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乃乾日记》所录
《世䌽堂柳文》略谈
吴 奇
近阅“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和“书目文献”两个公众号发表广告文章《原色原大宣纸影印<河东先生集>特惠预售——宋世䌽堂刻本<河东先生集>的前世今生》（2018年10月16日，署名“徐晨光”，以下简称《前世今生》），图文并茂，于南宋世䌽堂刻本《河东先生集》的介绍颇为详尽。据云，此部绝世秘笈，已为《中华再造善本》工程所收录，流布于世，但市面颇难得见。
关于此书在民国藏书家潘宗周和陈清华手中的递藏、以及最终经郑振铎之手入藏国图的种种细节，《前世今生》一文已有所述，不赘。近读中华书局最新出版的《陈乃乾日记》（以下简称《日记》），于珍稀古籍版本和近代书业故实颇多记载，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其中提到此集，信息丰富，甚可注意，今略作梳理，聊供方家一哂。
1922年10月20日记：晚晤子敬，知明训以四千五百元购得世䌽堂柳文。
子敬，即罗振常，浙江上虞人，一字子经，罗振玉之弟，近代学者、藏书家，上海蟫隐庐主人。罗精于校勘，慧眼独具，遇多部宋元精刻、名家钞校本而加以翻印，经营古书有方，陈乃乾与之有着深厚的友谊。明训，即潘宗周，广东南海人，近代著名藏书家，少时任职洋行，在上海经商致富，民国间曾任上海工部局总办。潘喜好宋元古本，有宋刻元栞逾百部，尤其是因得寒云旧藏南宋三山黄唐刊本《礼记正义》，而以“宝礼堂”名其室。世䌽堂柳文，即南宋咸淳廖莹中世䌽堂刻本《河东先生集》。
据陈存仁先生的《银元时代生活史》介绍，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一般为20元上下，米价大约每百斤在10元上下浮动。潘宗周以4500元购世䌽堂本《河东先生集》，一部宋本抵得上20多吨大米，普通工人不吃不喝赚20年的辛苦钱才买得起，财力之雄、手笔之巨，令人咋舌。
《日记》于其后详叙原委，细节生动，信息量极大，不烦赘引，迻录如下：
先是，八月间敦保来，云有全部柳文，口上有“世䌽堂”三字，尾有朱竹垞跋，约寿祺往购。寿祺约余同往一观，始知其书在绍兴吴家，盖留邨之后裔也。主人至黠，初索价一千四百元，继改为二千六百元，其实胸无成竹，不自知其书之究值几何也，遂不成议而还。其书以三种刻本配成，行款皆与济美堂本同。口上有“世䌽堂”三字及刻工姓名，每卷后有“世䌽廖氏刻梓家塾”等牌子，篆隶不一，有一种仅两三卷，纸校薄，精彩最好。其馀二种似高丽翻刻，全书封面皆宋藏经笺，首尾有项子京、宋牧仲等藏印，后有竹垞跋。子敬云，朱跋及藏印均真，世䌽本韩柳二集，皆项氏物。韩集为汪阆源所得，由郁泰峰而归持静。柳集则为商丘所得，而转入吴留邨家。子敬又以济美本略一对勘，知行款虽同，而注实不同，盖明人取宋本增删其注，去廖氏刻书牌子而重刻之，非宋本面目矣。又卷首凡例五页，济美本亦已删去。牧翁《有学集》有《高丽本柳文跋》，至此书究竟是否宋本，尚须与韩集对校，方可论定。
此条记载，不见于《陈乃乾文集》，仅见《日记》。据陈乃乾所言，在1922年的8月间，书贾敦保约来青阁主人杨寿褀收购世䌽堂柳文，杨约陈乃乾同往。其时，此书在绍兴吴留邨后裔家。
按吴兴祚（1632—1698），字伯成，号留邨，《清史稿》有传。吴兴祚是清初吴楚材之伯父，吴楚材与其侄吴调侯共同编选、对后世影响极大的童蒙读物《古文观止》，即经吴兴祚审定并作序。吴兴祚还好交文士，曾与前明遗民杜濬、余怀等均有过从，有《留邨诗钞》行世，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对吴氏生平和著述有简要介绍。
陈乃乾一行所至绍兴吴家，即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所说的“近世始有世䌽堂本出世，其书出于绍兴山中故家”。不过，卖方似乎以奇货可居屡屡抬价，双方谈判不成，最终收购未果。
在陈乃乾的描述中，有两个观点极可注意。一是据其目验实物，认为其书是以三种刻本配成，其中一种精彩最好，两种似高丽翻刻；一是此书究竟是否宋本，须与世䌽堂本韩集合观，方可论定。
吴文治先生《柳宗元诗文十九种善本异文汇录·代序》（下简称《汇录》）详细梳理柳集版本源流，其中提到：“全书字均端楷，纸莹墨润，唯少数卷页系用覆本补配，精彩稍逊。”这与陈乃乾的记录同中有异。同者，两人皆发现此部柳集非宋原帙；异者，陈认为其中仅两三卷为“精彩最好”，而吴则认为只有少数补配卷页“精彩稍逊”。笔者取“再造”分装十六册的世䌽堂柳集影印本总体浏览一过，发现全本柳集中确有疑似补配之处。如第四册卷十部分（下三图），第十九叶与上十八叶和下二十叶相较，字体略感呆板，版式布局整饬有余而灵动不足，明显有差异。
就整体而言，全帙风格高度统一，补配或有，何时、何人、何本补配，今不得而知，但其中“精彩最好”之处应是绝大部分，而非两三卷之微。
陈提到牧翁《有学集》有《高丽本柳文跋》，即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四十六《跋高丽板柳文》。首云：“高丽国刻《唐柳先生集》，蚕纸坚緻，字画瘦劲，在中华亦为善本。陪臣南秀文跋尾……”明济美堂本柳集收录南《跋》云：“柳主增注音辩，亦取五百家注、韩淳诂训详备者增补。”“增注音辩”即《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今有国图藏元刻麻沙本一部，又《四部丛刊》本据元本影印者，与其略有不同；“五百家注”即《五百家注柳先生集》；今存国土藏南宋刻原本和四库本，皆残；“韩淳诂训”即宋韩淳的《柳文诂训》，今可见国图藏四库之底本《新刊诂训唐柳先生文集》等，所谓“新刊”，可见已非宋代原貌。南《跋》于世䌽堂本只字未提，应非高丽本所据之本。笔者孤陋寡闻，高丽本柳集寻觅不得，无法比对，但细审陈氏所记可知，世䌽堂本和其所见之高丽本的物质形态和刊刻风格应该是较为类似的。
宋世䌽堂本韩、柳二集，被后世奉为“无上神品”。罗振玉、郑振铎、赵万里等版本目录学家多有目验手摩，结论坚确，“再造”工程将两本一齐收录，有兴趣者自可合观，细细比对。揣度陈乃乾记录此事的心理活动，一是可能未曾得见韩集，于此本实物不敢遽下结论；二是可能先前本有收购之机会，结果失之交臂，如今突然听说已为别人巨资所买，心中怅怅，亦未可知。
关于宋世䌽堂本和明济美堂本之间的关系，陈乃乾、罗振常均目验实物，对两者版式风格描述大体不差。细审陈、罗二人之意，其论颇为审慎，似乎均未明确断定明济美堂本柳集“翻刻”了宋世䌽堂本。吴文治先生《汇录》反对叶德辉《书林清话》中提出的“翻雕”说，明确提出：“济美堂本”并非翻刻“世䌽堂本”。他认为，济美堂本虽然版式风格与世䌽堂本高度近似，但通过细校文本发现，济美堂本的注文与宋代的“百家注本”、“五百家注本”完全相同，而与世䌽堂本颇多相异；因此济美堂本所据之本，当为宋“百家注本”、“五百家注本”而非世䌽堂本。吴文认为，潘宗周《宝礼堂宋本书录》中的观点有理：“‘济美堂本’版式相同于廖氏，注语大有增减；世传覆廖本者，实为讆言。陈景云著《韩集点勘》，称东雅堂刊《韩集》用‘世彩堂本’，或因是而误为推测欤！”
按东雅堂刊《韩集》，即明嘉靖东吴徐行简东雅堂翻刻宋世䌽堂本《昌黎先生集》。徐行简与济美堂本柳集的主事人郭云鹏同为江苏长洲人氏，二人顺应时代文学复古风潮，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刻成两部大书，成为一个时代的见证。
世䌽堂本《河东先生集》几百年来历经辗转，若纯以经济价值论之，到今天恐怕已是一个高不可及的数字。今有国图社南江涛先生主其事，时逢2019年柳宗元逝世1200周年之际，在“再造”本的基础上进一步升级制作规格，加以仿真影印，使秘籍以廉值化身千百，入藏寻常百姓人家。由此，笔者诚为南先生进一言：如国图社能循明代东雅堂、济美堂故事，藉翻印柳集之东风，继将世䌽堂本韩集一并影印，双璧并美，既可供专业研究，又可供清赏雅玩，则非文化保护传承之幸欤？
（再造本《河东先生集》）
（此次宣纸彩印本《河东先生集》制版文件）
（此次宣纸彩印本《河东先生集》试印页面）
（再造本《昌黎先生集》）
感谢吴奇先生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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