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陈绪平:说“宰”兼及《老子》“烹小鲜”说的背景 ——以清华简《赤鹄篇》为契机的讨论

说“宰”兼及《老子》“烹小鲜”说的背景

——以清华简《赤鹄篇》为契机的讨论

陈绪平

陈绪平,男,1980年生人,祖籍山东单县。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在站博士后,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商周文献、经学子学、早期哲学史等。

摘要:清华简《赤鹄篇》资料的公布,坐实了“伊尹故事”的可靠。《伊尹说》之类的典册,见诸《汉志·小说》,亦不是虚造。根据这些文献线索,可以勾勒出老子“烹小鲜”说的学理背景,即在上古中国,“宰”出现了从“治肉”(诸侯之家宰)到“治国”(君王之宰相)的转变。老子“烹小鲜”说,就是这一文化演进从具象到抽象的反应。宰夫在上古是个重要符号,其中“宰”“曾”“美”“善”(膳)等古文字所建立的抽象观念是最大的例证,“烹小鲜”说“庖丁解牛”等是此观念的延续,而清华简《赤鹄篇》是引发讨论的契机。文章最后从这个个案研究出发讨论了“近取诸身”,即“在具象与抽象之间”的中国文化特质。

关键词: 宰清华简《赤鹄篇》“烹小鲜”说  学理背景

清华简《赤鹄之集汤之屋》[①]自公之于世后,学界对之进行了多种讨论。一种研究来自文学与文学史研究,关注点在先秦“小说”。一种来自巫术(咒语)等礼俗研究,关注点在早期巫医不分。当然还有一种就是研究其间的古文字,等等。然而,细读这份珍贵的资料,尚有几处值得关注的细节进入了我们的视野。比如,该文献记录了“小臣”伊尹,这位小臣,因为和汤之后一起偷喝了“羹”而逃跑至夏,由之发生了一段曲折的“故事”。其中为何称呼他是“小臣”,为何要讲述“偷喝羹的细节”,他和汤的关系如何,等等。这些细节都值得思考。因为它实际上,帮助我们了解到一个关于伊尹故事的重要史实,他最初是给商汤作“膳宰”的。

清华简《赤鹄》对伊尹的细节表述,也坐实了《说文》的“宰”字义说。由之,从“治肉”(诸侯之家宰)到“治国”(君王之宰相),“宰”字构成了一部早期政治史,检之典册,《老子》有“治大国若烹小鲜”之说,《庄子》有“庖丁解牛”之喻,更多的是“负鼎佩刀以干汤”之属的“伊尹故事”。后者有散落在早期典籍中的些许记录,至刘向董理故籍,伊尹故事积累已多,故有《伊尹说》之类的典册,见诸《汉志·小说》。早期政书《周礼》“天官冢宰”排在前列的是“膳夫”与“庖人”。这些文献记录都指向了一个大问题,就是中国早期政治观念的来历问题,在此,我们愿意就从“宰”说起,谈谈关于这个问题的一点不成熟的意见,希能起到抛砖之用。

(一)从清华简《赤鹄篇》说起

诚如陈寅恪所云“一个汉字即是一部文化史”。“宰”字不得不察。《说文·宀部》曰:“宰,辠人在屋下执事者。从宀从辛。辛,辠也。”古学博洽之人顾炎武则认为许氏说义“不几于穿凿而远于理情乎。”[②]可见,这个解释在说什么,其说法的知识背景如何,前人并未说清楚,通过知网等收录的学界研究成果看来,这个问题,还有进一步研究的大空间。

其实联系清华简《赤鹄篇》所录的伊尹故事,联系《三体石经》古文春秋“宰”字的写法:从丵,从宀,从肉的事实。许慎之说,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字的文化史。即从“丵”,就是仆(仆)之省,也就是许慎所云的“执事者”,对应到清华简,即简文用语“小臣”。其实,考之《韩非子·说难》“伊尹为宰”又“役身以进行,如此其污也。”一个“污”字,可见出“宰”这种“小臣”之卑贱。从肉,指向了伊尹是“汤之庖人”是“治肉”之官,对应到《赤鹄篇》就有了偷喝“羹”的细节。从“宀”,就是许慎说的在“屋下”,据整理者说,这篇文献是在背面有题名,即为“赤鹄之集汤之屋”(从黄德宽释文,见《复旦学报》2013第4期)。可见,许慎之说,与清华简所描述的情况是一一对应的。这是作为“宰夫”之宰,即宰杀之宰,是宰字的初义,其字之起源,源于对宰夫工作的描述,这是作为具象的“治肉”之“宰”[③]。这样的书证多有,比如《荀子·王制》:“宰爵知宾客祭祀飨食牺牲牢之数。”杨倞注说:“宰,膳宰。”又《汉书·陈平传》说“平为宰,分肉甚均。”师古注曰:“宰,主切割肉也。”又见诸《宣帝纪》师古注说:“宰为屠杀也。”这个初义,一直用到今天。

上古文献,载录了以下多种表示“治人”“主宰”等抽象意义的“宰”。从文献载录重点的角度看,表示抽象的“宰”,即“主宰”之宰、“宰相”之宰,成了后来文献记录的中心。据朱总斌考证,“宰相”一词联用最早见于战国。《韩非子·显学》说:“宰相必起于州部。”《汉书百官公卿表》说宰相是“掌丞天子,助理万机”的大臣。[④]然而这个“宰相”观念是如何而来,却少有研究成果,今不妨以清华简资料为契机做点讨论。

抽象观念的“宰”书证亦是多有。如《庄子·齐物论》“若有真宰”。《吕氏春秋·精通》“德也者,万民之宰也。”高诱注:“宰,主也。”《国语·齐语》有“桓公自莒反于齐,使鲍叔为宰。”韦昭注曰:“宰,太宰也。”《礼记·月令》:“乃命宰祝,循行牺牲。”郑玄注:“宰祝,太宰、大祝。主祭祀之官也。”

又“家臣之长曰宰。”《诗·小雅》“诸宰君妇”。《注》:“诸宰,家宰也。”又,《诗·十月之交》有“家伯维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蹶维趣马。”孔门弟子中,颇有学成之后任贵族家宰的。比如仲弓、子路、冉求曾任季氏宰,子羔为费宰。《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他们“多为家臣,仕于都。”[⑤]《论语·公冶长》“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何晏注:“宰,家臣。”《左传·襄公十年》“王叔之宰”杜预注“宰,家臣。”《论语·雍也》:“原思为之宰”何晏注:“孔子为鲁司寇,以原宪为家邑宰。”

《荀子·王制》载有“宰爵知宾客祭祀飨食牺牲牢之数。”杨倞注说:“宰,膳宰。”[⑥]荀子所云明确指出了“膳宰”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和祭祀等公共场合的仪式相关联。即涉及到“宾客”“祭祀”“飨食”“牺牲牢之数”,等等。考之《礼记·杂记》“成庙则衅之”根据《礼记》的说法,在这个仪式上“宰夫”会和“祝”“宗人”“雍人”等一起穿着肃穆的仪式服装参加。这样类似的说法,也见诸《礼记·月令》,其文曰:“乃命宰祝,循行牺牲。”郑玄注:“宰祝,太宰、大祝。主祭祀之官也。”可见“宰”是早期宗教仪式上的重要职官,不仅仅是指在民间从事简单的屠杀之事的宰夫之宰。

细致排对上述文献,我们发现,“宰杀”之“宰”,是宰夫主持“膳羞”的具象意义,盖满足了王者口味之好的人,会赢得接近王者和成为王者助理的更多机会。从词义角度看,宰夫主肉膳要通过味道的组合与搭配以调制出来美味,所以“宰”一词可以引申出来“调和”“治理”诸义来。如《周礼·天官叙官》贾公彦疏“宰者,调和之名。”《天官冢宰》孔颖达疏引马融曰:“宰,治也。”可见,从治肉到治家国,于是宰有了“宰相”之宰的引申义。而清华简《赤鹄篇》所载的伊尹故事恰恰反映了伊尹早期的王之宰夫的身份背景,为这个文化史问题提供了坚定的支持,即在文献叙事中伊尹身份有“宰夫”之宰向国家“宰相”之宰的演化记录。早期文献的关于“家臣”之宰、关于仪式场合“知管”“宾客”“牺牲”等神圣仪式之上的宰、关于国家“宰相”之宰,证明“宰”字有着丰富的文化史演进过程。

考察早期文献,可以发现:在早期政治史上,发生了从“家臣”之宰[⑦],到“国相”之宰的变化。其实,这是和早期国家演进相吻合的。这个问题涉及中国早期国家等文明演进的核心问题,从张光直到李学勤,以及活跃在当下学界的许宏等,几代先秦史研究者、考古学者都有专门的研究。这个问题,显然不是本文可以承载的,但是本文关注的清华简《赤鹄篇》和早期文献中所记录的“伊尹故事”确是证实这个判断的一个“以小见大”的重要例证。这也正是老子“烹小鲜”说、“庖丁解牛”以语道的古远的文化渊源。老庄正是在这种文化记忆(文化心理背景)下,在表达抽象化极其高度化的哲学思考的时候,依然保留了“宰”这个观念的古老文化内涵。

(二)宰与“烹小鲜”说

    作为同出于《易》的儒道,它们构成了“互补”。儒家崇阳,道家向虚。在修己与治人等核心问题上,道家也是走在了儒家的对立面,且显示出更为古远(朴素)的话语特征。在政治观念上,正是如此。当以孔子为集大成者的早期儒家沟通天人,用“为政以德,譬如北辰”这样的“天人合一”(天人同构)的话语,以表述儒家的理想政治之时,道家老子,却还朴素地用“治大国若烹小鲜”[⑧]的生动话语表达抽象的政治思想。历来注释家、阐释者都把这句话的理解,指向了对“无为”与“有为”的反思。即老子强调要遵从自然之道,排除人为,这样的政治才可以在统治者的“虚静”(不躁)的情境中获得自然秩序,以达到社会的“安平泰”。老百姓才可以不被“人为”所扰,不为“变化”所乱,自生自化。老子表达这个看法,用了烹饪小鱼的日常经验做比喻。经验告诉我们:在烹饪小鱼的时候,翻动越多小鱼就越是难以保全其体或者是失去鲜亮的光泽。老子这个“烹小鲜”的比喻,正是因其朴质,可谓“几通于道”也可谓“寓道于常”。

这样的解说,历来多有,可以说已形成了一个因循的解释传统。今见诸早期典籍者有:

《韩非子·解老》说:“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泽;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贵虚静,不重变法。”

汉河上公注:“‘鲜’,鱼也。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治国烦则下乱,治身烦则精散。”

魏王弼注:“不挠也,躁而多害,静则全真。故其国弥大,而其主弥静,然后乃能广得众心矣。”

非常一致的是,三家古注说都用了同一个字“扰”来讨论“烹小鲜”的寓意。“扰”即打扰之扰,干扰之扰。可见,老子之所以用这个生活常见之具象,来讨论政治,其核心在于阐发“依于道”的政治主张,即告诫统治者应该“无为”,即不要过多的“人为”干扰[⑨],这个扰,就是取象于“烹小鲜”时候的“数扰之”(韩非子)“不敢扰”(河上公)“不扰也”(王弼)。这种“不扰民”的说法,也见于《文子》[⑩],它建立了一个联系,即“烹小鲜”的“少动”即“不扰”与政治管理的包括“不重变法”在内的“静”“无为”的联系。后世因袭这个解释,成为最为重要的训解。这样的说法,也见于唐玄宗、宋徽宗、明太祖、清世祖等御批(注释)之中[11]。

其实,老子“烹小鲜”说还寓藏着更为古远的朴素之义,不为人所揭示。即老子这种政治观念来历,是同宰夫的“治肉”工作有着密切关系,即从更为深刻的层面上说老子“烹小鲜”说取象于“宰夫”之职,是对其工作的经验总结,是经过宰夫“治肉”这种具象,转化为抽象的宰之“治人”。无独有偶,在道家系统中,又有庄子之说,可以补充证明之,即《庄子》所录的那篇著名政治隐喻:“庖丁解牛”的寓言。庄子,在老子的哲学基础上,更进一步,近乎艺与哲,而不仅仅关心现实政治与具体人生等。尽管如此,“庖丁解牛”故事的思想底色确实显示了“宰夫”与“政治”的朴素关系。由此,可见“治肉”这个具象,与“治人”这个政治抽象,有着深刻而古远的联系。这样的观念,不独见诸道家文献,在五经之学中也多有保留,比如《诗经·桧风·匪风》就有:

“谁能亨鱼,溉之釜鬵”,毛传曰:“亨(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亨(烹)鱼则知治民矣。”毛公传注清楚地道出了这首诗将“烹鱼”和“治民”联系在一起的隐喻关系。正是由于处于“具象—抽象”之间的“烹小鲜”同“治人”之术的关系。“宰夫”一职,在上古政治中也有显要的位置。考之《礼记杂记》有“成庙则衅之。”今案:在这个仪式上就有祝、宗人、宰夫、雍人着仪式服装肃穆参加。“宰夫”的仪式文化地位可见一斑。考之《周礼》,在《天官》之职中排列在最前面的官职是“大宰”“小宰”“宰夫”,紧接着又有“膳夫”“庖人”“亨人”等。考虑到《周礼》的结构,可以见出“天官”的地位之高,再来看“宰”在上古文化中的地位,就不难理解老子“烹小鲜”说、庄子“庖丁解牛”以喻道的学理背景了。早期文献字字真金,看起来的一个偶然事件,其背后有着深沉的文化渊源。因为,在载录艰难的时代,只有最为重要的事情,才会形诸书写,传布后世。老子“烹小鲜”说,就是这样的记录。细致爬梳,它显然不是一个偶然的记录,更不是来自哲学家老子的玄想与创造,因为它有着朴质的具象色彩,所以这样的观念,也或明或暗地保留在早期其他诸子文献中:子墨子曰:“世之君子,使之为一犬一彘之宰,不能则辞之;使为一国之相,不能而为之。岂不悖哉!”(《墨子·贵义篇》)“故圣人财制物也,犹工匠之削凿枘也,宰庖之切割分别也,曲得其宜而不折伤。”(《淮南子·齐俗训》)这些记录,都是零星的。最为显著的例证则是伊尹故事。

《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著录小说凡十五家。据班固的注语,可认定自《伊尹说》至《黄帝说》为先秦作品,而《封神方说》以下至《百家》为汉武帝之后的作品。李零教授做了细致的分类,并说“《伊尹说》二十七篇,是商故事”,可参[12]。另外,《诸子略·道家》著录《伊尹》一种,凡五十一篇。班固注仅有“汤相”两字。可见刘向父子乃至班固都看到了这宗丰富的记录伊尹故事的典册。而《伊尹说》班固注:“其语浅薄,似依托也”[13]之类的说辞,则透露了班固对这笔文献来历的质疑。“似依托”则清楚地说明班固怀疑这是后人所造之伪书[14]。新近出土文献涉及伊尹的资料也是丰富,主要有马王堆帛书《九主》、清华简《尹至》《尹诰》《赤鹄篇》等五篇,等等。更多的是,周秦文献上的零散记录和对伊尹身份的反复讨论的事实。这些都为我们理解“从口传到文本”的形成、早期中国古典文献的生成过程提供了新思考。而地下文献与存世文献的互动,更是为伊尹故事的坐实,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下面我们就运用“二重证据法”,讨论一下早期文献中的伊尹记录:

《艺文志》所收“小说”十五家,早已亡佚无存[15],《诸子略道家》类著录的题名《伊尹》的五十一篇,今人也无缘面见此书。清人马国翰有辑佚本《伊尹书》一卷。宋王应麟在《汉艺文志考证》中认为《吕氏春秋·本味篇》乃出于小说家之《伊尹说》。后来疑古风潮起,学者多信其伪。到今人余嘉锡谙熟于上古文献生成之通例,取得了很大成就。对于伊尹故事,余氏分析说:“考伊尹为庖以干汤之事,《墨子·尚贤上篇》、《孟子·万章篇》、《庄子·庚桑楚篇》、《文子自然篇》、《楚辞·惜往日》以及《鲁连子》,皆载之,不知于《伊尹说》孰先孰后。惟《吕览》之为采自《伊尹说》,固灼然无疑。”[16]杨树达《汉书管窥》也有类似的结论。顾实考证《史记殷本纪》“伊尹从汤,言素王九主之事”以及《别录》等关于“九主”的记录,认为《伊尹》的著述性质是“君人南面之术”。[17]杨、余、顾三位的研究结论都有文献依据,也能和出土文献进行比较研究。前贤关于伊尹故事的资料考订工作为今人研究打下很好的学术地基。现在,由于清华简《赤鹄篇》等五篇资料的公布,于是,关于伊尹故事的讨论又有了新的契机。《清华简》有问答体文献《汤在啻门》记汤问小臣古先帝之良言,小臣答以成人、成邦、成地、成天之道,主体论证了气与成人之间的关系。可见顾实所云,“君人南面之术”的看法,是很正确的。整理者李学勤简文或属“伊尹说”之类,李守奎指出其中有些内容与道家的主张相通。这些看法,都和本文密切相关。[18]

《清华简》称伊尹作“小臣”[19],与《墨子·贵义》说:“伊尹,天下之贱人也”相类。这个说法,又有《楚辞·天问》等为证[20]。说他曾是汤的庖厨,也有《墨子》“舜染于许由、伯阳,禹染于皋陶、伯益,汤染于伊尹、仲虺,武王染于太公、周公。”(见《所染》)“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见《尚贤上》)《庄子》(见《庚桑楚》《让王》)等早期记录。说他和商汤政治有关,文献也有伊尹曾“五就汤,五就桀”的传说(见《孟子·告子下》)“伊尹以割烹要汤”(见《孟子·万章上》)等等。而这些内容反应在《清华简》中则有《汤处于汤丘》这一篇,载录小臣以滋味说汤,汤反复见小臣,一起谋事的故事。

从二重证据法角度看,清华简《赤鹄篇》所录小臣伊尹身为庖厨,为汤烹赤鹄之羹,正如整理《说明》所言,很可能与《楚辞·天问》“缘鹄饰玉,后帝是飨”的传说有关系[21]。这可以坐实伊尹故事的真伪,《汉志》所录伊尹著述并非汉人虚造,刘向诸位史官应该是看到了一宗记录伊尹故事、伊尹言谈的简帛文献,取名《伊尹》《伊尹说》[22]。早期文献《墨子》《庄子》《孟子》等零散记录,也与《赤鹄篇》的具体细节相吻合。更加可贵的是,清华简《赤鹄篇》的细节,对我们上述论证,早期宰的文化史演变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即宰在上古有从“治肉”之宰到“治人”之宰的演变,后者又有家臣之宰到家国之宰相的历史层次。这个认识,有语言学的证据,也有传世文献上的记录,清华简《赤鹄篇》是这次讨论的新契机。

(三)在具象与抽象之间:从“烹小鲜”说看早期文化的一个特征

关于什么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的特征如何,等等问题,在现代学术伊始,就有一批批学人深耕于斯。百年的民族苦难,刺激了学人对这些问题在寻找民族文化根性上的开展。历史学者、文化学者、思想史家,等等都参与其中。中西关照的比较视野,更是加大了中西文化比较、历史比较等多种宏观研究的出现,成果之多,可谓汗牛充栋。近些年,随着时势的变化,重塑文化自信、寻找传统、寻找文化之根,又在民族复兴的大背景下被提上了日程。“四书五经”“毛笔字”“三字经”等又开始在官方及民间的推动下,慢慢升温。新儒家等又开始了文化新解释。

观察近百年的中国文化研究,除了在“不自信”的心理作祟之外,我们更多的是进行了宏观研究。本文,讨论的早期文化中的“宰夫”,可谓是对这个宏大叙事的一个细节注释。它帮助我们理解中国早期文化的一个基本特征,即早期观念多来自于“近取取身、远取诸物”,且经历了从“具象”到“抽象”的演进。老庄及上古文献对宰夫的关心(抑或说潜意识的文化书写),都或明或暗地向我们透露了这个基本事实。而古文字、古文献、古汉语研究的长足进步,让我们认识一个更加亲切早期中国文化,成了可能。

这样的例证,多有。比如今字“曾”,它是“甑”的初文,是用于蒸煮的一种器皿,是厨师工作的用具。而“曾”“層”“增”这组同源词,则讲述了从具象“蒸煮”的器皿概念,完成了向“層级”之“層”,“增加”之“增”的抽象转化。历史沧桑变化,我们今天使用的蒸煮器皿,也依然是一层一层的样式。可见先民,在蒸煮过程中,建立关于“增加”(递增)、“層级”等文化观念。当文明的演进带来记录中心的变化,作为蒸煮的具象之“曾”反而埋藏在“增加”等抽象概念之下了。古文字(甲金文等)和古文献(老子“烹小鲜”说)等记录,还或明或暗地讲述着来自远古的文化故事。再比如考察“白”“圆”等古文字,我们可以发现“近取诸身”的奥秘,“白”来自刚刚蒸煮好的“米之白”。当然,“黑”则来自烧完之后的木头留下的“碳灰之黑。”“圆”,是“鼎圆之圆”,取象于圆鼎之鼎口,所以,可以同“环”圆形之象等区分开来。

再有,深远影响后世的“美”“善”也有着这类古远的历史事实。《说文》曰:“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其中“甘”,甲金文象“口中有美味”。可见“美”的一个重要来源,是由厨师建立的具象观念,是指“肥美”之美。即羊肥大了,滋味就更美。由此引伸(推延)出去,凡是给人带来主观快乐体验的都是美。不独吃肉一途。比如《论语》载录:“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见,在孔子这里,古乐艺术的“文质之美”,同饮食的“味之美”一样,是相互隐喻的。这个有趣的隐喻,让我们窥见了上古“美”观念的一个根源。即它反映出从具象的味美到抽象的艺术美的过渡。这里还有一个细节,就是“大”字[23]。这是“肥大之大”,来自宰夫的经验。而“善”,则是“膳”之初文,它同厨师的关系,自不用详论。

从上述简论,我们可以看到早期中国的质朴性[24]。之所以,时至今日我们还可以看到它的有趣,则在于我们从未断层的文字与文献的传承。早期中国文化的这种“近取诸身”的例证,不独“厨师”(宰夫)一种。比如早期建筑工作者,建立“基础”之“基”这样的抽象观念。《说文》曰:“基,墙始也。”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夯实地基”“打好基础”是下一步做好事功的开始。而这个概念,是建筑工作者帮助我们建立的。分析字形,“基”是个会意字。字从“其”从“土”,即“取土以筑地基”。其中字从“其”,即“箕”之初文,乃取土之工具。“近取诸身”的说法,得到了生动的落实。中国文字、故国文化的特质也寓藏其中。这样的例证,不胜枚举。

综上,清华简《赤鹄篇》资料的公布,坐实了“伊尹故事”的可靠。《伊尹说》之类的典册,见诸《汉志·小说》,亦不是虚造。根据这些文献线索,可以勾勒出老子“烹小鲜”说的学理背景,即在上古中国,“宰”出现了从“治肉”(诸侯之家宰)到“治国”(君王之宰相)的转变。老子“烹小鲜”说,就是这一文化演进从具象到抽象的反应。宰夫在上古是个重要符号,其中“宰”“曾”“美”“善”(膳)等古文字所建立的抽象观念是最大的例证,“烹小鲜”说“庖丁解牛”等是此观念的延续,而清华简《赤鹄篇》是引发讨论的契机。经过讨论“伊尹”故事,我们更加亲切的理解了早期中国文化的特征之一,而这些是古文字、古文献向我们生动讲述的远古故事。

参考文献:

《赤鹄之集汤之屋》简文,载《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中西书局,2012年。

《赤鹄之集汤之屋》黄德宽释文,见《复旦学报》2013第4期。

李爽《清华简伊尹五篇集释》,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

《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中华书局,1993年。

蒋锡昌《老子校诂》,商务印书馆,1937年。

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

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

《文子疏义》,中华书局,2000年。

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

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1年。

《汉书》,中华书局点校本,1962年。

阮元刊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2011年。

《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洪亮吉《春秋左传诂》,中华书局,1987年。

王先谦《尚书孔传参正》,中华书局,2011年。

《道藏》第12册,文物出版社等,1988年。

黄汝成《日知录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

余嘉锡《古书通例》,中华书局,2007年。

《余嘉锡论学杂著》,中华书局,2007年

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李学勤《清华九篇综述》,《文物》2010年第5期。

又《新整理清华简六种》,《文物》2012年第8期。

李守奎《汉代伊尹文献的分类与清华简中伊尹诸篇的性质》,《深圳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

李零《兰台万卷读汉书艺文志》(修订本),三联书店,2013年。

朱总斌《说宰相》,《文史知识》2012年第1期。

黄人二《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解》,载《中原文化研究》2015年4期。

康德衡《道德经治大国若烹小鲜说新解》,载《宗教学研究》2015年第1期。


[①]从黄德宽释文,见《复旦学报》2013第4期。为行文方便,此篇简文简称为《赤鹄篇》,下同。

[②]见《日知录》卷21“说文条”,参《日知录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04页。

[]《说文段注》说“此宰之本义。”《周礼·天官》有“冢宰”,贾公彦说:“宰,调和膳羞之名。”

[]参朱总斌《说宰相》,《文史知识》2012年第1期。

[]《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2209页。

[]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1年,第166页。王氏《集解》引俞樾根据本篇“司徒”“司马”等文例,说“宰爵”是官名。其说可从。

[]上述文献所录孔门弟子做“家宰”“家臣”的就有多位。

[]“鲜”,河上公本作如字。严遵本作“澌”。成玄英:“腥,鱼也。”可见其版本作“腥”,敦煌辛本、遂州本亦作“腥”。范应元本作“鳞”。今按:虽有异文,“小鲜”指向“鱼”之属的古训,是成立的。有新近研究否定韩非子、河上公、王弼以至今人楼宇烈教授等古今注。说“烹小鲜”之鲜,并非单指“小鱼之鲜”,而指是“鱼羊合体”,并多有征引,其实是向壁虚造,不可信的创新之说。详参《道德经治大国若烹小鲜说新解》,载《宗教学研究》2015年第1期。

[]这种“不扰民”的政治思想,正和老子的“无为”(即不要人为干预)“自然”(遵循自然法则)相吻合。在《老子》文本中尚有“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37)、“法令滋彰,盗贼多有”(57),等等内证。

[]《文子·道德》:“故治大国若烹小鲜,曰勿挠而已。”见《文子疏义》,中华书局,2000年,第251页。

[11]比如宋徽宗注说:“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藏大器而数徙之,则多败伤;烹小鲜而数挠之,则溃,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惑。”详参《唐玄宗宋徽宗明太祖清世祖〈老子〉御批点评》(刘韶军编),湖南出版社,1997年, 370页。又,今人黄人二教授有新解,文章发表在《中原文化研究》20154期,聊备一说,可参。文章从文献出发,资料详实,特别重视使用北大简等新出古本《老子》,指出“烹小鲜”之“鲜”是专名,并说是“鳝鱼”,并立新说认为:老子用“烹小鲜”并非是前人说云“不扰民”之义,而是说治大国可以象烹小鲜一样“简易”。今按,黄氏之说并不能得到《老子》内证的支持,并不能对古今注构成补正,逻辑上可行,不如“述而不作”,本文不予以采纳。

[12]李零《兰台万卷读汉书艺文志》(修订本),三联书店,2013年,第116页。今按清华简(壹)《尹至》《尹诰》两篇文献,则可证李氏说。

[13]《汉书·艺文志》,载《汉书》,第1744页。

[14]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根据佚文,推测是战国人所为,可参。问题在于,忽略了文献传布的从“口传”到后世形成文本的过程。刘向整理皇家藏书的时候,就有所增益,比如《楚辞》的编订就新入了时人著述。

[15]张衡《西京赋》有“小说九百,本自虞初”之说,认为汉武帝时方士虞初以“医巫厌祝之术”著《周说》,即是“小说”之起源。后来,不断有学人讨论,以余嘉锡教授所云最之名,今不赘述。

[16]详参余氏著《小说家出于稗官说》,载《余嘉锡论学杂著》,中华书局,2007年,第272页。

[17]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2页。

[18]详参李学勤《清华九篇综述》,《文物》2010年第5期。又《新整理清华简六种》,《文物》2012年第8期。李守奎《汉代伊尹文献的分类与清华简中伊尹诸篇的性质》,《深圳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

[19]清华简《赤鹄篇》《汤处于汤丘》《汤在啻门》都是称“小臣”。

[20]小臣,指伊尹。《墨子·尚贤下》:“汤有小臣”,孙诒让《间诂》:“此即上文所谓伊尹为有莘氏女师仆也”《楚辞·天问》云:“有莘元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王注云:“小臣,谓伊尹也。”《吕氏春秋·尊师》篇云:“汤师小臣”,高注云:“小臣谓伊尹。”

[21]王逸注:“后帝,谓殷汤也。言伊尹始仕,因缘烹鹄鸟之羹,脩玉鼎,以事於汤。汤贤之,遂以为相也。”

[22]班固自注说这类文献浅薄、似依托云云,本文认为,这是忽略了上古文献从口传到定本过程的传播特点造成的问题,故事在流布过程中保留着传播时代的语言特征,所以看起来不若上古经典文献那么古雅,而多了很多后代的言语特征,甚至多口语。

[23]上古“美”的来源,不仅仅来自宰夫,还有关乎太阳祭典以及关涉早期的孕妇生产。详参拙文《说美妙》。

[24]今按:也正是这种质朴性,让它保持着生机与活力。因为它生动地讲述着身边的生活,又“即凡而圣”。

注:本文发表于《中华文化论坛》2017年第12期,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陈绪平老师授权发布。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张兵:清华简《尹诰》与《咸有一德》相关文献梳理及其关系考论
清华简再现《孟子》引文 整理报告收6篇战国竹书
[伊尹汤液经]
曾在中国历史上叱咤风云的十大谋略家
一篇值得收藏的祭文范本
伊尹汤液经发黄第二十八   发黄下篇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