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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東超丨《誠齋集》校讀記——兼談儒藏本《誠齋集》的校勘理念與方法

注:本文发表于《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第十五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吕东超老师授权发布!



《誠齋集》校讀記
——兼談儒藏本《誠齋集》的校勘理念與方法

吕東超

內容提要】宋端平本《誠齋集》已久失中土,國內所藏各抄、刻本由於傳寫臆改等原因,文本歧義不勝指數。民國間,繆荃孫購得日抄宋端平本,嗣後收入《四部叢刊》,才使這一狀況略得改觀。然而,《四部叢刊》本亦錯訛滿眼,難稱精善。清代以來,雖然學者們爲校訂《誠齋集》付出諸多努力,但畢竟未見宋本,無從對版本源流與文本性質作出深入判斷,導致誤校不少。如今,不僅宋端平本已影入國內,其電子影像亦獲公佈,以宋端平本爲底本的新整理本《誠齋集》亟待面世,儒藏本即在此一背景下“應運而生”。本文嘗試從版本源流、校勘策略、細節處理等方面就儒藏本《誠齋集》的整理工作予以總結,敬祈讀者批評指正。
關鍵詞】楊万里  《誠齋集》  《儒藏》

一七年夏,北京大學《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問我能否承擔《誠齋集》的整理工作,作爲即將畢業的博士生,面對中心的信任,只感到誠惶誠恐。實際上,我並無太多整理古籍的經驗,除了在中心悶頭讀稿以外,僅整理過《竹譜詳錄》《元代畫塑記》兩種小書。雖然對校勘學一直興味濃厚,但從未想過以既耗時又費力的古籍整理作爲志業。初時不免猶豫,但最終仍然接納了這一任務。承命之餘,不敢廢怠,此後幾乎每天都與《誠齋集》相伴朝夕。所幸宋本尚存,使整理工作減去不少麻煩。儘管如此,由於卷帙浩繁,初稿完成時已在兩年半之後。加上中心複雜的審稿流程以及突如其來的疫情等原因,遲至二一年冬才返回校樣,我又破三月之功,核對底本一過,盡量減少排印失誤,《誠齋集》的整理工作遂告卒業。最近中心希望我就《誠齋集》的整理過程作一篇總結文字,其實我本人並無心得可言,考慮到整理大部別集對我而言尚屬首次,其中不免存在一些問題,不妨藉此機會把自己的認識和遺憾略作交代,或許對讀者不無裨益。

一、源與流

考察版本源流無疑是古籍整理的第一步,以便爲進一步確定底本、校本、參校本作準備。誠齋生前曾自編詩集爲八,曰《江湖集》《荊溪集》《西歸集》《南海集》《朝天集》《江西道院集》《朝天續集》《江東集》。另有一部無序的《退休集》,應成集於身後。這些詩集先後刊刻於宋淳熙、紹熙年間,學界一般稱之爲“宋淳熙紹熙間遞刻本”(以下簡稱“宋遞刻本”)或“宋刻詩集本”。今國圖善本室藏有一部殘本,存《江湖集》十四卷、《荊溪集》十卷、《西歸集》四卷、《南海集》八卷、《江西道院集》五卷、《朝天續集》八卷、《退休集》七卷[1],且殘齾特甚,偶有抄配。此外,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有一部宋淳熙刻本《南海集》八卷[2],亦有損泐。至嘉定元年,誠齋長子長孺將誠齋詩集與未曾梓行的各類文章如賦、辭、操、表、牋、啟、書、奏劄、記、序、冊文、詞、議、策問、詞疏、箴、銘、贊、樂府、題跋、祭文、尺牘、傳、行狀、碑、墓表、墓志銘以及《心學論》《千慮策》《程試論》《庸言》《天問天對解》《東宮勸讀錄》《淳熙薦士錄》《詩話》、歷官告詞、詔書、謚告等重新編定爲一百三十三卷,題曰《誠齋集》。端平初,由楊長孺門人劉煒叔付印於江西,每卷卷末有“嘉定元年春三月男長孺編定 端平元年夏五月門人羅茂良校正”字樣,書尾有劉煒叔端平二年跋,學界一般稱之爲“宋端平本”。可惜此本已久失中土,今僅知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有一部[3],爲海內孤帙。由於曾遭火厄,不無殘闕與抄配之處,但大體保存完整,洵爲最善之本。傅增湘曾懷疑日本所藏非宋端平本,祝尚書先生已有辨證[4],而薛瑞生先生仍憑藉《全宋詩》誠齋卷不避宋諱、“段”“叚”字型未區分及宋端平本存在訛誤,推定“傅增湘以為日藏本並非端平本之舊爲有據 ”[5]。《全宋詩》乃現代整理本,已經過統一文字處理,薛氏之誤又不待言而可知矣。

元明兩朝均無《誠齋集》重刊本,直至清乾隆五十九、六十年,誠齋後人始將文集、詩集重新編次,再付剞劂,改題爲《楊文節公文集》、《楊文節公詩集》(以下簡稱“楊本”)。據楊振鱗跋,知底本並非家傳秘本,仍爲外間傳抄之本[6]。國內所藏《誠齋集》多爲抄帙,較重要者有上圖藏明莫是龍輯本七十卷、上圖藏明末毛氏汲古閣抄本一百三十三卷、國圖藏清顧麐士校並跋明末毛氏汲古閣抄本一百三十三卷(以下簡稱“汲本”)[7]、國圖藏清翁同龢跋明末毛氏汲古閣抄本一百三十三卷(存十五卷)、陝西省考古研究所藏明抄本一百二十卷、國圖藏清初抄本一百三十三卷、北大藏清抄本一百三十三卷、浙圖藏清沈復粲校並跋清道光十年鳴野山房抄本一百三十三卷、國圖藏清抄本一百三十三卷(存一百二十二卷)、蘇圖藏清抄本一百三十三卷別集二卷附錄一卷、南圖藏清丁丙跋清朱文懋校清抄本一百三十五卷目錄三卷[8]、國圖藏清抄本一百二十卷。除上述較爲完整的抄、刻本外,詩文選本有元余卓刻本《誠齋四六發馥》、康熙十年吳氏鑑古堂刻本《宋詩抄》、康熙三十二年刻本《宋十五家詩選》;《天問天對解》有明崇禎十年古香齋刻本及清初毛昇、林學本刻本;《誠齋詩話》有清抄本、清星鳳閣趙之玉抄本;《淳熙薦士錄》有清蔡名衢、丁丙跋清抄本。以上諸本均著錄於《善目》,其他抄、刻本仍復不少,如國圖藏清初抄本六十二卷、臺灣“國圖”藏烏絲欄舊抄本一百三十三卷、臺北故宮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一百三十三卷(以下簡稱“庫本”)、哈佛燕京藏抄本一百三十三卷、嘉慶五年徐達源刻本《誠齋詩集》等。此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臺灣“國圖”尚有明汲古閣影抄殘宋本《誠齋尺牘》兩卷,取與宋端平本對勘,確係影抄無疑,除首尾卷次未寫明外(可能底本已經損毀,核其內容,先後對應宋端平本卷一〇九、一〇八),其餘文字完好無闕,這說明宋端平本在毛晉的時代或許還有殘葉存世。

民國間,繆荃孫購得一部日本抄本,據云從宋端平本“影寫”,涵芬樓據以影入《四部叢刊初編》(以下簡稱“四部叢刊本”),當時蠡舟專門撰文稱譽《四部叢刊》有“自宋以來無第二刊本之秘籍”[9],即以《誠齋集》爲例,可見此本影響之大。實際上,四部叢刊本不僅與宋端平本行款字體全然不同,且書跡粗劣,並非“影寫”,而是據宋端平本的抄本轉錄。日本《誠齋集》抄本不止一部,前田育德會、日本國會、內閣文庫等均有藏本。又據嚴紹璗先生介紹,日本尚有東山天皇元禄時期(1688—1704)摹宋端平刻《誠齋集》寫本一百三十三卷目錄四卷,大阪天滿宫御文庫藏江戶時代寫本《誠齋集》殘本九十一卷[10]。此外,靜嘉堂文庫有陸氏皕宋樓原藏朱彝尊舊藏“影宋抄本”一百三十二卷附錄一卷別(《皕宋樓藏書志》作“外”)集二卷[11]。

《誠齋集》在楊本問世之前僅端平一刻,這本是學界共識。然而,庫本卷三七之末卻比四部叢刊本多出詩一首,並有跋語云:

慶元丁巳八月二十六日,季父初筮文江,執贄文節公之門,辱報以詩。集中偶未登載,輒附刻於此卷之末。淳祐丁未八月,後學豫章李茂山謹識。[12]
辛更儒、薛瑞生兩先生根據跋中“附刻”二字,認爲端平之後還存在“淳祐刻本”或“淳祐重印本”。辛氏云:
對淳祐刻本的考證,推翻了學術界“《誠齋集》自端平合刻以來,尚無全集重刻本”的不恰當結論。而端平本和淳祐本之外的誠齋佚作不斷被披露,則有力地說明,在淳祐本之後,必然還有所收誠齋著作更全的全集本出現,只是未見傳本,亦未見目録書著録而已。[13]
薛氏云:
“淳祐丁未(1247)秋八月”,上距楊長孺編《誠齋集》之“嘉定元年(1208)春三月”已四十年有餘,距羅茂良校正《誠齋集》之“端平元年(1234)夏五月”已十四年有餘,距端平本刊刻竣工亦十三年有餘,且謂“附刻於此”,則不惟知端平本編定後有淳祐重印本,且重印後有所增益,今本《誠齋集》中所收之詩有後人所增者。據此,則北大手抄本並非長孺當年所編之舊而爲淳祐重印者明矣。檢此二本,錯誤不勝乙改,較四部叢刊本錯誤尤夥。……足見《誠齋集》誠如四庫提要所云“則當時已多誤本”,非盡其後轉相傳抄重印之誤也。[14]
其實,陳新先生對所謂“附刻”早有討論:

淳祐亦爲理宗年號,丁未是淳祐七年(1247),後於端平十餘年。在此短暫時間,《誠齋集》重刻的可能性不大,跋中“附刻”二字,汲本、呂本均作“循剩”,亦足說明實爲端平刻本的抄本。凡抄本不僅多舛誤,且多字跡模糊,輾轉抄刻時必多歧異。[15]

覆按國圖藏汲本、清初抄本、清抄本均作“循剩”,汲本眉上另批“附刻”二字,則此處確有異文無疑。在未見“淳祐刻本”或“淳祐重印本”的任何傳本與相關記載的情況下,僅僅根據存在異文的李氏跋語及“誠齋佚作不斷被披露”,尚不能得出端平以後還存在淳祐本,甚至“在淳祐本之後,必然還有所收誠齋著作更全的全集本出現”的結論。至於“非盡其後轉相傳抄重印之誤”的說法也並不可信,今存各抄、刻本的大量錯訛,多爲後世傳寫臆改所致,而非宋端平本當時已有之誤。

綜上,由於誠齋詩凡兩刻,文僅一刻,所以後世諸本只能源出宋遞刻本或宋端平本系統[16]。限於客觀條件,我未能逐一經眼今存各本,寓目者有汲本、清翁同龢跋明末毛氏汲古閣抄本、清初抄一百三十三卷本及六十二卷本、清抄一百二十二卷本、楊本、哈佛燕京藏抄本、四部叢刊本、庫本、日本內閣文庫藏江戶時代抄本(以下簡稱“文庫本”),均源出宋端平本系統,即使詩集選本如《宋詩抄》[17]、徐達源刻《誠齋詩集》[18],也是據宋端平本的間接傳抄本付梓。

二、文本性質與校勘策略

《誠齋集》的刊刻源流既已明了,毫無疑問應該以時間最早、內容最全的宋端平本作爲整理底本,但如何選擇校本、參校本,具體採取怎樣的校勘策略,仍需對宋端平本及其他各本的文本性質進行比較分析以後才能決定。我最開始嘗試以汲本、庫本、楊本、四部叢刊本與宋端平本進行對勘,因爲這幾個本子在後出各本中較具代表性:汲本爲國內現存較早較全的抄本,庫本爲清代官方“定本”。楊本爲宋端平本以降唯一刊本,且經過誠齋後人悉心校正。據吳鷗先生說,胡適特別推崇楊本。四部叢刊本爲國內唯一“影宋”本,相較文庫本而言更加完整。如劉煒叔序,文庫本與宋端平本均有殘闕,四部叢刊本則無。但通過校讀實踐,最終放棄了楊本,因爲楊本的臆改相較於庫本而言,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所謂“文本性質”,主要指文本的現存狀態與是非優劣。根據宋端平本的實際情況,其文本可分作三種類型:(1)原刻;(2)殘闕;(3)抄配。原刻固不必說,但殘闕處應據何本補足,抄配來源何在,仍需進一步討論。關於抄配年代,島田翰以爲:“今鑒其紙墨字畫,其抄蓋在元末明初矣。”[19]以汲本、庫本與抄配葉對勘,可知抄配文本與宋端平本十分接近,且比汲、庫二本優勝。如卷五三《廣東提舉到任謝趙丞相啟》:“奉使而爲見大夫。”王琦珍《楊萬里詩文集》(以下簡稱“王校”)校記云:“邑大夫  底本作'見大夫’,誤。據四庫本改。薈要本、家刻本作'諫大夫’,亦誤。”[20]辛更儒《楊萬里集箋校》亦據庫本改作“邑”[21]。按“見大夫”出《漢書·王嘉傳》“前蘇令發,欲遣大夫使逐問狀,時見大夫無可使者”,師古曰:“謂見在大夫皆不堪爲使也。”[22]又如卷五四《回二廣譚提舉賀新除秘書少監啟》:“龍翔韶鈞之文,桔鬲昭代;鳳舉金碧之使,光華遠郊。”王校云:“格高  底本作'桔鬲’,無解。此從家刻本改。四庫本作'名高’。薈要本作'鼓吹’。”[23]按“桔鬲”即“戛擊”一聲之轉,《漢書·楊雄傳》載《長楊賦》“拮隔鳴球,掉八列之舞”,師古曰:“拮隔,擊考也。”[24]《文選·長楊賦》作“戛擊鳴球”,注云:“善作'拮隔’。”又引韋昭注:“拮,擽也。”“戛擊作拮隔,古文隔爲擊。”[25]再如卷六七《與鄭惠叔知院催乞致仕書》:“此非人間世之恩也,實高天厚地、嚴父慈母之恩也。”王校云:“嚴父  底本作'察父’,誤。據四庫本、薈要本改。”[26]按《箋校》亦據四庫本改作“嚴父”[27]。《漢書》:“察父悊兄。”師古曰:“察,明也。”[28]這些例子充分說明宋端平本的抄配文本來源較爲可靠,而誠齋遣詞亦俱有本源,讀者不解其意,於是以“臆”改之,反而成爲理解誠齋古文的阻礙。此外,國圖藏宋遞刻本與日藏宋淳熙本《南海集》各有殘損,可以互補,此次整理即把這兩部宋本均列爲詩集校本,並據日藏本出校一則,過錄跋語一篇。宋遞刻本的抄配時間無人討論,但從閱讀者的批點痕跡及殘損程度來看,時間應該不晚。

至於宋端平本以降其他各本,陳新先生曾以汲本、清康熙石門呂刊氏本、庫本、楊本、清丁丙八千卷樓藏抄本等與宋端平本詩集相校,認爲這些本子雖然出自宋端平本系統,但並非直接抄寫,而是據宋端平本的某抄本轉錄,是宋端平本的間接抄本。出於編纂《全宋詩》的需要,陳先生所校只有詩集。此次根據我的重校經驗,並結合陳先生的意見,進一步指出這些本子可分作兩類:

(一)汲本、清康熙石門呂氏刊本、庫本、楊本、清丁丙八千卷樓藏抄本等,由於輾轉抄錄,不僅訛誤滿眼,且每於費解之處改字,形成似是而非的文本。相關例證俯拾即是,僅舉一處,以見一斑。如卷三六《秋涼晚酌》:“者稀尚隔來年在,且釂今宵藥玉舡。”王校據“它本”改“者”爲“古”[29]。卷四二《病中復腳痛終日倦坐遣悶》:“滿眼生花雪滿顛,者稀又過四雙年。”王校據它本改“者”爲“依”[30]。以上兩處《箋校》僅出異文而不作改動,實屬難得可貴。顧隨與周汝昌札引此詩作“古稀”,有案語云:“七律'古稀’《宋詩抄》作'依稀’,商務《四部叢刊》影印影宋抄本《誠齋集》作'者稀’,皆非是。此詩後有《乙丑改元開禧元日》七律,其後又有《秋衣》五律曰'明年方八十’。然則誠齋作此腳痛七律時,正年七十有八,故曰'古稀又過四雙年’耳。'四雙’,猶言二四如八也。”[31]檢《誠齋集》凡表示年齒者皆用“者稀”而不用“古稀”,除此二處外,又如卷一〇六《答張尚書》:“丙辰者稀之齒。”(“者”,《箋校》作“古”)卷一〇七《答徐參議》:“當未及者稀之數。”(同上)四部叢刊本處處抄錯的可能性極小,核對宋端平本,亦無不作“者稀”。《黃氏日抄》載范成大次韻龔養正《元日六言》云:“歲踰耳順俄七,年去者稀只三。”小注云:“范六十七。”[32]疑“者稀”即“七十者稀”的藏詞用法,並非誤刻。誠齋文字並不易懂,宋端平本亦往往不誤,在遇到不易理解的文本時,作爲校點者的我們,應該“逼迫”自己嘗試用盡各種方法努力“理解文本”,而不是輕易“改動文本”。前人之所以產生大量的臆改和誤校,其本質原因在於未能讀懂文本。在數據資源如此便利的今天,我們比前人擁有更多進入古人文本世界的可能。校點者在破解古人文本密碼的同時,更應該認識到自己的有限性。

(二)四部叢刊本、文庫本,雖未必直接據宋端平本抄錄,但其文本特徵卻與宋端平本最爲接近。如宋端平本卷三〇《和沈子壽還朝天集之韻》中的“城”字已經殘闕,僅留下右側“戈”形,而四部叢刊本、文庫本亦作“戈”;卷五六《答廬陵黃宰》“句法親傳”至後篇《答江西提刑俞大卿啟》“蓬掃花”全闕,並留有空白葉,而四部叢刊本、文庫本卻將“句法親傳”與“蓬掃花”連抄一處;卷一三二《宋故彭遵道墓誌銘》等由於誤綴,導致文本錯亂,而四部叢刊本、文庫本如出一轍。可見,四部叢刊本、文庫本在傳抄時並未考慮文本的正確與否,而是完全照錄,這是日藏抄本最接近宋端平本的重要原因,而國內外所藏其他各本,因在流傳過程中的主觀臆改,文本歧義愈來愈多,反而距宋端平本原貌愈來愈遠。此外,四部叢刊本並非直接從宋端平本迻寫,如宋端平殘闕之處,四部叢刊本往往較爲完整,其底本爲何,與更早的日本元祿抄本之間是否存在關係,還有待進一步探討,但國內各本之間關係如何,對整理《誠齋集》而言意義不大。當然,作爲《誠齋集》流傳史的重要史料,國內各本仍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這是另一層面的問題。

既然宋端平本內部存在不同性質的文本,那麼勢必應該採取“局部差異化”的校勘策略。首先,宋端平本與宋遞刻本文本地位相等,以宋遞刻本作爲詩集校本理所當然。其次,宋端平本的原刻及抄配文本地位最高,也最可信賴,除非有明顯訛誤,否則不必據他本改字。即使與他本兩通,亦不必出校,因爲兩通者皆屬後人臆改。換言之,宋端平本文集部分的原刻及抄配無需進行“對校”。對於宋端平本的不解之處,可查閱參校本,作爲一種意見寫入校記,但絕不宜改動原文。復次,宋端平本殘闕之處,顯然應該以最接近宋端平本面貌的明汲古閣影抄殘宋本、四部叢刊本補足。但宋端平本既已殘闕,四部叢刊本的文本從何而來尚未可知。因此,在沒有宋端平本作護法的前提下,其餘抄本如汲本、庫本等與四部叢刊本的地位幾乎相埒而稍弱。凡據汲古閣影抄殘宋本、四部叢刊本補足的地方,“底本”已非宋端平本,而成了汲古閣影抄殘宋本與四部叢刊本,其餘抄本則升格成爲“校本”。實際上,通過對勘宋端平本殘目,可以推知即使是宋端平本的殘闕之處,四部叢刊本也比其他各本如汲本、庫本等可信。如宋端平本卷九八卷首至《跋歐陽文忠公秋聲賦及試筆帖》“先生之孫提幹不”全闕,僅存書前殘目。四部叢刊本“跋御書御製梅雪詩”,汲本、庫本無“御書”二字;“過楊塘趙清獻神道題柱”,汲本、庫本“獻”下有“公”字;“跋歐陽伯威句選”,汲本、庫本“威”下有“詩”字;“跋曾無違所藏米元章帖”,汲本、庫本“違”字作“逸”。取校殘目,均與四部叢刊本同,則四部叢刊本更近宋端平本可知矣。因此,我最終採取的校勘策略是:以宋端平本爲底本,詩集部分校以國圖藏宋遞刻本及日藏宋淳熙本《南海集》;底本殘闕之處,用四部叢刊本補足,并通校時間較早、影響較大、內容較全的汲本、庫本。對於底本中的疑問難解之處,酌情參校汲、庫二本[33]。遺憾的是,我在整理時未能注意到明汲古閣影抄殘宋本,雖然此本對校讀結果影響不大,但當用而不用,仍感到十分慚愧。日本元祿抄本也應該非常重要,一直無緣得見,近蒙人民文學出版社董岑仕女史告知,北京大學出版社《大倉文庫粹編·和刻本·朝鮮刻本》已於二〇二〇年將元祿抄本影印出版,希望將來有機會一閱。

關於如何整理《誠齋集》,祝尚書先生曾提出:“若能複製日本宮內廳書陵部所藏宋本以爲底本,再校以北圖所藏宋單刻詩集本及諸家精抄本等,方能得一善本,以傳久遠。”[34]陳新先生則認爲:“版本的優劣,不能是先驗的,必須經過艱苦的比勘。如《誠齋集》,在獲見宋刻本以前,確實莫衷一是,既見宋刻本,源流已明,後來各本異文雖紛紜,基本上全無作爲校本的價值,……如果濫校,成千上萬條校記除擾人耳目外,對質量絲毫無補。”[35]問題的癥結在於是否要通校“諸家精抄本”?在未見宋端平本之前,祝先生的方法無疑十分穩妥。既有整理本如王校、《箋校》、《箋證》等無一不是以四部叢刊本爲底本并盡可能對校其它各本,雖然在具體處理過程中還存在不少問題,如同時校勘庫本、《四庫全書薈要》、楊本以及據楊本排印的《四部備要》等,但整體思路無誤。我在校讀後非常認可陳先生的看法,意識到整理好《誠齋集》的關鍵不在於取校後出諸本,恰恰是摒棄諸本。誠齋已被紛擾數百年,是時候還他清淨了。

三、宗旨與細節

《<儒藏>精華編凡例》云:“對入選書籍進行簡要校勘。以對校爲主,確定內容完足、精確率高的版本爲底本,精選有校勘價值的版本作爲校本。出校堅持少而精,以校正誤爲主,酌校異同。校記力求規範、精煉。”孫欽善先生在《<儒藏>精華編在版本選擇、校勘標點方面的特點》一文中指出,《儒藏》要選好底本和校本,“以簡馭繁”,“顯現精確的文本”,而不是像阮元《十三經注疏校勘記》那樣進行繁式匯校。作爲《儒藏》叢書中的一種,《誠齋集》的整理當然也要嚴格遵循相關體例,但如果拋開《儒藏》不論,我也非常認同這樣的校勘理念,至少對《誠齋集》而言應該如此。在版本源流不明、系統複雜或祖本佚失的情況下,盡可能蒐集眾本進行辨析甚至“匯校”,是有“一定”必要的。但每一部著作都有其特殊性,《誠齋集》不僅版本源流清晰,且後出各本如汲本、庫本、楊本等無一精善。陳新先生云:“各本的校刊、校抄者都未獲睹宋刻本,對所據本舛誤、費解或模糊處,各以意臆改或臆補。即使改正了不少原有錯誤,卻新增了大量錯誤,所以異文雖多,實際上都闕乏真正版本的價值。”“今天整理,如果把這類異文紛紛出校甚至進行校改,除了增加混亂以外,也背離了校勘的目的。”[36]因此,儒藏本《誠齋集》只以校底本之是非爲主,凡底本無誤者,一律不出異同校,僅於疑難之處酌列他本異文,這並非“對校”,而是作爲一種“解釋”,提供給讀者參考。至於細節處理,值得交代的地方很多,此處僅從“混用字”、“底本疑誤”、“輯佚”三方面略述如下:

(一)宋端平本存在大量混用字,其中如“它楊”或作“它揚”、“惟揚”或作“維楊”,習用已久,兩不妨礙;“檐”、“擔”本是一字,與“屋簷”用字涇渭分明,凡此皆仍舊本,不作統一。“纈襭”、“蓬篷”等雖然意義有別,但讀者不難辨識,若無宋遞刻本或宋端平本目錄可校,亦不改動,如“紅纈(襭)”“蒻篷(蓬)”。但“折楊”(曲名)或訛作“折揚”(激揚),易生誤解,則予訂正。此外,“潁”、“穎”、“頴”字涉人地名而無從確定或曾存爭議者,亦不校改,如“章頴”、“頴考叔”[37]。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楊万里”的人名用字究竟是“萬”抑或“万”,至今存在爭議。清代學者盧文弨首次提出“楊萬里”名當作“万”[38],于北山從之,並以誠齋手跡《呈達孝宮使判府中大劄子》及四部叢刊本《誠齋集》羽翼盧說[39]。嗣後黃偉豪復撰文駁之,以爲盧、于二說證佐未備[40],而李殿君則申發盧、于舊說,並指出“万”字取“舞”義,且《睢陽五老圖題跋冊》亦署作“万”[41]。考證人名用字,最有力之證據莫過於手跡落款。可惜《呈達孝宮使判府中大劄子》爲行草寫就,因此黃偉豪認爲不足憑據。今考元本《樂書》[42]及明本《莆陽黃御史集》卷首所載誠齋楷書上板序文即作“万”[43],方愛龍先生亦指出誠齋行楷書《羅子高行狀》[44]、誠齋江蘇盱眙第一山摩崖石刻行書題名及誠齋撰文[45]、尤袤行楷書《故太孺人叚氏墓誌銘》均作“万”[46],可見誠齋自書作“万”斷無可疑。宋端平本《誠齋集》凡誠齋人名無不作“万”,即使誠齋之弟“万遇”亦復如是[47],與表示程度、數目的“萬”字判然有別,更非偶然。何況《誠齋集》乃誠齋大兒手訂,若父名混寫,豈有不加勘正之理?以上都是“楊萬里”名當作“万”的鐵證。黃偉豪又以四部叢刊本《誠齋集》卷四五《悼雙珍辭》、卷七四《泉石膏肓記》《山月亭記》、卷七七《送郭慶道序》、卷九八《跋御書誠齋二大字》、卷一〇〇《跋張魏公答忠簡胡公書十二紙》、卷一一二《論沿邊守備事宣狀》《乞不殺竇參及免簿錄莊宅三床》《宋文帝紀》《初讀三朝寶訓》、卷一一八《母陳氏張氏所生母曾氏俱贈淑人》(篇題應爲《胡公行狀》)人名作“萬”,而卷二七《題盱眙軍東南第一山》“萬里中原青未了”、卷三一《送李君亮大著出守眉州》“仍將若水三萬里”作“万”,駁斥于說。對勘宋端平本,除《跋御書誠齋二大字》已经残闕以外,其餘用字情况與四部叢刊本適相反。于、黄二人都沒見過宋端平本,不得已藉助四部叢刊本進行討論,恰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進一步言之,宋遞刻本僅《荊溪》、《南海》(卷首誠齋自序落款及目錄題名仍作“万”)二集作“萬”;宋淳熙二年嚴陵郡庠刻本《通鑑紀事本末》卷首誠齋序作“万”[48],而宋寶祐五年趙與

刻元明遞修本已改作“萬”[49],均可視爲旁證。唯“万”、“萬”二字久已無別,所以宋時即有混用者。除上揭二例外,它若宋刻《晦庵先生文集》卷三八《答楊廷秀》[50]、《東萊呂太史文集·附錄》卷二《祭呂伯恭文》[51]、《渭南文集》卷三八《朝奉大夫直秘閣張公墓誌銘》[52]、《誠齋四六發遣膏馥》目錄及卷一首題名[53]、《郡齋讀書志》(應爲《附志》)卷五“誠齋易傳二十卷”“史評六卷”“北海先生文集六十卷”“國朝二百家名臣文粹三百卷”諸條皆作“萬” [54]。儘管如此,不能因爲當時有作“萬”者,就認爲“萬”、“万”皆可,仍當以手跡及宋刻本集爲據。

(二)由於宋端平本爲傳世孤本,原刻在文本地位方面沒有足够與之平等對校的本子,所以除通校宋遞刻本外,並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對校”。那麼,如何處理原刻中的疑問難解之處,便成爲一個問題。實際上,宋端平本中存在的諸多疑問,已成爲未解之謎,任憑後人如何“想象”,也很難知曉謎底。前人就是在傳抄過程中“想象”太多,導致文本愈失其真。如果說古籍整理的目的是恢復古籍文本的原貌,那麼對整理者而言,這部宋端平本便是“原貌”本身(楊長孺、羅茂先編定校正的原貌)。當然,這一存在遺憾的“原貌”絕非誠齋的“理想原貌”。只有誠齋本人才擁有定奪“理想原貌”的權力,我們作爲校勘者,不過在嘗試“塑造”某一種可能接近“理想原貌”的文本罷了。套用愛德華·卡爾在《歷史是什麼》中的話來說,整理者既不是古籍文本的奴隶,也不是古籍文本的暴君。整理者應該尋找一種合理處置古籍文本的方式,使這一被處置的文本逐步靠近“理想原貌”,這是一個不斷與文本“對話”並相互“塑造”的過程。在無從塑造“理想原貌”的前提下,不妨把難題拋給讀者,讓讀者去“對話”、“塑造”與“想象”。“想象”不妨是閱讀者的羅馬坦途,但也可能是整理者的陷人深坑。其實,汲本、庫本等都是充滿“想象力”的文本,此種地方最有趣,略舉數例:(1)卷四二《送王長文赴上庠》:“玉皇書院璧水中,䁑子半窗桃玉蟲。”“桃”爲“挑”字之訛,可據本校法及王校改字,這一改動較爲符合“理想原貌”。但“䁑”爲何意,殊不可解。汲本、庫本改作“賜”,似亦難通。因此,此處出校“疑誤”,並列出汲本、庫本異文,以供讀者“想象”。(2)卷四四《後蟹賦》:“於遡江而上之楊乎。”句法稍嫌奇怪,而大意可知。“於”下,庫本添“是”字;“乎”,汲本、庫本改作“子”。雖然文從字順,但“理想原貌”是否如此,無從確定。(3)卷六七《答虞祖禹兄弟書》:“此恩恩之輕重大小又何如也。”“恩恩”,四部叢刊本、汲本、庫本不重文,但前文有“此其恩之輕重大小何如也”之語,焉知上“恩”字非“其”字之訛乎?(4)卷一一四《詩話》:“好一個獃長斂。”“斂”字疑誤,汲本、庫本作“漢”,但作“臉”是否也是一種可能?(5)卷一二七《王叔雅墓誌銘》:“里之人有伍其性者,以貧不自食,至欲抇其祖宮教墓中之藏。”“性”,汲本、庫本改作“姓”,但“性”字不誤而“伍”字或爲“忤”字之訛,未嘗不通。(6)卷一三〇《蕭君國華墓銘》:“樂好施。”汲本、庫本於“樂”下補“善”字,何以“養”字不可?對於底本中的疑難問題,我最先的考慮是保持原貌,不出任何校記,因爲擔心這類校記在某種程度上誤導讀者,其實汲本、庫本的“想象力”大多“卑之無甚高論”,並不比一般讀者更有效力,它們給出的答案,讀者往往也能“猜到”。校樣返回後,又折中了相關意見,才酌情列出汲本、庫本異文,可惜處理的不夠徹底。如卷三《和文明主簿叔見寄之韻》其一:“入州非不肯,出伏即相過。”《箋證》云:“此處'出伏’必爲'出服’之誤,因此詩寫於春季,距入伏尚遠,何謂出伏耶?且以未出伏爲不入州之由,實難解通。作者此時丁父憂在家,依禮,服喪期間不婚娶、不聽樂、不拜客,故始謂不是我像龐公一樣隱居不出以示清高,而是因爲我正在喪服期間,不能相訪,待出服後即來訪矣。惟作是解,始通。”[55]首先,只要作於出伏之前即可,與“距出伏尚遠”並不矛盾;其次,《宋史·禮志·服紀》:“孝宗居憂,再定三年之制。其服:布冠、直領大袖衫……每遇過宮廟謁,則衰絰行禮,二十五月而除。”[56]此詩作於乾道二年(丙戌,1166)[57],誠齋尊人去世於隆興二年(甲申,1164)八月[58],至乾道二年八月恰好二十五個月(中間閏一月)。當年末伏在七月,則喪期結束時差不多就在出伏之後,未必不通;再次,《宋史·禮志·山陵》:“王淮等言:'尋常士大夫丁憂過百日,巾衫皆用細布,出而見客,則以黲布。’”[59]誠齋曾在喪期赴永和拜訪胡銓與周必大[60]。宋遞刻本亦作“伏”。又如卷六《同李簿養直登秋屏》:“大範今無寺,秋屏故有基。”《箋證》云:“秋屏,閣名,在南昌城北。《江西通志》卷三八《古跡·南昌》:'秋屏閣,《閣輿圖備考》:在府城北,周益公謂在大梵寺,曾鞏云'西山正旦盡’者,惟此閣耳。’據此,知'大範’爲'大梵’之誤。而此誤決非端平本原本之誤,因其編者楊長孺非特官至集英殿修撰,且與人唱和詩不在少數。校正者羅茂良亦非等閑之輩,乃《鶴林玉露》作者羅大經之父,與人唱和詩亦不在少數。……此類之誤在四部叢刊本初編本《誠齋集》中每每可見。《全宋詩》誠齋卷可謂間接之日藏本,亦作'大範’,則其亦非端平本之舊可知。”[61]其實,宋端平本和任何本子一樣都不可能毫無錯誤,即使校勘者水平再高再認真,也難免有所遺漏,據此認爲“此誤決非端平本原本之誤”,顯然不合邏輯,檢宋端平本正作“大範”。柳宗元《柳宗直西漢文類序》云:“名臣之大範,賢能之志業。”[62]范仲淹《與歐靜書》云:“矧二書之作,非經聖人筆削,又何足仰爲大範哉!”[63]此處指曾經足爲楷模的高僧大德亦未可知。又如卷一一一《答湖北趙主管》:“伏奉誨帖,加遺少失元直之藥,四客卿、三墨兵、一周栗之誌,拜受至感。”“失”,庫本改作“室”。“少失元直”較難理解,是否爲“稍失原值”之意,屬於誠齋與受信人之間的“私典”,無從知曉。揆庫本之意,少室爲少室山,元直爲徐庶,“少室之藥”還能講通,但徐庶與藥之間的關係,我在正史中沒有找不到相關資料。類似上述三例這樣的地方,當時過於擔心出校會影響讀者的判斷,所以未能列出各家意見。現在想來,也許是我多慮了。

(三)儒藏本附錄包含刻書序跋與補遺兩部分。《<儒藏>精華編編纂條例》第五則云:“底本的序跋及其他附錄材料應予完整保留,校本中有價值的材料也應酌情收錄,并注明出處。”考慮到其餘各本的序跋題記雖然對了解《誠齋集》的流傳史助益匪淺,但對閱讀《誠齋集》而言意義有限,而作爲最早的詩集刻本,宋遞刻本的序跋價值最大,且至今沒有較好的錄文,《箋校》《箋證》均不無訛誤,所以只將宋遞刻本序跋作爲附錄,其餘不再一一搜集。此次重錄,逐一核對原文,殘闕之處亦仔細查數行款,并進行簡要校勘,庶幾可讀矣。《條例》第六則云:“對傳世本,原則上不要求補遺。”但經與責任編輯張麗娟先生商議,決定仍然匯總學界輯佚成果作爲補遺,理由有二:(1)前人已經做過不少輯佚工作,近年仍有佚篇不斷披露,數量較爲可觀。(2)《箋校》輯佚最全,貢獻最大,但存在問題也最多,如誤輯重輯約十九首,在錄文方面亦殊失草率,不便使用。此次除在前人基礎上偶有新輯外,對錄文的準確性特爲注意,主要表現在以下兩方面:(1)對輯佚文本進行簡易校勘。如據宋遞刻本所輯詩歌,有些已經漫漶不清,我根據殘留字形,以“疑爲”方式列出可能的字,在表示審慎的同時,也爲讀者提供參考;據汲本所輯詩文,同時校以庫本、楊本,列出異文。(3)注明輯佚文本的來源文獻及其版本、頁碼,且盡可能利用時間較早、版本較好的文獻作爲依據。如《箋校》據《(光緒)湖南通志》所輯《題浯溪摩崖》、據《詩淵》所輯《壽朱侍郎》、據《宜春日報》所輯《謝山劉長諱堂》、據明人《逸老堂詩話》所輯《自贊》均存在脫漏,此次分別據清康熙刻本《浯溪考》、《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校證》、《(正德)袁州府志》、《鶴林玉露》重新錄文。其餘如《呈達孝宮使判府大中劄子》據《宋元尺牘》手跡圖版,《永新縣春風堂記》據《(萬曆)吉安府志》,《種愛堂記》據《(嘉靖)湖廣圖經志書》,《故富川居士羅子高行狀》據方愛龍先生藏拓圖版等。作爲後出補遺,儒藏本雖然最全最準確[64],但仍不無遺憾。首先,偶有漏校之處,如據《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明正德刊本《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所輯《跋金尚書撰陳丞相誌銘稿》“何必咸焉”、“慶元戊午季冬中幹日”中的“咸(減)”、“幹(澣)”二字未出校。所幸訛誤顯然,讀者不難發現;其次,有些文本無從經眼一手文獻,不得已據二手資料抄錄,如《箋校》據《谷村仰承集》所輯《復齋記》“耳當聰”至“序以送之”百二十五字並非《復齋記》原文,細味此百二十五字,文意與全篇亦不相諧,尤其文末“於其行,序以送之”云云,顯係贈行之序,絕非“記”也。由於看不到原書,只能據江西人民出版社整理本《江西旅遊文獻·名跡卷》過錄,其中有一誤字,不知是底本之誤,抑或排印之誤。最後,校樣返回出版社後,又蒐獲《東野農歌集序》[65]、《劉氏族譜舊序》[66]、《陳庸墓誌銘》[67]《睢陽五老圖題記》[68]四篇“佚作”。《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杜甫卷及《宋才子傳箋證》“戴昺”條已指出《東野農歌集序》爲後人僞托[69]。《劉氏族譜舊序》云:“去年致仕,得拜先生之墓。”末署“嘉定元年戊辰八月中秋日,寶謨閣直學士、通議大夫致仕、吉水楊萬里誠齋氏謹譔”。按嘉定元年即公元1108年,考誠齋慶元五年(1199)致仕,開禧二年(1206)作古,爲贗鼎無疑。《陳庸墓誌銘》文風不類楊氏,然其所述陳氏行實及與楊氏交往等事,似非憑空捏造,自有史料價值。且文字不無脫誤,已非最初之本,真僞難辨[70]。由於校樣已通過質檢,未及補入。

四、餘 論

《誠齋集》無善本,這是國內知識界長久以來的遺憾。由於國內各本臆改甚夥,遠失舊觀,因此有清一代校訂《誠齋集》的學者雖然為數不少,但終究無從校出真正的“善本”。此正如石中無火,山下無泉,雖擊之猛、鑿之深,而火不發、泉不流。民國間,隨着日抄宋端平本的傳入,《誠齋集》的另一面目得以闖入學者們的天地,校出接近宋本原貌的“善本”逐步成爲可能。此後學者們一致認爲,以四部叢刊本爲底本并校以其他各本,是整理《誠齋集》的不二法門。二〇一二年,全國高校古委會將宋端平本影入國內。在此之前,真正校過宋端平的國內學者只有《全宋詩》誠齋卷的校點者吳鷗教授及作爲主編之一的陳新先生,而陳先生更將自己的校勘經驗總結成文,提出諸多真知灼見,迄今發人深省。可惜陳先生的文章傳佈未廣,不曾產生足夠的影響力,以至於晚出各整理本仍在覆轍重蹈。二〇一七年,日本宮內廳書陵部將宋端平本電子影像公佈於世,被影印本掩藏的文本細節,以更真切的樣態呈現眼前。既獲睹宋本“真身”,又輔以先進的數據檢索工具,使我們對《誠齋集》的理解較前人更爲快捷與深入,儒藏本即在此一背景下“應運而生”。其實,縱使一字不校,僅將宋端平本標點排印,使其便讀,即已度越前人。如果說儒藏本尚有幾分成功之處的話,那一定與校點者關係甚微,一切都是底本的功績、時代的賜予。至於其中的不足與遺憾,則應由校點者文責自負。所謂“几塵落葉,無窮盡也”,校勘之學絕非一人一時之力所能殫,作爲校點者,唯有不斷撲塵掃葉,使其日臻完善。當然,更期待讀者朋友賜以抨彈,匡我未逮。

紙本部分觀點不妥,微信版已改。《儒藏精華編選刊》將陸續付印,《誠齋集》亦在其中。藉此機會,筆者又匆匆重讀一過,修訂破句、漏校、誤排等百餘處,並補校汲古閣影宋鈔本、已出土楊撰墓誌及他書卷首楊序,增入《睢陽五老圖題記》一則,但仍恐不能無遺漏,尚祈讀者不吝賜正。東超,九月廿四日。
注釋:
[1] 《中華再造善本》有影印本,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國圖“中華古籍資源庫”有電子影像。按:下文所列各本,國圖“中華古籍資源庫”、日本“宮內廳書陵部收藏漢籍集覽”、臺灣“古籍與特藏文獻資源”、哈佛燕京等或已披露電子影像,不復一一注明。
[2] 《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宋元版漢籍選刊》有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3] 《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宋元版漢籍選刊》有影印本。
[4] 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001頁。

[5] 薛瑞生《誠齋詩集箋證·凡例》,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頁。

[6] (清)楊振麟《楊文節公文集跋》,見《誠齋詩集箋證·附錄一》,第3032頁。

[7] 《宋集珍本叢刊》有影印本,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版。

[8] 關於此本,可參于北山《有關楊誠齋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中華文史論叢》第4輯,第164—165頁。

[9] 徐兆瑋《徐兆瑋日記·叢書草堂日記》民國十九年二月七日條,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版,第3352頁。

[10] 嚴紹璗《日本藏漢籍珍本追蹤紀實——嚴紹璗海外訪書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頁。

[11] [日]河田羆《靜嘉堂秘籍志》卷三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480頁。

[12](宋)楊萬里《誠齋集》卷三七,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60冊第410頁。

[13]辛更儒《楊萬里集校箋》附錄二《補遺·書後》,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5314頁。

[14]《誠齋詩集箋證·凡例》,第6—7頁。

[15]陳新《我們應該如何整理古籍——由讀宋楊萬里<誠齋集>稿想到的》,《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5輯,第199—200頁。

[16]最近始知汪芬先生撰有《楊萬里詩集版本源流考述》一文,收入《風行水上自成文:楊萬里與南宋文化暨楊萬里誕辰890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未及翻閱,不知汪先生見解如何。

[17]參《我們應該如何整理古籍——由讀宋楊萬里<誠齋集>稿想到的》,第199頁。

[18]參袁氏抄本郭麐跋、袁棠識語及徐達源《誠齋詩集跋》,《誠齋詩集箋證》附錄一《傳銘序跋》,第3036—3037頁。

[19] [日]島田翰《古文舊書考》卷二“誠齋集”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220頁

[20]王琦珍《楊萬里詩文集》卷五三,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07—908頁。

[21]《楊萬里集箋校》卷五三,第2482頁。

[22](漢)班固《漢書》卷八六,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491頁。

[23]《楊萬里詩文集》卷五四,第917—918頁。

[24]《漢書》卷八七下,第3563—3565頁。

[25](唐)李善等《六臣注文選》卷九,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四部叢刊初編》本,第177頁。

[26]《楊萬里詩文集》卷六七,第1081—1082頁。

[27]《楊萬里集箋校》卷六七,第2864頁。

[28]《漢書》卷五五,第3455頁。

[29]《楊萬里詩文集》卷三六,第657頁。

[30]《楊萬里詩文集》卷四二,第782頁。

[31]顧隨《顧隨全集》卷九,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36頁。

[32](宋)黃震《慈溪黃氏日抄分類古今紀要》卷六七,《中華再造善本》影印上圖藏元後至元三年刻本,第8a頁。按:檢《范石湖集·石湖居士詩集》卷三三作“古”,校記未列異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41、500頁。

[33]在具體操作時,以《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宋元版漢籍選刊》影印本作爲工作本,遇有影印模糊或可疑之處,則核對宮內廳書陵部網站電子影像,確保與原本一致,其餘各本亦用影印本。

[34]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卷二〇,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995頁。按:此段文字增訂本中已刪去。

[35]《我們應該如何整理古籍——由讀宋楊萬里<誠齋集>稿想到的》第209頁。

[36]《我們應該如何整理古籍——由讀宋楊萬里<誠齋集>稿想到的》第200—201頁。

[37]參《春秋左傳正義》卷二《校勘記》“潁考叔”條,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清嘉慶刻本,第3736頁。

[38]湯蔓媛《傅斯年圖書館善本古籍題跋輯錄》“中興館閣續錄存二卷”條,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8年版,第220—221頁。按:又見《抱經堂文集》卷九,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8—129頁。

[39]于北山《楊万里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40]黃偉豪《“楊萬里”當作“楊万里”說獻疑》,《中國典籍與文化》2012年第4期,第137頁。

[41]李殿君《關於“楊萬里”當作“楊万里”的再讨论》,《中國典籍與文化》2014年第2期,第158—159頁。

[42](宋)陳暘《樂書》,《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國圖藏元至正七年福州路儒學刻明修本。

[43](唐)黃滔《莆陽黃御史集》,明刻本。

[44]方愛龍《楊万里撰並行楷書<故富川居士羅子高行狀>》,《杭州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45]拓本圖版見國圖“中華古籍資源庫·碑帖菁華”。

[46]方愛龍《楊万里撰、尤袤書<宋故太孺人叚氏墓誌銘>》,《杭州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

[47](宋)楊万里《誠齋集》卷一三〇《蕭君國華墓銘》,宋端平刻本,第3a頁。

[48](宋)袁樞《通鑑紀事本末》,國圖藏宋淳熙二年嚴陵郡庠刻本。

[49](宋)袁樞《通鑑紀事本末》,《中華再造善本》影印上海辭書出版社圖書館藏宋寶祐五年趙與

刻元明遞修本。

[50](宋)朱熹《晦庵先生文集》卷三八,《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國圖藏宋刻本,第56b頁。

[51](宋)呂祖謙《東萊呂太史文集·附錄》卷二,《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國圖藏宋嘉定四年呂喬年刻元明遞修本,第5ab頁。

[52](宋)陸游《渭南文集》卷三八,《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國圖藏宋嘉定十三年陸子遹溧陽學宮刻本,第5b頁。

[53](宋)周公恕《誠齋四六發遣膏馥》,中華再造善本影印遼圖藏宋余卓刻本。

[54]《“楊萬里”當作“楊万里”說獻疑》,第137頁。

[55]《誠齋詩集箋證》卷三,第274頁。

[56](元)脫脫等《宋史》卷一二五《志》七八《禮》二八,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920頁。

[57]《楊万里年譜》,第96頁。

[58]《楊万里年譜》,第85頁。

[59]《宋史》卷一二二《志》七五《禮》二五,第2860頁。

[60]《楊万里年譜》,第95頁。

[61]《誠齋詩集箋證·凡例》,第6頁。

[62](唐)柳宗元《河東先生集》卷二一,《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國圖藏宋咸淳廖氏世綵堂刻本,第8b頁。

[63](宋)范仲淹《范文正公集》卷九,《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國圖藏元天曆至正間褒賢世家家塾歲寒堂刻本,第4b頁。

[64]另有《誠齋策問》二卷,已收入《豫章叢書》,《全宋文》據以輯入。卷末胡思敬跋云“鈔自南京圖書局”,或與丁丙八千卷樓藏本不無關係。其實,所謂《誠齋策問》即《新刊廬陵誠齋楊萬里先生錦繡策》,《四庫存目叢書》曾據北大藏明萬曆二年李廷楫刻本影印。《四庫全書總目》以爲“未必真出於萬里”、“坊賈托名耳”,于北山先生亦認可此說(參《有關楊誠齋研究中的幾個問題》,第165頁),而蕭東海(《楊萬里<誠齋策問>初探》,收入《蜜成猶帶百花香——第二屆全國楊萬里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9年版,第22—36頁)、辛更儒(《楊萬里集箋校》附錄一《年譜》,第5175—5182頁)則以真作視之,但皆未注意《總目》及于氏之說。無論真偽,因別行已久,此次不再錄入補遺。

[65]祝尚書《宋集序跋彙編》卷四一,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971頁。

[66]上海圖書館編《中國家譜資料選編·序跋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8頁。

[67]張峋《<樂安車門陳氏宗譜>發現楊萬里撰寫的陳庸墓誌銘》,收入氏撰《台州文物考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75—278頁。

[68]《行書睢陽五老圖題記》,合肥: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39頁。
[69]華文軒等《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杜甫卷)》上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646—647頁;傅璇琮、程章燦《宋才子傳箋證·南宋後期卷》,沈陽:遼海出版社2011年版,第620頁。
[70]《陳庸墓誌銘》銘文後有“嘉定甲歲臘月初吉日”一行,嘉定甲歲或爲1214年甲戌,或爲1224年甲申,應非誠齋落款。

【作者简介】
吕东超,哲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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