格亦有不同,王抄字大满格,笔画拙朴,刘抄字小,行间疏朗,俊雅秀美。毛扆在跋宋刻本《杜工部诗》云“命苍头刘臣影写之”“有甥王为玉者,教导其影宋甚精,觅旧纸从钞本影写而足成之”,无论是刘写还是王写,皆称“影写”,可见毛扆对这种临写而非覆写的影写方式是心知肚明的。《仪顾堂题跋》卷十著录静嘉堂藏本为“影宋抄王洙本杜诗”,《静嘉堂秘籍志》卷十著录同,两家皆笼统称之为影抄。此本卷首贴有两张纸签,一题“影宋钞本《杜工部集》残本,七册”,钤有“醉经轩藏”,另一题“王洙本《杜工部集》残本,影宋抄,七本”,其中“影宋”二字被朱笔涂抹,可知后者对“影抄”又予否定。王抄同刘抄一样,虽称影抄,然均非覆写,实皆为仿写。这是经过实证考察得出的结论,毋庸置疑。

以上仅是详举一例说明,而其他诸本亦属此情况,如国图藏清初影抄明嘉靖六年(1527)孙沐万玉堂刻本《干禄字书》一卷,孙本卷末有绍兴壬戌勾泳序及版心下有“万玉堂雕”四字,此本均未抄,《楹书隅录》卷一误作影宋精抄本。与《干禄字书》合装一册的《佩觿》三卷,底本亦为明嘉靖六年(1527)孙沐万玉堂刻本,版心下“万玉堂雕”及卷末徐充《题新刻佩觿后》,毛氏影抄本亦未抄。静嘉堂藏汲古阁毛氏影北宋天圣明道刻本《国语》二十一卷,卷中朱笔校改不少,更多的则为脱文,所据校者为底本。国图藏明末影抄宋绍兴九年(1139)临安府刻本《汉官仪》三卷(宋刘攽撰),对勘两本,影抄极精,未见异文,但白纸较厚,仍然无法透写,且笔画稍异。如从学术价值上考虑,有些所谓影抄本存在的一个最大问题是抄录不谨,多误字,如国图藏一部《春秋繁露》八卷残本,其底本为宋嘉祐四年(1059)江右计台本,与底本相校,讹字颇多。静嘉堂藏一部《北户录》,据目录后牌记、行款、字体可知,毛氏影抄自南宋临安府尹家书籍铺本,而底本今已不存。今查存世三部尹家书籍刻本《续幽怪录》《历代名医蒙求》《搜神秘览》版心上象鼻皆题字数,下象鼻间题刻工,而《北户录》皆无。毛氏影抄所用底本有不少今已不存,无法一一对质,但通过目验对校当下仍存于世的底本,综合来看,这些所谓的影抄本大都不符合覆写本的标准,客观地讲皆属于仿写本。毛抄是这样,其他亦如是,笔者目验其他所谓“影抄”者也名不副实,如国图藏一部郑振铎旧藏《新刻原本王状元荆钗记》二卷(善本书号:16236),《国家图书馆西谛藏书善本图录》著录为“民国影抄本(据明姑苏叶氏刻本影抄)”,半页九行十八字,小字双行同,无栏格。虽然字体模仿原本,但仍与原本有异,而且删去栏格,手绘墨色藏印,如“士礼居”“阆源真赏”“蓉镜”“非昔珍秘”“善本”等,笔画及外栏皆圆润,均与原印相差甚远,亦失神韵。类此者甚多。而有的抄写尽管字画上有些微差异,但整体上确实与原版字体风格酷肖,如《永嘉四灵诗》,卷首标以“影宋抄本”,实抄自南宋陈氏书棚本,行款为十行十八字,与现存书棚本《唐女郎鱼玄机诗》等完全一样。其字体与书棚本的细楷欧体酷肖,但检验抄纸,仍不能透写,这种情况如何解释?意者毛氏在选择写工时,一定会从众多写工中挑选以欧体字见长、接近书棚本字体风格的抄手来特意完成这一特定任务,因此才会有上述抄字与原字酷似的情况。这对于毛氏来说,操作起来并不困难,因此毛抄中有不少这种酷似原本字体的几可乱真的所谓影抄本。但这种情况当可进一步铆紧仿写而非覆写的证据链。

就字体而言,对于明末清初的写工特别是如毛氏汲古阁这样大量储备的写工来说,临写宋刻本的字体一般没有问题。“入门僮仆尽抄书”,汲古阁的写工应该具备一般书法技能,尤其是熟练书写颜、欧、柳等不同风格的字体。一个抄手,一旦形成自己的风格,一般是很难改变的,但个人风格的形成对临写宋刻本不同的字体来说,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其发生变异、出现与原本风格不一致的可能性因此会大大增加。所谓稳定性,是指欧体、颜体、柳体甚至赵体而言,总体上遵循这几种相对固定的书法风格。但每种风格下肯定会有个人不同,完全有可能出现各自不同的些微变化,这就是毛抄中抄写风格的总体特征:既稳定又灵活变通的点面结合的书法风格。他们在临对抄写时,所记忆者都为文字内容,而非每个文字的形体特征及笔画变化,只需按自己的书写风格顺其自然地抄写就是了,其抄写的是内容,而非字体。如果遴选的写手风格与原本一致或近似,则可能差异更小一些,而如与原本差异较大,则肯定差异亦较大。故此,才导致影抄本与原本在字形上的差异,甚而出现异体字或因形近而产生的误字。一方面遴选字体风格相似的写工临写原字,另一方面,肯定亦有不少与原书字体风格不一致甚至迥异的写工,不论哪种都面临一个问题,即只要是人写,就无法做到百分之百的真实,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临写与原本永远是一对矛盾,怎能比诸当今照相或扫描技术的逼真?


三、余论

版本学家及诸家目录著录为影抄本,并非讹误,只是要明白其并非为蒙在原本上的覆写,而是仿写即可,实即影抄本中的一种而已。这种仿写方式,其实早在三百多年前的毛扆已经知晓。意者明清诸家甚而书估所言之“影抄”者,多有炫耀甚至哗众取宠之意,为抬高售价故名。这从毛扆为鬻售家藏古籍而编制的《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所著录影宋元抄本之售价即可知道,其价格仅次于宋元刻本。晚年的毛扆生活拮据,已经大不如从前,多卖些钱也是人之常情。

遗憾的是,今人似乎对此熟视无睹,不作深究,常将其混做一种概念。然从版本学角度,应该疏证清楚,去伪存真。2019年10月19日,江苏常熟召开“纪念毛晋诞辰420周年暨2019年图书馆史志编纂学术研讨会”。会议期间,笔者发言时提及毛氏藏有很多影宋元抄本,沈津先生遂提出“影抄”问题,言及所目验过的很多影抄本并非蒙在底本上覆写,而是临对或仿写,因此使用“临对本”或“仿写本”命名当更准确。笔者亦曾目验过多部毛氏影抄本,对此亦困惑不解,经请教沈先生后,豁然开朗,这类“影抄本”当以著录为“仿写本”更符合实际情况。据调研,当有一种覆写使用的油纸,很薄,有一定的透明性,但笔者尚未发现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影抄本。毛氏抄本几乎全是白纸,目前没有发现用油纸或更薄的白纸抄写。

还有一种情况亦需注意,即所谓影抄既非覆写,又非仿写,而是一般意义上的抄写,其行款、字形、格式等皆已与底本不同,但因用纸颇佳,抄写精致,字体仿宋元,常常被误作影抄宋元本。如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一部宋吴仁杰撰《离骚草木疏》四卷(馆藏号:T5242/2321),《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书志》(以下简称《哈佛书志》)著录为清初毛氏汲古阁抄本,卷端次署“通直郎行国子录河南吴仁杰撰”,卷末有庆元三年(1197)吴仁杰跋、庆元六年(1200)方灿识语,又有衔名三行。半页十二行二十四字。钤印“汲古阁”“毛氏图史子孙永保之”“美人芳草”“黔山黄氏竹瑞堂藏书”“正鋆秘籍”“雨山草堂”“蒋祖诒”“穀孙”“密均楼”“均之心赏”“不可思议”“曾亮”“葛君”“长尾甲”等。国图今存一部宋庆元六年(1200)罗田县庠刻本,卷末亦有吴仁杰、方灿跋,行款为十行二十一字。台北“国家图书馆”曾藏一部明抄本,原为汲古阁毛氏旧藏,行款与宋本同,其出于宋本无疑。哈佛藏本究竟出于明抄本抑或宋本,尚不清楚,《哈佛书志》云:“此毛氏汲古阁所抄,底本为宋庆元六年罗田县庠刻本”,从抄录内容来看,当是。傅增湘曾于1935年3月目验过哈佛藏本,《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十二著录,题曰“影写本”。《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卷十二著录为“影写宋刊本”。然《哈佛书志》曰:“傅氏此说或不确,此本并非影宋,宋本每半页十行二十一字,版式高阔,版心上记字数,下记刻工姓名,吴仁杰自序为手书上版。而此版心字数、刻工皆无,行款为十二行二十四字,吴氏自序则为楷书,俱不同也。然抄本书以毛抄最著,此本字体工整秀丽,缮写精绝,纸墨俱佳,堪称'下宋本一等’,当为毛抄精抄入藏者。据王文进以各家书目综合统计,见诸《明毛氏写本书目》之毛抄,约二百四十余部,但此书不见其中。如今传世之毛抄不逾百种,仅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苏州市图书馆及台北'国家图书馆’'故宫博物院’有藏。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抄本逾千部,清初抄本以此本冠其首。”[7]比较毛氏抄本与宋本,其字体、行款、版框尺寸、版心设计等皆不同,显然并非影抄。类似这种情况亦不少,仅凭经验而不亲自核对两本,则极易误断。

与一般抄本相比,影抄本尤其是影宋、影元抄本更为珍贵,价值更高。从文字含义上理解,“影”字既有照相式的依样覆写之义,亦有临摹之义。现在保存下来的古代影抄本皆属后者,即仿写或临对。通过对毛氏影抄本的仔细查验与比较,发现毛氏所用白纸根本无法透写,且笔画差别大、异文不少。因此可以判断古人所谓影抄并非指蒙在底本上的覆写,或许古人有过类似操作,但如以宋元佳刻之珍本为底本,则恐怕难以实现。出现笔画酷肖的影抄本,有可能是毛氏有意安排与原本笔法酷似的抄手摹写而成。现在保存下来的如赵均、钱曾、黄丕烈等名家影抄本皆与毛氏情况相同。同时毛氏抄本乃至其他名家中有不少既非覆写亦非仿写的一般抄本,亦有不少误作影抄本的,需要细致核对底本方是。

注释: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存世宋刻本叙录”(项目批准号20&ZD334)之部分成果。

又,第十六叶A面第五行“秋听殷地发”之“殷”、第七行“吾道竟何之”之“竟”字,影抄本皆缺末笔。细验宋椠,两字所缺末笔乃后人添补为全字。如阅电子版或影印本,因所补亦为墨笔,与原版字迹不易分辨,故须阅原本方能识出所补末笔。宋椠中有多处宋讳缺笔者,大多已补全,而影抄本多缺,要注意这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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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孙从添.藏书记要[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3839.

[3]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M].续修四库全书:第92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81.

[4]缪荃孙.艺风藏书记[M].黄明,杨同甫,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81.

[5]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汉文古籍特藏藏品定级:第1部分古籍:GB/T 31076.1—2014[S].北京:中国标准出版社,2015.

[6]徐蜀.谈谈古籍中影刻本与影抄本的制作方法[N].新华书目报,20190524(16).

[7]沈津.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书志[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3591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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