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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涓、谢谦丨澹归散佚诗文辑录与探析

澹归散佚诗文辑录与探析

薛 涓  谢 谦

薛涓,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成都市教科院国学室教研员;
谢谦,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

内容摘要:澹归作为明末清初由儒入释、寓居岭南的遗民僧,著述繁富。但由于乾隆年间遭遇禁毁,再加上时代动荡,文网森严,其作品损毁流失颇为严重。目前可见作品集屈指可数,又多为出家后所作,不利于对其出家前后思想进行整体观照。今通过对笔记史料及方志等文献的检索查阅,辑录出澹归散佚诗歌十二首,残联一句,文两篇,丰富了澹归研究资料。同时辑佚诗文情感丰富,更多体现澹归较为强烈的思想情感,对推进澹归研究打下了基础。

关键词:澹归;遗民僧;禁毁书目;散佚

澹归(1614—1680),俗名金堡,字卫公、道隐,浙江仁和人。出家后初名性因,后改今释,字澹归,号借山、甘蔗生、舵石翁等。崇祯十三年(1640)及进士第,授临清知州。历任南明隆武、永历朝给事中。性耿介清直,因得罪权贵下狱。谪戍途中遇兵阻,落发于桂林,后入广东参雷峰天然函昰和尚。澹归自幼颖悟,文笔清坚,度越谿径,作品众多,在明末清初江浙及岭南文坛影响重大。其作品于乾隆四十年遭禁毁,现仅有《徧行堂集》《岭海焚馀》等数种存世。

一、澹归作品存遗状况

澹归作品繁富,仅《清代禁毁书目》所录被禁作品便有《丹霞初集二集》《临清去来集》《行都奏议》《粤中疏草》《梧州诗》《金堡时文》《今释四书义》《徧行堂杂剧》《梦蝶庵诗》《明文百家粹》《徧行堂集续集》等十一种[1]。后通过于今、冼玉清、吴天任、廖肇亨诸位学者的发掘考察,另钩辑出《徧行堂集》《岭海焚馀》《元功垂范》《菩萨戒疏随见录》《丹霞澹归禅师语录》《丹霞日记》《遣兴诗》《甲辰唱和集》《鹅城唱和集》《丹霞四浙客诗》《重游丹霞诗》[2]等多种集子。除此之外,还有澹归参与编写的岭南多地地方志。但就目前而言,澹归见存于世的作品集屈指可数,仅有《徧行堂集》《徧行堂续集》《岭海焚馀》《丹霞澹归禅师语录》《元功垂范》《丹霞日记》等数种。虽以上诸种遗失集子中有部分篇目收在《徧行堂集》及其续集中,但大多数已堙灭失传。留存作品更多为澹归出家后酬唱之作,流于应酬,难以全面反映其出家前后诗风、文风及思想的变化。因此,若能钩辑出更多散佚作品,对推进澹归研究自有较大价值。

其实,对澹归散佚作品进行整理这一工作,早在清初便引起了岭南文士廖燕的重视。他说:

师遗文甚多,虽见有《徧行堂》成集,然皆出世以后之作,非庙堂经世文字。遗稿散在人间,及今收拾,亦未为后。燕将遍走华夏,凡遇僧寮道院、客邸村庄与夫衙斋驿舍、残碑断碣、扁额题联,片纸只字,无不搜罗收辑。或得馀暇,次第较雠刻布,使师文章劲节精神,揭日月于中天,后世浅儒小夫不得置喙其间。[3]

从文中至少可以得到以下三点信息:(一)廖燕认识到了收集澹归散佚诗文的紧迫性与必要性,同时表达了身体力行收集散佚诗文的决心;(二)澹归散佚作品多为其出家前所作,《徧行堂集》主要为其出家后作品;(三)澹归作品在当时文人儒士中遭到诋毁非议,廖燕认为这是澹归出家前文字散佚,使“浅儒小夫”无法见到其“庙堂经世文字”,进而了解其“劲节精神”所致。这段话对了解澹归作品在当时存留及时人接受状况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但遗憾的是,现存廖燕集子中并未见存留澹归作品,或囿于条件未曾收录到,或收录作品在流传中经历史冲刷、朝廷禁毁而毁灭,不得而知。然而这段话却引出另一个问题,即在廖燕写作《哭澹归和尚文》之康熙十九年(1680),清廷尚未禁毁澹归作品,为何便已散佚严重呢?

二、澹归作品散佚原因

通过对澹归生平遭遇及心态变化的分析,澹归作品在乾隆四十年禁毁令颁发之前便已大量流失,原因可能有如下几点:

(一)毁于战火及刑狱之灾。清兵陷杭州,澹归偕姚志卓起兵反清,兵败后间关出浙。他回忆这段经历称:“鼎革之际,道隐执不仕之义。属有私憾于二家者,称道隐举兵,诬季宪助饷,季宪几死狱户。事虽白,而家已破。”[4]澹归妻之外祖虞氏亲属,因曾资助澹归求学仕进,被仇雠诬陷为助饷,惨遭刑狱之灾,人虽未亡家已破败。清廷对其亲戚尚且如此毒辣,焉能容忍直接参与起兵的澹归家有完巢?抄家查办当是必然之事。此前大部分作品应已焚毁于炮火和查抄之中。由《清代禁毁书目》所录澹归违禁书目之书名,可以推断其中创作于国变前的集子有三种:《金堡时文》《明文百家粹》和《临清来去集》。前二种当是为科举而编,后者当是任临清知州前后所作。这几部作品皆因已刊刻流传而得以存目,至于未刊布的作品流失几多,已不可知了。

永历四年,澹归在南明小朝廷遭政敌迫害下狱,惨遭刑讯拷打,追逼赃物。澹归身外无物,仅存一小舟也被锦衣卫牵去[5],诗稿则更无留存可能。因此盛枫称澹归“丹霞集百馀卷皆粤中作,少年所为及诸章疏不复存”[6]。

(二)出家后弃置。澹归被永历流放清浪卫,途中遇兵流落桂林,寓居茅坪庵,与瞿式耜等诗歌唱答。桂林陷落,遂落发为僧。永历六年至广州入天然函昰门下[7]。澹归对这几年生活的回忆为:“绍隆三岁中,大病三之一,奔走因缘三之一,执事丛席三之一,都不忆畴昔事。”[8]大病、行脚以及佛门事务几乎占据了澹归三年的所有时间。不论他是否有意以忙碌来拒斥对过往的回忆,这几年极少将情绪发诸笔端却是不争的事实。对前作更是“以行脚弃诸草稿”[9],以致于回到岭南,见到袁彭年所留《谏海馀草》,反应竟是“复见曩作,怳然一笑,如梦中耳,置之”[10]。这种对前缘往事的封存,从侧面反映出南明朝廷对澹归心灵造成的沉重创伤,使其不得不借佛门寻求精神寄托,以从哀痛中暂时解脱。同时,对往事的尘封也附带对前作的封存,这便从客观上导致了其作品的散佚,如瞿式耜《戊子十月既望新兴焦侯邀游虞帝祠,金黄门首唱佳韵依韵和之》[11]所和之“佳韵”今已无缘得见。

(三)文网高压下的删改。就出家后作品而言,澹归自己也曾对一些文字进行删除。他曾在尺牍中回复朋友关于文网森严的提醒,称已听从建议将一些过激言辞删去:

野臣传谕,《悲歌行》涉愤激,不宜广示于人。极感道义深爱。时在病中,百感交集,自觉衰飒,亦甚无丈夫气,今已削稿矣。因简旧时著述,有不和平者皆删之,不欲负良友也。沙汰之令虽未行,而因缘阻隔,亦已不小。丹霞一片白地,澹归一双赤手,百众嗷嗷,岂易安顿!弟若于急难之际,驱逼修行人,使之堕坑落井,此有死耳,不忍为也。营建之工,俟明春三月,盖有已起手而未落成者,未可令前功虚弃,四会因缘乃续命之膏,弟双眼盼望,惟在端老此着。千祈鼎致,为弟留神,得催发来僧以济卒岁之急,真感恩光不浅矣。[12]

这段话可知,澹归对自己作品进行部分删除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则文网森严,朋友兼官员的友人对澹归的忠告既缘私人交情,又有政治警告意味,于情于理都不得不听从;另则澹归饱经患难,具有相当敏锐的政治预测力。他已预感到,清廷决不会纵容其抒发浓重故明情思和对清廷不满的作品留存于世,这些文字的存留,极可能为自己辛苦建起的别传寺及僧众带来祸患,必须进行删除。这大概也是他在《遗命》中要求侍从不准为其留骨建塔,并丢下狠语“如违此语,恶同凶逆”[13]的原因所在吧。

如此,清廷所见已是对一些敏感作品删除之后的集子,尚且视为“违碍”而毁弃禁止,更遑论其它不和平之音。因此,在研究澹归思想时,就其对清廷的抵触思想而言,仅以《徧行堂集》现存篇目进行判断,可能尚显保守。若能辑录出如上文所言“语涉激愤”之相关作品,澹归研究便可在现有基础上推进一大步。

三、澹归散佚作品补遗

对澹归作品的辑佚,目前可见有吴天任《澹归大师年谱》附录之三《澹归禅师逸诗补遗》,其中《澹归禅师逸诗初辑》收录澹归逸诗古、近体二十八首[14],《澹归禅师逸诗补遗》收录十五首[15]。但因吴天任辑录时未见到澹归《徧行堂集》正集,仅据《徧行堂续集》所无进行补录,难免与《徧行堂集》内容有所重合。现将其辑佚诗歌与《徧行堂集》正集进行查对,发现《澹归禅师逸诗初辑》中二十二首、《澹归禅师逸诗补遗》中十二首都已被收录于《徧行堂集》之中[16],且其中“鸳湖投诗”之诗是否为澹归所作尚有争议[17]。如此来看,吴天任辑录澹归逸诗真正为《徧行堂集》所未收者共十一首。

另外,冼玉清《广东释道著述考》收录澹归为憨山德清所作《录梦游全集小记》一篇[18],《遍行堂集》未见;廖肇亨《论澹归今释的文艺观及诗词创作析论——兼谈集外拾遗两篇》,辑录出澹归出家前《清渊集》中《辛巳与同年生》一文,赠瞿式耜之孙昌文的《金公赠言》一文[19];赵铁锌《澹归今释〈徧行堂集〉遗文五篇》一文,收录并分析澹归出家前后所作《路史叙》《苏门啸序》《车前草序》《西湖梦寻序》《西来意序》五篇序文[20],这些发现对研究澹归出家前后文风发展演变提供了重要依据。

今笔者通过对笔记史料及方志资料的多方检索,于前人基础上,另辑澹归散佚诗歌十二首、残联一联、文两篇。所辑诗歌多为澹归出家前或出家初期作品,颇有鲠慨不平之气,或可为澹归研究提供助力,兹录于下。

)《感愤诗》十绝句其一

叶绍袁《叶天寥自撰年谱》《别记》载澹归《感愤诗》绝句其一,称:

杭州金进士道隐(名堡)有《感愤诗》十绝句,余记其一云:旧君冤血已曾干,逐贼先声借可汗。不出淮南一寸土,大家且做自家官。信史诗也。呜呼!昔宋之不及,亦可以流涕痛哭矣![21]

根据叶绍袁年谱,此诗收录于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条,当即为澹归有感于崇祯甲申国难而作。诗歌简洁质朴,然内容充实,情感饱满,将李自成入京,崇祯被祸,满清打着为崇祯报仇旗号入关的史实,以及明末诸臣靠投降来保全性命官位的情态浓缩在四句诗中,饱含对国君冤死的悲痛,对异族入主的愤怒,对投降官员的痛斥,字句间充斥着冷静与愤怒的张力。叶氏赞之为“史诗”,诚不为过。

叶绍袁为明末著名文学家,天启五年(1625)进士,任南京武学教授,官至工部主事。因反对魏忠贤阉党擅权祸国,以母老为由告归,隐居汾湖,与妻沈宜修及诸子女歌咏唱酬为乐,坚不出仕。清顺治二年(1645年),在国破家亡的打击下走入杭州径山出家,后感怆成疾而卒[22]。据吴天任《澹归禅师年谱》,当时澹归里居杭州[23],叶氏亦乡居吴江,两地相去不远,虽未见两人交往证据,但叶氏所录澹归诗歌应为当时传扬之作。二人有相同的家国怆愤,叶氏对澹归此诗的收录,应是情感共鸣之馀的激赏表现。澹归出家前作品寥寥,针对甲申国变之作更是难得一见,此诗的发现,补充了澹归此时情感研究的空白。

(二)寄迹辰沅时诗句(残句)

康熙《衡州府志》记载:

金堡,字道隐,杭州仁和人。庚辰进士,官礼科给谏。崇祯末避乱,客于衡常。欲率妻子家焉,因作诗寄怀,有“耻为俘仆窜为蛮,寄迹沅湘丘壑间”之句。寻走端州,谗于小人,以罪谴,遂披缁入桂林山中。顺治八年定藩下西粤,故臣瞿式耜、张同敞抗节死。堡闻之,乃作书上定南王,乞许葬二公骸骨。其书曰……王览书怆然,卒听殓葬焉。后堡移栖于仁化之锦崖,改额曰丹霞山,四方僧众多归之。著有《借山遣兴诗集》,为一时传诵云。[24]

《府志》记载多有舛误。其一:澹归避乱于衡常时间当在隆武二年至永历元年,而非崇祯后期[25];其二:澹归《上定南王》一书实未送达,瞿、张二人已被杨萟收殓[26];其三:仁化之锦崖为李充茂兄弟改名,而非澹归[27]。虽然如此,澹归寄迹沅湘时的处境与心态却可通过这一残句稍作了解。“耻为俘仆窜为蛮”,表达避难辰沅间的无奈与不甘。此时隆武遇害,浙江又为清兵所控。澹归既恐被乱军俘虏,又不愿与蛮族混迹一处,因此在给欣赏他的清廷官员戴国士回信中,自称“无路之人金堡”[28],拒绝与其见面,与残句所表达之穷途末路的心境颇为相符。可知澹归内心深处,有深重的报国情怀与浓厚的夷夏意识,这也是他丁忧期满便即刻奔赴永历朝廷的原因。《府志》还提到澹归有《借山遣兴诗集》。王夫之《和甘蔗生遣兴诗序》云:“者是十三年借山在灵谿所作”[29]。检阅王夫之所作之和诗,与《徧行堂集》中所收录《遣兴》七十六首韵脚相同,故今存《徧行堂集》中《遣兴》当即澹归避居灵谿时所作之《借山遣兴诗集》。若如此,则澹归《遣兴》诗一卷尚存,且为其出家前为数不多的存诗,颇值得关注。

《(康熙)衡州府志》为两任知县张奇勋、覃弘宪承修;周士仪、邹章周编纂,属官修方志,可信度较高。且所录澹归残联,为后来之《(乾隆)衡州府志》[30]《(乾隆)衡阳县志》[31]《(嘉庆)湖南通志》[32]等所引用,可见后人对此句为澹归所作亦无疑问。

)《赠赵君秋屋旧作》

在清道光刻本《瞿忠宣公集》卷八“桂林诗”中,收录澹归为瞿式耜之孙瞿昌明所作《金公赠言》、为赵秋屋所作《赠赵君秋屋旧作》两诗。前者为顺治十一年(1654)年中秋,澹归行脚至常熟,拜访瞿式耜东皋天香阁时所作,以补当年梧州行在为瞿昌明所作诗歌的丢失,已由前述之廖肇亨《今释澹归之文艺观及诗词创作析论:兼谈集外拾遗两篇》收录。而在此文之后,澹归为瞿昌明挚友赵秋屋所作诗歌,却并未见被发掘。此诗作于顺治七年(1650)五月,为澹归少见之出家前作品,极为珍贵。诗曰:

小人结交千黄金,君子结交方寸心。侧闻磊落赵夫子,一身许友以生死。死生得失有公私,差之毫厘失千里。拔剑弹冠趋势利,一腥一羶皆蝼蚁。当时密约通鬼神,千秋片念惟君亲。尔如不得有其祖,我则不敢有其身。尔得我存忠与孝,我得尔成义与仁。两人相成不相谢,铁人石心不可化。短衣赤脚虎狼途,雪径危舟风雨夜。公孙承恩初入朝,目轻海水无江涛。为我兼说刘将军,不觉古谊秋旻高。引烛欲烧游侠传,人间意气空粗豪。相将道德和且平,比之管弦如箫韶。病夫欲舞不能起,一䕫之足安能逃。短歌塞责当风谣。                                     庚寅五月梧州行在所戍卒金堡具草[33]

据诗歌落款,此诗创作于庚寅五月之梧州行在,当时澹归才被从永历金吾诏狱中救出,右脚残疾,遭发配远戍,但因伤尚未动身。所戍之地最初为金齿,后在钱澄之等努力下改为清浪卫[34]。但因不详戍地,无法判断更为详细的时间。

赵秋屋,名延年,为瞿式耜孙瞿昌文之挚友。瞿昌文于兵荒马乱中芒鞋草袜,从常熟往桂林寻找祖父瞿式耜,赵秋屋为朋友仗义护行,历千辛万苦,出生入死,助瞿昌文寻亲[35]。在这首诗中,澹归褒扬赵秋屋的豪侠忠义品格,对其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于艰难中竭力辅助友人成就义举的仁义深感钦佩。此游侠精神与澹归的耿直性情颇为契合,是以澹归乐于为其作歌表彰,所谓“尔得我存忠与孝,我得尔成义与仁。”然而在诗歌最后,亦流露出对自己右脚残疾,心灰意冷的哀伤。

同书在澹归《赠赵秋屋旧作》之后,有瞿式耜《赠赵子秋屋》[36]更详细地交待了赵秋屋仗义帮其孙昌文寻亲的艰难经历,极写感激赞赏之意。与澹归之诗歌一起,颂扬赵秋屋义举。

)《金堡和双忠倡和诗》

《金堡和双忠倡和诗》见于《(光绪)临桂县志》,创作于桂林陷落,瞿式耜、张同敞被囚禁时。时金堡已于桂林茅坪庵出家,瞿、张二公被囚禁于城北一家民舍,三人诗筒倡和频繁。对此《(光绪)临桂县志》转引《栖霞寺志》记载称:“性因,明给事中道隐金堡也。仕永历,以罪谪戍清浪,行至临桂,祝发为僧,居茅坪庵。当是时,留守瞿公、督师张公在临桂,皆性因旧友也。二公囚日相与赋诗,辄寄性因,辄和之以诗,往复者匝月。”[37]张同敞在临难之际,将绝笔诗托瞿式耜寄给澹归,称:“被刑一月,两臂俱折。忽于此日右手微动,左臂不可伸矣。历三日,书得三诗,右臂复痛不可忍。此其为绝笔乎?敢烦留守师寄雪公、道公,两师如别山之左右手也。”[38]道公,即金堡之字道隐的简称。被张同敞视为左右手,可见金堡与瞿、张二公生死之交,极为亲密。诗共八章,耿介之气回荡其中。辑录如下:

即到沙场亦醉眠,岂能乞活奈长年。三更白月黄埃地,一寸丹衷紫极天。身在简编看不老,心如墙壁破无缘。何须更说空生死,有劫难灰独朗然。  

出师尽瘁许岩疆,取义成仁一再商。刀戟仇雠知我厚,衣裳鳞介债难偿。莫教儿女攀新冢,未有英雄恋故乡。我亦夔怜还起舞,剑铓无处割愁肠。  

几世曾依日月光,二毛终不变星霜。相公气比秋山静,司马生当厉鬼狂。舌断犬羊羞卫律,身轻蝴蜨吊蒙庄。山僧顶礼何时了,佛火新添忠义香。  

乘危时自薄君臣,坐躐元公岂一人。各拥金章难请剑,兢吹铁血看移燐。有心许国惟多病,无计强兵只益贫。变起劳他文吏死,可怜儿戏捉官身。  

有荼无荠不堪尝,狱底生还止自伤。抗疏敢先开贯索,借刀谁复误封疆。随缘布帽犹难著,得佐松寮未忍忘。却忆昔贤高义在,变名伏侍故人傍。  

偷生岂易学无生,二老何尝肯待清。欢喜刀头偏下种,贪痴海底得忘情。灯寒一碧千秋血,凤吐双丹万里声。大义从来无短祚,中天日月看长明。  

难将火聚起灰心,尺寸山河又陆沉。一部春秋天地正,十朝功德祖宗深。镜边短发梳还喜,枕上高吟韵好寻。欲寄君王多少泪,满天风雨共萧森。  

忠臣无命亦难求,空冢题碑唤莫愁。臂断不辞连颈断,心留何必定身留。雪庵未证东来果,柴市能超北去囚。死死生生俱努力,人天无碍约同游。[39]

清兵陷桂林,桂林留守瞿式耜、张同敞誓与桂林共存亡。被俘后赋诗言志,各抒临难不惧、视死如归的报国豪情,发胸中悲壮激昂、回肠荡气之慷慨壮志,吐故国沦陷、地崩天裂之悲愤恸楚[40]。金堡与之唱和,同样悲壮淋漓,豪情万丈,浩然之气充斥其间;同时亦充满丧失故国的悲愤及自我遭遇的感伤。纵观八首诗,主要思想有:(一)对瞿、张二公誓死报国的理解与支持。以“一寸丹衷紫极天”“取义成仁”“灯寒一碧千秋血,凤吐双丹万里声”等表对二公赤胆忠心的赞美,以“舌断犬羊羞卫律,身轻蝴蜨吊蒙庄”“柴市能超北去囚”对二人杀身成仁、宁死不屈的铮铮气节予以讴歌。将二人比之文天祥,以其坚贞之气讽刺投降异朝的“卫律”们。同时以“大义从来无短祚,中天日月看长明”肯定两人为国捐躯的意义,认为这种与日月齐晖的气节是明朝不亡的希望所在。“得佐松寮未忍忘”则表将不忘二人高义,要以“变名伏侍故人傍”来报答二公知遇之恩;(二)对故明的眷恋和对朝廷忧患的担忧与无奈。“几世曾依日月光,二毛终不变星霜”,强调其身为大明子民的身份及不降清朝的决心;“欲寄君王多少泪,满天风雨共萧森”流露对明代帝王的眷恋,又以“乘危时自薄君臣,坐躐元公岂一人。各拥金章难请剑,兢吹铁血看移燐”对朝廷权奸误国行为进行控诉与抨击,并以“变起劳他文吏死,可怜儿戏捉官身”慨叹此时永历南逃,文臣皆未能追随的荒唐局势。(三)抒发被权奸算计的悲愤、见弃于朝廷的尴尬、报国无门的悲痛处境所带来的无尽忧伤。以“抗疏敢先开贯索,借刀谁复误封疆”回顾南明被陷入狱的经历;“心如墙壁破无缘”“剑铓无处割愁肠”“狱底生还止自伤”,生动刻画与描绘了一片忠心却见弃于朝廷的悲伤心境,同时以“我亦夔怜还起舞”“有心许国惟多病”表达想要报效朝廷,却因刑狱之灾身遭残疾的无奈。并以“佛门新添忠义香”表明其遁迹佛门的打算。八首诗字里行间流露出重义轻生、侠骨义胆之浩然正气,却也有无可奈何的深深自伤。这八首《金堡和双忠倡和诗》无异于澹归此时心态各面向之细腻呈现,生动展示出他内心的痛楚、无奈与迷茫。

据李世熊《寒支集》二集卷六《兵部尚书总督学士张公传略》载:“(澹归)书上未报,而吴江义士杨硕甫踊哭收其尸,具衣冠并殓瘗于北门之园,拾二公囚中与性因唱和诗,授瞿公孙昌文。还嘱性因序且跋之,曰《浩气吟》。”[41]查继佐《瞿式耜传》亦云:“先是,给事中金堡苍梧之狱,式耜具疏者七,得戍清浪,养屙招提,皈命三宝,更名性因。既感式耜义,和《漫赋》之诗八章,而跋式耜与同敞合稿,因上书定南,请得以衣冠棺殓两公,并恳恤式耜幼子,王许之。”[42]可知澹归唱和瞿、张二公狱中诗作为实,《(光绪)临桂县志》所载《金堡和双忠倡和诗》,当即查继佐所谓“《漫赋》之诗八章”。上述两则材料皆言澹归曾跋瞿、张二人之作,惜今所见版本不传。《(光绪)临桂县志》为时任知县吴征鳌主持修纂,“历十寒暑而告成功”,“考证之精,体例之正,允足补胡、朱二公(旧志)所未逮。”[43]所录诗文可信度较高。《浩气吟》传开后,一时唱和、题跋,借以抒发亡国悲痛者众多,钱澄之[44]、钱谦益[45]、陆世仪[46]等都有关注。《(光绪)临桂县志》录澹归诗歌,大概因其唱和与瞿、张所作同时同地,且因其有《上定南王》一书,较后来诸作更有现场感。此时期澹归之诗文俱遗,可资补之。

)《易水诗》

杨钟羲《雪桥诗话》记载澹归《易水诗》一首:

相视不以目,明明易水心。樊生一语痛,田子数言深。剑术留铜柱,罗衣耻断琴。九原无悔色,成败未知音。[47]

借易水这一掌故抒发诗人无限感慨,语气悲壮沉痛。杨钟羲评价说:“亦见志之作”[48]。此诗具体创作时间虽不可考,但由“易水”这一主题推测,此诗所见之“志”当为抗清复明决心。同时期钱谦益有《春日过易水》[49],程嘉燧有《过易水怀古》[50],屈大均有《重过易水》[51],均通过“荆轲刺秦”这一典故隐晦地表达反清复明的愿望。据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称,屈大均等人所创西园诗社“对荆轲这一历史人物更感兴趣,该社举行以《燕台怀古》为社题的诗会,与屈大均、陈恭尹的北行是否有关难作定论,但至少反映了社中诸子的复仇心理和尚侠精神”,并认为“西园诗社之咏'荆轲击秦’,有异于通常的怀古,不是发古人之幽情,而是屈向邦所说的'多有此想’”[52]。可见“易水”已然成为故明遗老心中一种难以忽视的情结。澹归《徧行堂集》中,多与西园诗社成员如王邦畿、陈恭尹、陈子升、张穆等人酬唱之作,虽不见其直接参与该社活动的文献,但他对该社情况有一定程度了解应是不争的事实。

单就这首诗来说,情感较钱谦益、屈大均二人之诗更为悲壮,强化了坚定的复仇决心;又化入樊于期、田光二人典故,以“一语痛”“数言深”增加诗歌的曲折复杂性,含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情态。其中“剑术留铜柱,罗衣耻断琴”句或与崇祯皇帝断琴事有关。据陈子升《崇祯皇帝御琴歌》自序:“道人屈大均自山东回,言济南李攀龙之后,其家藏百琴,中一琴名'翔凤’,乃烈皇帝所常弹者。甲申三月,七弦无故自断,遂兆国变。中官私携此琴,流迁于此。”[53]“断琴”暗示国变,澹归可能在此诗中,以之隐晦地表达对国变的痛心。此诗推测或为遭永历朝廷廷狱之后所作,流露出虽不被朝廷信任重用,却依然难舍故明情结的复杂心态。若是作于澹归出家后,则其僧服儒心、思想中依然存留有强烈的民族国家气概这一事实又得一有力注脚。

)快阁诗一首

《(同治)泰和县志》收录位于泰和县东、澄江上之快阁的相关诗词,录金堡诗一首,云:

前贤遗阁近千秋,春晚凭栏宿雨收。娬岫直横青玉案,澄江新涨白苹洲。莺花寂历轻云散,人物荒凉逝水流。怀古几回风景异,孤城极目转生愁。[54]

《(同治)泰和县志》同处对“快阁”进行注释,称:“快阁,在慈恩寺普照院南,前临大江,旧名慈氏阁。”[55]北宋黄庭坚一首脍炙人口的《登快阁》使这座亭子具备了浓重的文化气息,并因黄庭坚的遭际、登临时的情感抒发,赋予了它深厚的情感内蕴和广阔的意义空间。登临快阁并咏怀述志成为后代文人士大夫乐此不疲之事。澹归于此凭阁远眺,见暮雨消歇,轻烟袅袅萦绕一脉青山;薄云散去,莺啼花开,水涨江阔。千年遗阁仍在,往事却已成过眼云烟。留下的是身处天地间的“寂历”,物是人非的“荒凉”,“怀古几回风景异”的斗转星移,昨日不再的万般愁肠。整首诗格调低沉,怀古伤今,缠绵哀伤。《徧行堂集》有《快阁次鲁直先生韵》:

我来快阁寻山谷,恰好风生雨后晴。树杪浮青萦岫远,帆边沉碧映沙明。半肩睥睨天涯阔,一角须弥世界横。且喜宜州老归客,至今不负白鸥盟。[56]

这首次韵诗亦是作于雨后的快阁,举目所见景物大致相同,但格调明朗爽快,颇见豪健气概,迥然不同于前诗之低徊感伤。联系澹归出家岭南期间,曾多次往来于庐陵与丹霞之间,当不止一次登临快阁,两诗或即在不同心境下所作。

《(同治)泰和县志》先后经宋瑛、吴纯锡、高廷桢三任县令之手修纂而成,历时三年,“一切规模具见凡例,凡旧志渗漏者补之,讹谬者正之……为时虽经三载之久,而采访确实,所载所纪要皆信而有征,举凡偏徇之私,游移之见,师心之智,皆务绝去”[57],可见此志的编修材料选取上颇为谨严。结合澹归行迹所至,所收录之诗有较大可信度。

)《季秀才传》

《(嘉庆)常德府志》卷四十二收录澹归《季秀才传》一篇,未见于今存集子中。《府志》据《旧志》先对季秀才进行简要介绍,称:

季嗣先字创初,号洗庵,武陵人。府学生,有才名。献贼破常德,为所获。贼伪守周圣楷旧与嗣先交善,力救之。嗣先叱曰:“节义文章成就在此,无多言。”与弟嗣宗俱延颈受戮。(《旧志》) 

释性因(按:性因即明末给事中金堡隐于僧) 《季秀才传》曰:

嗣先幼聪明轶群,事母最孝。友于两稚弟,抚之成立。无闲言,好读书。重然诺,轻财乐施,未尝以词色加人,人无不爱且敬者。庚午,已飞而复戢,八战棘闱,卒不克。每曰:“士当知身后事耳,岂功名富贵已乎!”游入闽,涉三吴,遇佳山水,放怀诗酒,益落拓不事家事。戒子勿近阿堵,曰:“此物能黑人眼,汝曹谨避之!”大学士杨嗣昌出督师,厚币延之,使三子北面为弟子。嗣昌声势赫奕一时,嗣先介马而驰,所遇官吏望风一见颜色。每以馈遗介绍进者,悉峻拒不受。入夷陵幕中,语不及私。嗣昌曰:“卿故不易衣食者,然经世之士,忧先宗社,何不勉就一官,与我同心办贼乎?”嗣先顾笑且谢,三月许即辞归,语人曰:“杨公有才而少度,恐未易成功。若侧翅依人,坐观胜败,非吾志也。”癸未冬,张贼陷常徳。嗣先初画策城守,城守者已画策。走,遂被执。伪知府周圣楷将救之,使所亲道意。嗣先曰:“吾宁洁而死,不能污而生也。”贼索嗣昌冢甚急,或指嗣先是杨氏戚属,且为师。贼诘之,不对。胁以刅,怒骂曰:“吾秀才,读圣贤书,知忠孝大义,岂卖友求生者!”遂遇害。弟嗣宗不忍去,同遇害。呜乎!人属有患难,当小得丧,不难嫁祸自全。终不以生身易死友,岂非烈丈夫哉!子浑官大行伏阙上书,陈大节。既奉恤旨,遭两粤大变,窜身蛮峒,抗志不屈。越岁馀,来石幢,备述梗概,因为传之。初嗣先在夷陵幕府,嗣昌当斩一爱将,谓曰:“是伟男子也,以法故不能不割爱,卿试从壁衣中觇之。”适有献生功七十二者,因谓杨曰:“诚然伟男子也,但吾观七十二人皆村氓,公无滥杀。”杨遂命审实释之。以片言活七十二人,而卒死于兵,岂种芝得棘者?然以书生担荷名教,视死如归,共不肯自陷为贼之心,即其不肯陷七十二人为贼之心,安得与脰侸同断耶?国朝祀忠义。[58]

据文中“两粤大变”“越岁馀”等信息推断,这篇传记当做于永历二年(1648)前后,此时澹归亦避居湖南辰溪山中。该文为表彰死于逆贼之义士而作,寥寥数语间,季秀才大义凛然之形象跃然纸上。文笔酣畅淋漓,慷慨激昂,读之使人想见澹归创作时满腔激愤感慨状。季秀才友爱谦恭的秉性,坚守忠孝大义、绝不屈服苟活的气节,危难时不卖友存身的忠贞,皆是澹归所欲表彰以风后人之处。

澹归《徧行堂集》中,为故朝忠孝节烈者所作表旌文字颇多。在《黎忠愍公传跋》中公开颂扬为明死义之黎美周[59],又在《祭明故死节桂林伯督师大学士瞿公稼轩文》中沉痛悼念不屈受戮之南明忠贞瞿式耜[60]。冼玉清《广东释道著述考》“今释”条中也称:“今核集中诗文,多禅门往来文字,惟《祭明故死节督师瞿公文》《祭持平刘大中丞文》《敦烈郑公传》《嵩道人传》《汪孺人传》《米忠烈公传》《杨总督传》等,叙述沉痛,凛凛有生气,故犯清廷之忌。”[61]这些作品与上文《季秀才传》一样,是澹归表达他对故明眷恋情怀的途径与方式,也是其作品遭遇禁毁的重要原因。

《(嘉庆)常德府志》为嘉庆知府应先烈承修,聘请嘉庆举人陈楷礼编纂。陈楷礼勤于治学,著述甚丰。且据王葆心《清代方志学撰著派与纂辑派争持评论》,认为今存《(嘉庆)常德府志》底稿篇目,为清代著名方志学家章学诚拟定[62]。由此可知,所录文献可信度较高。且《季秀才传》一文生气凛然的文风、饱满激昂的情绪、管急弦促的语气,与澹归所作其他此类传记文如出一辙,当确为澹归作品。

)《路公别传》

  叶廷琯《鸥陂渔话》收录澹归《路公别传》一文,并对收录原因及目的交代甚为详细。全文如下:

《路公别传》一卷,方外今释撰,并书。亦吴姓所藏。今释号澹归,即明臣金堡。堡在永明王时官给事中,言事颇伉直。后廷杖,编戍清浪,乃为僧,故卷尾署名尚系清浪字(堡为僧,初名性因,后改今释)。前一行题“路文贞公别传”,“文贞”之谥,为永明王所予。传中历叙公被谤事,可补明史本传所未及。今所传澹归《徧行堂集》,刻本无此传,因全录其文曰:

天下既乱,士之能自立者,必蜚语中之,盖气运之流,小人亦应于不得已。而君子常有以独见,故祸不足避,利不足取,是非之实不足争也。路文贞公令泾阳时,魏珰生祠遍薄海。公以一县官忤诸同官、上官意,不肯祠。使珰不速祸,公岂复有完身哉?珰死,公劣得满考。入为御史,劾宜兴乌程巴县三阁老、一太宰、二抚军,皆人所不敢言者。已按闽,抚海寇,歼倭夷入犯,纪功矣。复按吴,卒以海虞狱事,触当轴之忌,回翔谪籍。数年起督漕运,抚凤阳,剿剧贼王道善、张方造等,徐泗底宁。未几,北天陨,公障两淮,声大义,焚贼书,磔其使于市,诛海州迎贼官吏潘启遇等,叛弁赵洪祯等。遣诸将分道进攻,擒伪佥事吕弼周、伪游击王富斩之,复徐州。俘伪防御使武愫于京师,败贼将董学礼、杨之藩于下相。当是时,马士英柄政,有憾于公,从中扼公。而抚宁侯朱国弼者,与公共漕事,闻国变,挟饷南窜,公动色争之。顾,冒翊戴功,晋保国虞公,发其覆,扬言公弃淮,使江右无赖宗子统挺身诬公侵饷倡逃。盖将有党锢之衅,公其一也。缇骑未发,而留都不守,公于苫次起兵震泽。(潘麐生锺瑞曰:“相传公起兵震泽时,借赛会为名,严勒队伍。至今东山猛将赛会极盛,旌旗蔽野,钲鼓喧天,犹有当日军容也。”)奉□□□□召入闽,以纶扉掌铨,恩礼尤渥。公成就君德,有言必尽。裁郑芝龙无厌之请,且诫诸浮薄躁进者。于是诸躁进者哗之,公不顾。丙戌秋八月,□将自剑津幸章贡,公承命督师安关。甫抵大横,敌兵猝至。芝龙扬言公已迎降。公返天兴,劝芝龙无迎降,反覆陈利害甚切,芝龙不听。公约其弟定卤侯鸿逵,其子忠孝伯赐姓成功,皆曰如约。公乃泛海至五羊,五羊已陷。公还闽,与成功保海上,颁正朔戊子。闻今□□正位,号端州,再泛海至五羊而病。勅三召,以己丑夏四月,口占遗表,授其季子勋卿太平,且曰:“余生为明臣,死为明鬼。一点忠贞还之天地。”遂卒。澹归比邱曰:公位至宰辅,值国家多难,为忠孝完节之臣,不可谓不遇矣。然辄起辄仆,辄为宵人齮龁,何哉?公既不肯避齮龁而不为君子,虽一仆不起犹甘之,况口语乎?令泾阳令,以不建祠为珰所噬,故皭然一曲周皓月,不必定为御史、为漕督、为大学士也。温体仁之与钱谦益、今死节督师瞿公式耜修门户之郄也,两造皆在司寇,虽怨家对簿,无一至者。抚按会覆,而公以疏语强直被谪,此小得失,奚足当一吷耶?至以守淮著战功者为弃淮,责国弼侵饷而反得侵饷之谤,劝芝龙勿迎降而先蒙迎降之诬,事虽得白,已大不伦,天下人何可与庄语?刘公念台为人伦望,亦用道路之言,入公斩案。士英辈不败,公遂在一网打尽之中。后有执简而书者,谓国弼统无足论,其若刘公何?然刘公既悔之于前,而公亦不辨之于后,即李庭芝欲杀文天祥,各成一是,何损两贤?彼宵人者,丧身败名,曾不旋踵,而公执蹈海之义,依光日月,竟得考终,盖天有定命,则人不得而移,人有定性,亦天所不得而移也。是故祸不足避,利不足取,是非之实不足争也。公居乡立朝轶事,散见于志状表传。余过洞庭,公冢子中书君泽溥岀而观之,因别为论次,以告于士大夫之能自立者。不独附于路之家乘,故略而不详。

岁次甲午,秋八月廿有六日,庐山栖贤寺比邱清浪今释稽首撰并书。[63]

对于这篇传记,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有着较为详细的评价,称:

《别传》亦行书,七十五行行十四五字,末署“岁次甲午秋八月廿有六日,庐山栖贤寺比丘清浪今释稽首撰并书”,为我大清顺治十一年,距公卒六年矣。今释字澹归……为僧后有《徧行堂集》,今世所传四十六卷本无《别传》,当是因有违碍语去之。然取校《明史》本传,多所未及。如本传云:“崇祯十六年秋,总督漕运,巡抚淮扬”;而《别传》有剿剧贼王道善、张方造等事。本传云:“明年四月初,闻北都陷,福王立于南京”,而《别传》有诛海州贼官吏潘启遇等、叛弁赵洪祯等事。《本传》云:“五月,马士英欲用所亲田仰,乃罢振飞”;而《别传》有抚宁侯朱国弼与公共漕事,闻国变,挟饷南窜。虞公发其覆,扬言公弃淮,使江右无赖宗子统诬公侵饷倡逃事。本传云:“顺治三年,大清兵进仙霞关,唐王聿键走汀州”,而《别传》有公承命督师安间,甫抵其横,敌兵猝至,郑芝龙扬言公已迎降。公返天兴,约其弟定卤侯鸿逵、其子忠孝伯赐姓成功泛海至五羊事。乃知公因谣诼纷来,特作此传,且以自明心迹也。卷为路氏子孙世守,向在洞庭山,道光间为乡人吴姓所藏。吴县叶明经调笙既跋其后,复取论与《别传》载入所纂《鸥陂渔话》。[64]

顾氏记录了《路公别传》流传的脉络,并详细比较《明史》中路振飞传记与澹归《别传》的差别。与叶廷琯论调一致,认为澹归为路振飞所作传记,在还原历史真相上,较正史中本传更真实,更细致,有更高的史料价值;此外,因为澹归在传记中表达了强烈的个人情感和风世导向,所以可能因“有违碍语去之”,不存于《徧行堂集》中。

《路公别传》就路振飞一生遭遇展开,立足于为士大夫之能自力者树立榜样。认为“天有定命”“人有定性”,肯定天命的不可违,同时又以“人之定性,天不得移”,肯定人在坚守“定性”时所具备的力量,赋予人以自觉自信的气度与信念。最后以“祸不足避,利不足取,是非之实不足争”作结,既是对天下士人要具备担当意识和拯世责任的讽喻,又是对士人处逆境需听天命、安之若素心态的劝导,更是针对自身处境的自我作答与内心剖白。

此文作于清顺治甲午年(1654),澹归已落发四年,传记后尚署名“清浪今释”。以南明朝廷发配戍守地“清浪”冠以释名之前,不得不认为是其自视为南明臣子的标志之一。可见澹归内心深处,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依然是故国遗民。这一信息,为研究澹归此时思想动态提供了线索,同时也为反驳斥责澹归尽忘儒家面目者,以及盲目揄扬澹归以佛菩萨精神放下夷夏大防,达到“怨亲平等”境界者提供反证。这也提醒我们,在将澹归作为明末清初遗民生存样貌之样本进行研究时,不能粗浅地从表面进行武断总结,务必根据其作品进行探幽抉隐的分析,以动态分析法对其心态进行多角度探究,并基于人性普遍特征与时代语境,对其行为给予“理解之同情”,才能得到更接近人物真实样貌的研究成果。

《季秀才传》《路公别传》等对故明先烈满含敬重与赞颂之意的传记,在澹归作品中并不少见。对前朝先烈的表彰,一则流露其对忠义之士的无比敬爱,同时也是其深厚故国情怀的抒发与寄托,更是他以传记补明史,借对志士慷慨气节的书写,为故明留元气之心迹的体现。

散佚诗文的辑录对澹归研究颇具价值。一方面可推进相关文献整理工作,另一方面通过对文献的发掘整理,使对澹归进行更深入细致地了解成为可能。同时通过对澹归这一个体的考察,可进一步推进明末清初遗民僧这一独特文化现象的整体关照研究。


[1]姚观元:《清代禁毁书目(补遗)》,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49-91页。

[2]冼玉清:《广东释道著述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53-267页。廖肇亨:《论澹归今释的文艺观及诗词创作析论——兼谈集外拾遗两篇》,杨权主编:《天然之光:纪念函昰禅师诞辰四百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5-39页。

[3]廖燕:《哭澹归和尚文》,屠友祥校注:《二十七松堂文集》卷八,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第181-183页。

[4]澹归今释:《负心说赠虞绍远》,段晓华点校:《徧行堂集》第4册卷一,广东旅游出版社,2008年,第10-11页。

[5]钱澄之:《空船行》,《藏山阁集·行朝集》卷十二,黄山书社,2004年,第298页。

[6]盛枫:《金堡》,《嘉禾征献录》卷三七,清抄本,第9a页。

[7]吴天任:《澹归禅师年谱》,香港佛教志莲图书馆,1988年,第1页。

[8]澹归今释:《四书义自序》,《徧行堂集》第1册卷七,第194页。

[9]澹归今释:《金公赠言》,《瞿忠宣公集·卷八桂林诗》,清道光刻本,第24a-24b页。

[10]澹归今释:《四书义自序》,《徧行堂集》第1册卷七,第194页。

[11]瞿式耜:《戊子十月既望新兴焦侯邀游虞帝祠金黄门首唱佳韵依韵和之》,《瞿忠宣公集》,清道光刻本,卷八桂林诗第12a页。

[12]澹归今释:《与陈季常太史》,《徧行堂集》第2册卷二十四,第179页。

[13]澹归今释:《遗命》,《徧行堂集》第4册卷九,第225页。

[14]吴天任:《澹归禅师年谱附录三》,第1页。

[15]吴天任:《澹归禅师年谱附录三》,第7-10页。

[16]吴天任所辑诗歌,其中几首与现行《徧行堂集》中题目稍有出入,或诗中字词稍有出入。可能因为版本不同,或在编录中有所改动。如《壬寅春三月廿有四日入丹霞志喜》在《徧行堂集》诗集卷六题目为《喜入丹霞》;《为李不磷题画册》在《徧行堂集》文集卷十六题目为《题画》,且诗中“着”字在《题画》中均为“者”字;“竟各相许”作“意各相许”(吴天任:《澹归禅师年谱附录三》,第7页)。

[17]廖肇亨:《金堡之节义观与历史评价探析》,《“中国文哲研究通讯”》1999年第4期,第95-116页。

[18]冼玉清:《广东释道著述考》,第87-88页。

[19]廖肇亨:《论澹归今释的文艺观及诗词创作析论——兼谈集外拾遗两篇》,《天然之光:纪念函昰禅师诞辰四百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25-39页。

[20]赵铁锌:《澹归今释〈徧行堂集〉遗文五篇》,《安康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第27-32页。

[21]叶绍袁:《叶天寥自撰年谱年谱别记》“甲申”条,《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60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第581页。

[22]赵宏恩修:《(乾隆)江南通志》第4册卷一六五,《中国地方志集成省志辑江南》第6册,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229页。

[23]吴天任:《澹归禅师年谱》,第8页。

[24]张奇勋修,周士仪纂:《(康熙)衡州府志》卷十七,《北京图书馆珍本古籍丛刊》第36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557页。

[25]澹归今释:《梧州诗序》,《徧行堂集》第1册卷四,第109页。

[26]澹归今释:《上定南王》,《徧行堂集》第4册卷六,第126页。

[27]陈世英:《丹霞山志》序文,广东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5页。

[28]王夫之:《金堡列传》,《船山全书》第11册,岳麓书社,1996年,522页。

[29]康和声:《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3-124页。

[30]饶佺修,旷敏本纂:《(乾隆)衡州府志》卷二六,《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35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0b页。

[31]陶易修;李德纂:《(乾隆)衡阳县志》卷八,《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36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2b页。

[32]翁元圻修,黄本骥纂:《(嘉庆)湖南通志》卷一七〇,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刻本,第29页。

[33]澹归今释:《赠赵秋屋旧作》,瞿式耜《瞿忠宣公集》,卷八桂林诗第24b-25a页。

[34]钱澄之:《请宽金给事疏》,《藏山阁集》卷一,黄山书社,2004年,第362-364页。

[35]瞿昌文:《粤行纪事》卷一,中华书局,1985年,第1-9页。

[36]瞿式耜:《赠赵子秋屋》,瞿式耜《瞿忠宣公集》,卷八桂林诗第25b-26a页。

[37]吴征鳌修,黄泌、曹驯纂:《(光绪)临桂县志》卷十五,《中国地方志集成广西府县志辑》第30册,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38页。

[38]张同敞:《囚中草》,《瞿忠宣公集》,卷九别山遗稿第8a页。

[39]吴征鳌修,黄泌、曹驯纂:《(光绪)临桂县志》卷十五,第38页。

[40]瞿式耜:《瞿忠宣公集》,卷九浩气吟第1a-8b页。

[41]李世熊:《兵部尚书总督学士张公传略》,《寒支二集》卷六,《清代诗文汇编》第1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0页。

[42]查继佐:《瞿式耜传》,《罪惟录·列传》卷九下,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45页。

[43]吴征鳌修,黄泌、曹驯纂:《(光绪)临桂县志》卷首吴征鳌序,第15页。

[44]钱澄之:《书瞿张唱和诗后》,彭君华校点《田间文集》卷二十,黄山书社,1998年,第394-395页。

[45]钱谦益:《浩气吟序》,《牧斋有学集》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42页。

[46]陆世仪:《次韵挽瞿稼轩归葬》,《桴亭先生诗集》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52b-153a页。

[47]澹归今释:《易水诗》,见录于杨钟羲《雪桥诗话三集》卷一,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5-46页。

[48]杨钟羲:《雪桥诗话三集》卷一,第46页。

[49]钱谦益:《春日过易水》,《牧斋初学集还朝诗下》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1页。

[50]程嘉燧:《过易水怀古》,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三,中华书局,2007年,第5410页。

[51]屈大均:《重过易水》,《翁山诗外》卷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70b页。

[52]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48页。

[53]钱仲联:《清诗纪事》(明遗民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32页。

[54]宋瑛等修,彭启瑞等纂:《(同治)泰和县志》卷二,《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西府县志辑》第64册,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52a页。

[55]宋瑛等修,彭启瑞等纂:《(同治)泰和县志》卷二,第50b页。

[56]澹归今释:《快阁次鲁直先生韵》,《徧行堂集》第3册卷三十七,第99页。

[57]宋瑛等修,彭启瑞等纂:《(同治)泰和县志》卷首序,第2b-3a页。

[58]应先烈修,陈楷礼纂:《(嘉庆)常德府志》卷四二,《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76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71-572页。

[59]澹归今释:《黎忠愍公传跋》,《徧行堂集》第4册卷九,第208页。

[60]澹归今释:《祭明故死节桂林伯督师大学士瞿公稼轩文》,《徧行堂集》第1册卷八,第221页。

[61]冼玉清:《广东释道著述考》,第261页。

[62]齐绍正:《嘉庆〈常德府志〉评介》,《湖南地方志》1987年第6期,第39页。

[63]澹归今释:《路公别传》,见录于叶廷琯《鸥陂渔话》卷二,广益书局,1942年,第19-21页。按:原版句读如“顾冒翊戴功晋保国虞公发其覆,扬言公弃淮使。江右无赖宗子统挺身,诬公侵饷倡逃”“故皭然一曲,周皓月不必定为”,于意未洽,故引文时略有改动。

[64]顾文彬:《路文贞手书张承业传卷》,顾荣木点校《过云楼书画记》书类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3-74页。

注:本文发表于《文献》2021年第2期,此据作者word文件,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薛涓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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