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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飞:论王世贞的乐府诗及其“乐府变”的历史地位

论王世贞的乐府诗及其“乐府变”的历史地位*

贾 飞

 

贾飞,江西萍乡人,文学博士,南通大学文学院讲师,曾在美国哈佛大学交流学习。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摘要:王世贞在模拟乐府之余求新创,融入自身情感,注重在写新事时度以古调,追求曲调和法度服从于真性情,并将叙事扩大到官场权力关系之中,从而创作出“乐府变”组诗。王世贞通过新创,以回归到乐府诗来源的生活土壤,创作独具特色的“明乐府”,这不同于汉魏乐府和唐代杜甫、白居易、张王乐府,在诗歌发展史上有一席之地。

关键词:王世贞;拟古乐府;乐府变;明乐府

继李东阳和李攀龙等人之后,王世贞通过模拟来学习乐府诗,创作了大量的拟古乐府诗,但王世贞志不止于此,而是寻求新创,在写新事时度以古调,创作出大量曲调和法度都服从于真性情的“乐府变”组诗,以探寻“明乐府”之路。与汉魏乐府、唐代白居易乐府以及张王乐府有着明显不同之处。由于王世贞的“乐府变”组诗敢于讽刺当朝的权贵,刻画官场的利益关系,以至于其中十首差点被王世贞自己删除,直到后来刊刻《弇州山人续稿》时才被刊刻出来。本文拟对王世贞的“拟古乐府”和“乐府变”组诗进行比较分析,挖掘二者之间的内在关系,从而估价“乐府变”组诗在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

一、王世贞对乐府诗的认识

沈德潜在《明诗别裁集·序》中论述到:“宋诗近腐,元诗近纤,明诗其复古也。”[1](P301)此论不假,复古主义的诗学观念贯穿于整个明朝,经过李东阳、李攀龙、胡应麟等人的倡导,更是达到了顶峰。他们既高举“诗必盛唐”的大旗,又通过仿拟乐府诗而“复古”,如李东阳仿照西汉乐府诗创作了101首拟古乐府诗,李攀龙模拟古乐府之作也有210余首。王世贞犹有过之,《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四至卷七存其拟古乐府诗多达366首。由于高举复古旗帜,渐渐地,王世贞就在《明史·文苑传》中被塑造成“文必西汉,诗必盛唐”的代表,被后人贴上了复古主义标签。其实,王世贞为诗为文各有侧重,他往往溯清某一文体的发展脉络,然后本着“溯源守正”思想,确立自己的取法对象,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对乐府诗,王世贞尤能做到“守正而求其变”,显示出复古与变新的统一。

刘勰《文心雕龙》说:“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2](P21)为后世乐府批评及创作定下了声律论的基调。到了明朝,在复古主义热潮的推动之下,这种基调依然存在,甚至有扩大之势。李东阳曾有言:“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惟乐府长短句,初无定数,最难调叠,然亦有自然之声,古所谓‘声依永’者。”[3](P1370)在他看来,乐府长短句的存在增加了创作难度,而正因为乐府是有音律的,还是有规律可循。王世贞对乐府声律的认识又更进一步:“凡有韵之言,可以谐管弦者,皆乐府也。”[4](卷42《梁伯龙古乐府序》)。在这基础之上,王世贞还对历史上那些与音律有关的文体流变做了一个总的概括:

《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5](巻152《艺苑卮言附录一》)

总体而言,王世贞在分析诗体流变时,能站在历史的高度,用历时的眼光指出除了《三百篇》,其他文体都各有其短处,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被取代。这种盛衰之变观念虽有其可取之处,但也给人一种“《三百篇》——骚赋——古乐府”的直线型演变印象,好像古乐府脱胎于骚赋,祖源于《三百篇》,并与之相隔甚远。事实并非如此,王世贞认为骚赋和乐府是《三百篇》之后分流出来的两个不同分支,乐府并不是从骚赋中演变而来的一种单独文体,而是能够与之并行的,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如他论述到:“王者之迹熄而风斯下矣,然详而骚,略而乐府,靡而建安之五言,犹未尽废其璞。”[4](卷44《水竹居詩集序》)

乐府诗由于自由的形式,便于歌唱和抒情,并与七言歌行的关系尤为密切。王世贞就认为七言歌行脱胎于乐府,李白更是将七言歌行的创作推上了艺术的顶峰,即所谓“五言古出建安二谢,下沿齐梁,七言歌行出乐府,时时青莲之致”[5](巻66《五岳黄山人集序》)并认为李白的古乐府更是“窈冥惝怳,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乐府”[5](巻147《艺苑卮言四》),独创一类。

王世贞诗歌批评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体例先行,把握好了文体的各种特点,才能更好地对与文体有关的内容进行论述。对于乐府的特点,王世贞的论述虽然非常零散,但能借他人之口对乐府进行了一番集中而详细的论述:

古乐府,王僧云:“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当是先诗而后声,诗叙事,声成文,必使志尽于诗,音尽于曲。是以作诗有丰约,制解有多少。”又“诸曲调解有辞有声,而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辞者,其歌诗也。声者,若‘羊’、‘吾’、‘韦’、‘伊’、‘那’、‘何’之类也。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亦犹《吴声》,前有和,后有送也”。其语乐府体甚详,聊志之。[5](巻144《艺苑卮言一》)

王僧对乐府体的论述非常详细,其中主要涉及到乐府的曲调,如“羊”、“吾”、“韦”之类,王世贞对此表示认同,“聊志之”,这也符合王世贞对乐府声律的一贯看法。王世贞对乐府的认识并没有局限于曲调,他还认为应该将句法和字法放到同等重要的地位,如他说道:“古乐府选体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句法、字法皆然。”[5](巻144《艺苑卮言一》)

   如上所述,王世贞虽然强调乐府创作时的音律以及句法和字法,但是他也注意到乐府的社会功用,“古乐府自郊庙、宴会外,不过一事之纪,一情之触,作而备太师之采云尔”[5](巻6《乐府变十九首序》)。王世贞的这种思想至老没变,虽然晚年谦虚的认为不敢奢望被太师采集,但他却抱有“庶几以被异时信史一二云尔”[4](卷2《乐府变十章序》)。这就回归到了乐府的本质功能,一为宴会之娱乐,二为记事,三为抒情,而在王世贞看来,“乐府之所贵者,事与情而已”[5](巻147《艺苑卮言四》),后两者尤为重要。的确,只有注重来源于客观现实的真性情之作,才能得到众人的共鸣和肯定,从而被太师采集,最终上达君王。

   词被称为“诗余”,在曲调以及字法上的讲究,与乐府有着相同之处,而乐府又对五言和七言歌行等诗体的发展有着重要影响,在论述词和乐府之间的关系时,王世贞旗帜鲜明地指出:“词者,乐府之变也”[5](巻152《艺苑卮言附录一》)。词和乐府的风格却截然不同,他借何元朗之口,给出了明确答复,“何元朗云:‘乐府以皦径扬厉为工,诗余以婉丽流畅为美’”[5](巻152《艺苑卮言附录一》)。就乐府诗的风格特点而言,应该是以皦径扬厉为工,这就接近于豪放、雄浑一类。

王世贞认为乐府源于《三百篇》,直承王者之迹,与骚并行,在诗歌发展的河流中,有着重要地位,在创作时不仅要注重其声律和法度,更要注重真性情抒发时与社会现实的结合。王世贞对乐府诗的认识有借鉴于前人之处,也有在前人理解基础之上的深入,这些诗学观在王世贞的具体创作实践中得到了体现和升华。

二、从模拟古乐府到“乐府变”的转化

如前所述,王世贞强调乐府体诗的曲调和法度,但他在模拟和自行求变的实际创作时,并不是亦步亦趋,而是有着独特之处。如:

首先,王世贞认为模拟是学习古乐府的途径,但不能拘泥于曲调和法度的简单机械模拟,而是要“新事创名,度以古曲”[5](巻121《张助甫》),融入自身情感地再创作。纵观各种文体,乐府的独特之处便在于它是音和情的统一体,缺一不可。王世贞说道:“今夫古乐府之与今词,本末逈然别矣,其音发于籁,而辞缘于情,古未有二也。”[4](卷42《梁伯龙古乐府序》)他认为,模拟古乐府的途径有三种:“或舍调而取本意,或舍意而取本调,甚或舍意调而俱离之”[5](巻6《乐府变十九首序》)。王世贞对李先芳意先于调的做法表示肯定,认为“伯承稍稍先意象于调,时一离去之,然而其构合也。夫合而离也者,毋宁离而合也者”[5](巻64《李氏拟古乐府序》)。意和调的关系体现着作者的创作观念,其先后的不同,影响着具体的创作。意先于调,更加强调作者真性情的创作;而调先于意,创作中则更多的受曲调束缚,难免会在模拟时亦步亦趋,从而失去自我的真情实感。即使李攀龙是王世贞的至交和导师,王世贞评论其拟古乐府时也毫不客气:“于鳞拟古乐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看,看则似临摹帖耳。”[5](巻149《艺苑卮言六》)这种自得微妙的作品是不足取的,“优孟之为孙叔敖,不如其自为优孟也”[5](巻121《张助甫》)。他对好友吴国伦的拟乐府之作也有微词,认为其“觉过模拟,不堪见大巫”[5](巻120《复肖甫》)。

王世贞自己的拟古乐府是怎样的呢?试看其一首曰:

战城南,城南壁,黑云压我城北。伏兵捣我东,游骑抄我西,使我不得休息。黄埃合匝,日为青,天模糊,钲鼓发,乱讙呼。敌骑敛,飙迅驱。树若荠,草为枯。啼者何?父收子,妻问夫,戈甲委积,血淹头颅。家家招魂入,队队自哀謼。告主将,主将若不知。生为边陲士,野葬复何悲。釜中食,午未炊,惜其仓皇遂长诀,焉得一饱为?野风骚屑魂依之,曷不覩主将,高牙大纛坐城中。生当封彻侯,死当庙食无穷。[5](卷4《汉铙歌十八曲》)

显然,这首拟古乐府脱胎于汉乐府的《战城南》,原诗如下:”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俯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6](P361)将两首诗放在一起进行比较,我们可以发现王世贞的《战城南》虽然在句式和曲调上对汉乐府的《战城南》有着一定的模拟,但是因源于真情,又对汉乐府有所超越,如对战场的描写,“黄埃合匝,日为青,天模糊”,“戈甲委积,血淹头颅”,“生为边陲士,野葬复何悲”,全诗笔法娴熟,感情基调悲凉,刻画了战场的无情和残酷,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让人读之也不禁悲叹和辛酸。

这样的拟古乐府之作,完全体现了王世贞的灵活师古理念,王世贞认为:

拟古乐府,如郊社房中,须极古雅,发以峭峻,铙歌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须斟酌浅深质文之间。汉魏之辞,务寻古色,相和瑟曲诸小调,系北朝者,勿使胜质。齐梁以后,勿使胜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纎,拙不露态,巧不露痕,宁近无逺,宁朴无虚,有分格,有来委,有实境,一渉议论,便是鬼道。[5](巻144《艺苑卮言一》)

由此可知,王世贞并没有拘泥于曲调的模仿,而是在模仿中,注意不要使曲调有损内容的创作,在创作中注重自身情感,不要矫揉造作,从而做到拙不露态,巧不露痕,浑然天成。

其次,王世贞追求曲调和法度服从于真性情,力图通过乐府变组诗的创作来探寻“明乐府”。王世贞从乐府的曲调和法度着手,对其有一个基本的认识,而在对古乐府进行模拟创作时,则更进一步,注重调和“意”的搭配,自身情感的融入,强调意先于调,追求源于真性情的创作。然而,达到“意”、“调”二者合一的拟古乐府之作,并不是王世贞创作的终点。毕竟拟古乐府之作,无论取得多大成就,终究或多或少会有模拟的影子。乐府诗本质贵璞,要表达出最原始的真性情。他在《书李西涯古乐府后》中论述到:

吾向者妄谓乐府发自性情,规沿风雅,大篇贵朴,天然浑成,小语虽巧,勿离本色,以故于李宾之拟古乐府,病其太渉论议过尔,抑剪以为十不得一。自今观之,亦何可少。夫其奇旨创造,名语迭出,纵不可被之管弦,自是天地间一种文字。若使字字求谐于房中铙吹之调,取其聱诘断烂者,而模仿之,以为乐府在,是毋亦西子之颦,邯郸之歩而已哉。[7](卷21《书李西涯古乐府后》)

在此,王世贞摆脱了体例的约束,让曲调和法度服从于真性情的抒发。甚至在表达真性情时,乐府不能被之管弦也是无所谓的,这是对真性情的终极追求,同时也是他对乐府诗本质的渴望。再者,之前王世贞认为拟古乐府不能涉及议论,而此时在对乐府诗本质的追求之下,即使是议论,只要是源于真性情的议论,也是允许的,这就进一步打破了王世贞之前对拟古乐府诗的限制。所以王世贞给予李东阳古乐府以极高的肯定,认为其“自是天地间一种文字”。那些亦步亦趋模拟乐府诗的人,只不过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罢了。

另外,从乐府发展的历史来看,初唐四杰和李白都是乐府诗创作的高手,李白能够“拟古乐府以已意已才发之,尚沿六朝旧习”[5](巻147《艺苑卮言四》),有可取之处,但是这样的乐府创作往往局限于旧题而创出,模拟而缺乏创新。杜甫即事而命题的乐府创作方式对传统乐府有所突破,让乐府回归到现实生活之中,然而他擅长炼字,注重推敲字句,过于雕琢,甚至要达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地步。王世贞在一定程度上给予杜甫极大的肯定,认为他的乐府创作是“千古卓识也”[5](巻6《乐府变十九首序》)。田畯女红就是泛指田夫村妇之类的社会普通百姓。故而杜甫追求的尔雅创作,就不能更加客观地反映田畯女红的实际情况,背离了乐府诗创作的本旨,“惜不尽得本来面目耳”[5](巻147《艺苑卮言四》)。王世贞在评价三曹时,认为“曹公莽莽,古直悲凉,子桓小藻,自是乐府本色。子建天才流丽,虽誉冠千古,而实逊父兄。何以故,材太髙,辞太华”[5](巻146《艺苑卮言三》)。即曹植材高而辞华,远离乐府本色,所以成就不如其父兄。

李白和杜甫等人的创作固佳,然也有不可取之处;明朝的李梦阳、李攀龙等文坛领袖痴迷于对乐府诗的模拟,并进而形成风气。面对这样的局面,王世贞就“束发操觚,见可咏、可讽之事多矣,间者掇拾为大小篇什若干。虽鄙俗多阙漏,要之,庶几一代之音,而可以备采万一者,故不忍弃而藏之”[5](巻6《乐府变十九首序》)。王世贞创作乐府变组诗,目的非常明确,是旨在回归到乐府诗来源的田畯女红之地,并且要在乐府诗中书写明朝的可讽、可咏之事,发出当时的感慨,形成明朝的一代之音,备他人采集,以上达君王。王世贞是想通过乐府变的创作,找到适合明朝的乐府诗创作,力求形成具有明朝特色的乐府——“明乐府”。如《钧州变》中的“富贵且莫求,贫贱且莫忧。奉君一巵酒,为君奏《钧州》”;再如《江陵伎》中的“朱门一家哭,万家得安宿,一家亦不哭,太姬方噉粥”。这样的佳句在其乐府变组诗中比比皆是。虽然乐府变组诗前后一共只有22首,但是王世贞将自己的乐府理念付诸于实践,进行了伟大的尝试,这种尝试也是其拟古乐府思想的进一步升华。

整体而言,王世贞肯定模拟之后进而学习乐府创作,而这种模拟是在曲调和法度的基础之上,融入自身情感,与社会生活相结合的创作,王世贞认为:“拟乐府自魏而后有逼真者,然不如自运滔滔莽莽。”[5](巻149《艺苑卮言六》)模拟终究只是停留在模拟的层面上,远不如源于真性情的自运之作。王世贞通过乐府变组诗的创作,追求真性情,探寻“明乐府”之路。

三、王氏“乐府变”之特色与地位

   王世贞在模拟乐府诗之余,对乐府变组诗苦心经营,这些组诗寄托着他对“明乐府”创作的美好期盼。虽然在数量上,乐府变组诗远远不及拟古乐府,但这是他乐府思想最核心的体现,有着自身的特点:

其一,乐府变的语言通俗易懂,有白居易遗风。如前所述,乐府贵璞,王世贞对乐府本质的追求,也在于追求没有经过雕琢、源于真性情的至情之语。而白居易的新乐府诗就是提倡创作源于生活,要表现真性情,追求语言通俗。王世贞对白居易表面上有所不满,认为白居易的诗过于浅易,但是他私底下却独自效仿白体,多达10首,成为一组组诗,“署中独酌,先后共得十首,颇有白家门风,不足存也。”[5](巻44)王世贞自认为不足存,不过刊刻《弇州山人四部稿》时仍然将他们放入书中,试看其中的一首:

九十韶光半已孤,揽衣推枕自支吾。诗名不傍新诗长,酒病全须浊酒扶。漫笑吴儿书咄咄,虚劳赵女和乌乌。蒸酥细薤香秔饭,为问先生得也无。[5](巻44)

这是组诗中的第二首,诗中所叙的内容是对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信笔拈来,深得白门遗风。可见,王世贞对白居易还是颇有赞赏,只不过是表面上不承认。而这种创作思想在乐府变中也得到体现,如王世贞在表彰抗倭有功的将士时写道:“士女避敌走,不敢开门。任君令开门,全活千万人。生我父母,存我任君。”[5](巻6《治兵使者行当雁门太守》)白家门风跃然纸上。

其二,基于生活阅历,王世贞乐府变新事附古调,乃有为而作。如《将军行》就是来源于乐府,但是其中所描述的事情则是明朝发生的,是王世贞针对仇鸾所作,结尾辛辣地讽刺道“寄语二心臣,贻臭空万年”。这种有为而作,发挥诗的讽谏功能,与白居易有异曲同工之妙。白居易的新乐府大多写的都是真人真事,鞭挞权贵时,没有多余的悲悯之心。如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提及到:“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将军要者切齿矣。”[8](P349)因为前车之鉴,王世贞对于自己所创作的乐府变组诗,也有着清楚的认识,他认为“《三百篇》不废风,风人之语,其悼乱恶谗,不啻若自口出,乃犹以依隠善托称之”[4](卷2《乐府变十章序》),以致王世贞前期创作的十首乐府变,一直到刊刻《弇州山人续稿》时才被刊刻出来。如《将军行》、《越台高》、《尚书乐》揭露的则是当朝将相和权贵,给予无情的讽刺和批判,《黄河来》、《商中丞》则是表达对正直同僚的同情和对权贵的憎恨。

其三,乐府变继承乐府诗的叙事传统,但增加叙事密度,扩大了诗歌的叙事范围,将叙事视角深入到官场权力关系之中。叙事是乐府诗的重要特征,王世贞推崇《孔雀东南飞》,赞赏其“质而不俚,乱而能整,叙事如画,叙情若诉,长篇之圣也”[5](巻145《艺苑卮言二》)。相对于拟古乐府的短篇为主,王世贞在乐府变的创作过程中,则有意地运用叙事的手段,扩大篇幅,增加文章所承载的信息量,使叙事和抒情融为一体,以达到创作目的。如《将军行》、《尚书乐》等篇,就是大量叙事,从而使主题更加鲜明,而《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妇行》则足以代表王世贞叙事的能力和水平。《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妇行》在体制上颇似《孔雀东南飞》,但他并不是对《孔雀东南飞》的逐字模拟,而是匠心独运,尽叙事之能事,将庐江小妇的婚姻悲剧与严嵩的一生经历相联系,痛斥严嵩的卑鄙行径,并将官场错综复杂而又很微妙的官场权力构架揭露出来,而对官场权力关系的描述,“是叙事诗中前所未有的成就”[9](P503)。另外,在王世贞之前,已经有人创作了长篇叙事诗,如李东阳的《花将军歌》和李梦阳的《石将军歌》,但没有像王世贞这样集中创作长篇叙事诗的文人,长篇叙事诗到了王世贞,则达到了一个顶峰,而难能可贵之处还在于王世贞的长篇叙事诗,是源于真性情的创作,不同于他人的模拟之作。

纵观乐府诗的发展史,王世贞的乐府变组诗也不同于汉魏乐府、张王乐府和杜甫乐府。汉魏乐府继承了《诗经》传统,“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并长于叙事,如《孤儿行》:“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土。”[10](P47)再如《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10](P43)但是全诗没有严格的格律,形式过于自由。另外,元白乐府和张王乐府虽然比汉魏乐府有所进步,不过也各有不足。元白乐府长于叙事,但是过于直白浅陋,王世贞也只是偶为之。而张王乐府在格律上更加讲究,也有长于抒情,如《当窗织》:“叹息复叹息,园中有枣行人食。贫家女为富家织。翁母隔墙不得力。水寒手涩丝脆断,续来续去心肠烂。”[10](P506)也有事,如《寄衣曲》:“高堂姑老无侍子,不得自到边城里。殷勤为看初著时,征夫身上宜不宜。”[10](P495)可是张王乐府篇幅狭小,往往只摆出文章的情和事,没有一字议论,从而无法构成文章情境,王世贞认为“张籍善言情,王建善征事,而境皆不佳”[5](卷147,《艺苑卮言四》)。至于杜甫乐府,如前所述,王世贞病其过于炼字,从而远离乐府贵璞的本质,也有不可取之处。

王世贞新创的乐府变组诗真正体现了其乐府诗的水平,是对汉魏乐府、杜甫、白居易乐府以及张王乐府的有益补充和新的发展,在诗歌发展的历史上有着独特地位。虽然由于时代政治的原因,再加上王世贞乐府变的内容涉及到当朝的权贵,故而在当时,乐府变组诗并没有完全地传播开来,更多的只是在王世贞的友人中小范围传开。王世贞对此的态度也是非常谨慎,即使将乐府变组诗给张助甫看时,他还再三叮嘱道:“中多微词,千万强闭,世情双侧目,足下知言哉。”[5](巻121《张助甫》)但是这并不影响乐府变本身所具有的价值。

随着时代政治等因素的变化,王世贞创作的“乐府变”慢慢传播开来,并获得了他人的肯定。如胡应麟赞赏道:“乐府自晋失传,寥寥千载,拟者弥多,合者弥寡。至于嘉隆,剽夺斯极,而元美诸作,不袭陈言,独挈心印,皆可超越唐人,追踪两汉”[11](P38),胡应麟对王世贞的评价可谓极高,这纵然有他自身崇拜王世贞的成分,但是对王世贞乐府变的分析颇为中肯。时代稍后的朱彝尊则认识到乐府变的新创之处,与李攀龙所倡导的拟古乐府有着本质的区别,如他说道:“乐府变,奇奇正正,易陈为新,远非于鳞生吞活剥者比。”[12](P323)随着时间的推移,乐府变并没有被历史所埋没,即使是到了陈田,他对王世贞的乐府变也是赞不绝口,评价道:“弇州天才雄放,虽宗李、何成派,自有轶足迅发,不受羁勒之气。古乐府变尤得《变风》,《变雅》遗意……惟多历情变,抒我郁陶,以新事附古调,以雅词维精思,纵使有辙可循,绝非无为而作。”[13](已籤卷一)陈田结合王世贞的生平,肯定其才华,对王世贞的乐府变有着深入的了解,评价也非常全面,堪称王世贞的知音。

故而简单地将王世贞视为模拟派的代表,认为其“自《诗经》而下,至汉魏晋南北朝乐府、李杜诗,无不模拟,连篇累牍,令人生厌……他始终不忘模拟,大堆的陈词滥调”[14](P112),有失偏颇。不仅违背了王世贞的文本实际,而且不符合王世贞的个性和他创作乐府的思想。

总之,王世贞的乐府诗思想有其独到之处,他不拘泥于模拟求得的逼真和形似之作,而是注重在把握乐府曲调和法度的基础上,融入自身感情,将创作与社会实际相结合,新事附古调,甚至是为了回归到乐府诗原创时的“田畯女红之响”,让曲调和法度服从于真性情的表达,并通过乐府变的创作达到新创,从而寻找到一条适合“明乐府”创作的道路。王世贞的乐府诗,尤其是“乐府变”创作,在中国诗歌发展的历史上实具重要价值与特殊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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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朱彝尊.静志居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13]陈田.明诗纪事[M].上海:上海图书馆藏清贵阳陈氏听诗斋刻本.

[14]游国恩.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王世贞与中晚明文学思想研究(16YJC751008),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王世贞全集》整理与研究(12&ZD159)。

注:本文发表于《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古代文学》2017年11期转载。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贾飞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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