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发表于《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五十二辑，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李玲玲老师授权发布。
闻一多讲《庄子》
萧望卿记录 李玲玲整理
摘要：本文是闻一多先生讲授《庄子》的学生课堂笔记，主要由《逍遥游》等五部分组成。从中既可以感受到闻先生才华横溢的诗性课堂氛围，也能学习到先生对《庄子》深入的研究。
关键词：闻一多 《庄子》 笔记
整理前言：这册笔记是萧望卿先生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所记，受萧先生夫人彭琳教授委托，整理面世。萧先生为了跟上闻先生讲课语速，常以行草书之。整理起来，难度增加了不少，虽多方核对，讹误亦恐难免，责任全在整理者。笔记整理过程中，惊悉彭琳教授辞世，谨以此文纪念萧望卿、彭琳二位令人尊敬的先生。
萧望卿（1917—2006）：又名肖望卿，字成资，湖南宁远县人。1940年考入西南联大学习，1945年进入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师从朱自清和闻一多两位先生深造，是他们指导的最后一位研究生。受沈从文先生影响，萧先生勤于文学创作和国外优秀作品翻译，是当时平津文坛“新写作”作家群的重要成员。曾任教于东北师范大学、河北师范学院（今河北师范大学）等高校，有《陶渊明批评》等著作行世。
郭象《庄子注》有它的价值，但有许多是解错了的。所以两者合之则两伤，分之则两全。前人之嘉言懿行大家公认值得保存的，就是著述之开始。古代人皆人家替他记述，不自己著书。后来自己著书了，而假托别人，庄子用老子楚狂接舆的话，个人要露面而不露，还打着公众的招牌。如《管子》今为伪书，实则作者不过记名管子，原无心用自己出名，不过藉名古人而已。
公羊高说《春秋》有微言大义，表面是发挥《春秋》，实则在发挥自己那一套，毛公传《诗经》亦如此，还有种体裁就是《韩诗外传》，先说自己的话，再引《诗经》证明它。这个人就渐渐有了自信，态度渐渐大方。“传”训传达之“传”，引古人说自己的话。内传经在前，就变成后来之“注”，如郭象之注《庄子》。外传后来就发展成“论”。内传先后古人的话，后是自己的。外传则先是自己的话，后引古人证明。
郭象注《庄子》是藉庄子说自己的话，读《庄子》能摆脱郭象，就不为它拘束了。中国文化从汉以来无多改变，郭象到王先谦是取相同的态度。我是要求真的庄子，不藉庄子说自己的话，比较客观地求庄子之真象。至少我们所了解的是中世纪的庄子，不是魏晋时代的庄子。
我们读《庄子》是用语言学的方法，这分校勘、训诂、名物三项。校勘方面孙诒让、马叙伦有贡献，训诂方面比校勘差，倒是清朝人孙诒让、王引之、王念孙有贡献些。近人马叙伦、章炳麟太拘泥了。《庄子》校勘大家是马先生，叔雅先生不过补充点而已。古器物、古声韵之研究是近代的，郭象、王先谦时没有。
《逍遥游》
《庄子》内篇题名是后人替题上去的，王先谦的毛病则在解《逍遥游》，整篇讲逍遥，而且《逍遥游》也不是成篇的，像《老子》《论语》样一段一段，我现在讲就取消篇名，一段一段。
古代语文比较一致，愈到后来愈分歧，庄子的文章接近语言。
“鲲”（注：原文有着重符号，微信版改为粗体，下同），大鱼，一作小鱼，称“鹏”就是“凤”。鲲化为凤有神话根据，非胡扯。“怒而飞”，马叙伦就是“努”，努力之意，不甚好，我才想到“弩”字，“怒而飞”即张翅而飞。“垂天之云”，垂，缀之意。缀在天上。“海运”，即海中起飓风，运此处不应训动，应读“浑”，浑古音滚，起飓风时，海水如开时在滚一样，大鸟趁此时方能飞。（鹏、凤是一个字）[“南冥者，天池也。”]是后人加进去的注子，不要更有条理。今之《庄子》非一个人作，经一传写，往往又被加上一点，像滚雪球似的。“齐谐”叠韵，是连绵字，两字一义，都是“合”，本是说话很便利之意，齐谐即是捷机，是会说笑话之小丑，《庄子》之人名往往是性格之拟人化。（捷机，杂剧中人物角色）“水激”，激溅声。“摶”一作“搏”，应作“摶”。“扶摇”盘旋之意，摶亦盘旋之意，与扶摇同，此亦可证为口语。
“六月息”因其为候鸟，半年在南，半年在北，我想将“天之苍苍，……亦犹是而已矣”，挪至“去以六月息者也”之下。“正色”本来之色，“其视下也”，“其”接鹏说，“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此两“其”字是疑问词，犹“岂”“将”“亦犹是而已矣”分章。
“野马也”为另一段，“生物之以息相吹者也”增“者”字，野马尘埃是生物之以息相吹的。生物吹，野马尘埃被吹，“野马”也就是尘埃，一当水气，清钱坫谓马为麻之假借，麻又转为漠（又作莫），沙土之细者，又作“幕”，古音与马更近，皆沙土之意。“幕”沙如幕。“野马”就是“野幕”“野漠”，皆尘土也，大抵野外之尘土叫“野马”，家中之尘土叫尘埃。鹏极大，野马尘埃极小，野马尘埃只要生物吐气就飞起来，而鹏则非海运乃能飞。鹏之体大，故所待者亦多；野马尘埃体小，故所待者亦小。可能此下有脱文，发挥此层之意。
“夫之积也”用水浮舟比鹏之藉风而动，“芥”，小草。“胶”，粘着也。《北堂书钞》引《庄子》有“今以木为舟，则弥卫舟太白”，弥，称也。太白，古舟名也。白实即柏，大柏是大柏树，挖以为舟。此两句为异文，我想是在“水浅而舟大也”之下，“大翼”又回到鹏。
“乃今”，而今也。“而后而今”足见庄子为白话，很啰嗦，“培”读如憑，凭也。“背青天”背向着青天。“而后乃今将，”将又重覄。“图”假借为“度”，去也，就也。蜩音条，“枪榆枋”下补“而止”两字，见江南古《藏》文玉海本，（宋朝陈景元引）“枪”即抢前之抢，急速如争夺。“时则不至”，则即也。“而控於地，”而，则也。控，投也。“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以，用也。之，其也。南，望南也。“莽苍”即草莽，郊外长草之地。“飡”，一碗也，三餐，盛三次，不管用什么器皿，礼经“三飡告饱”，果然犹有腹。
“冥灵”树名，“八千岁为秋”之下应有“此大年也”四字。
【二章】“汤之问棘也是已”上下疑有脱文，唐僧人神清《北山录》：“汤问革曰：'上下四方有极乎？’革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慧宝注：'语在《庄子》。’”可能《庄子》有此一段话，唐人《庄子》熟，不一定会错，此句上下意义不连贯。
《列子》“终发北之北”，前“北”字我疑心是“丠”（
“度其知行，足以居一乡之官。验其德能，足以为一国之君。”故夫知效四句可作以上之解。“故夫”所以那些，“犹然笑之”，犹然，悠然也。“彼其于世”其读记，彼也，《诗》“彼其之子”，庄子相传列子能御风，他认为是真的，如云寓言，假的如何能证明真的？庄子在《逍遥游》中即在证明大，小的要不得，要大，郭象云大小均可，是弄熟了。儒家实际，小。庄子能开拓我们胸襟以此。
古有御风而行故事，古“风”与“凤”不分。古大风起以为凤凰等来，故以为有超人可驭风而行。以文学是场逍遥游应放在第一篇，以哲学是场齐物论更重要，逍遥游是诗之境界，当时生活行为不自由，如是思想意志，想象要自由，庄子文章很美，要出他那时代最难，庄子用想象意志反抗当时，有人心绝对自由理论，痛骂当时，他要反攻，所以先退后一步。汉以后之黄老则只望后退，后之道家退。庄子脾气太倔了，他确乎有为，后来不曾跟着他做。他要绝对的自由，后来儒家思想统制厉害，如无庄子，我们早逼死了，幸好我们可以在庄子放荡一下。中国十分之七八从庄子来，整个文学境界从庄子来。
周礼说到“致福”，《周礼》[1]：“为人祭曰致福。”可见“致福”与祭祀有密切关系，我疑心古代称巫祝为“致福者”。《仪礼》“皇尸命工祝，承致多福无疆于女孝孙”，工祝即巫祝，巫祝致福，是人与神之中间人，列子大概就是巫，《应帝王》见巫之高明而心醉，巫在古代地位相当高，但庄子已经超过他。
《天下篇》不说到列子，魏晋人造《列子》，到唐朝才称为真经，列子在当时地位不能与庄子比，只是比较高明之巫而已。
庄子说人之能力无限，可以做许多事情，庄子确相信此等寓言。“若夫乘天地”二句，即御乘天地六气之正辩，六气即谓天生气有风雨晦明阴阳，正谓正常，辩六犹大风大雨，此云“六气”是抽象的，我疑心前面列子是御风，风是具体的东西。
至人，神人，圣人在此无高低之分，无己无功，无功是最高境界。
六气实由人而言天，连阴阳风雨晦明都是后来话，六气即是人之六气，喜怒好恶哀乐，由人以说天。
【三章】皋陶（音尧）一作咎䌛（咎音高），尧让天下给他，有说许由就是皋陶，巢父大约就是许由变出来的，不是另一人。“爝火”，火把。“夫子立”是谓立为诸仪，“尸”谓为天子位。“名”谓吾名，与实相对。“实之宾”，宾实之反，名之宾客。“吾将为宾乎！”有本作“实”，不如“宾”字好。“归休乎”，回家休息，由自谓“吾无所用天下为”，为，虚字。“尸祝”恐是指祝，念祭文之官，管祷告。
“大而无当”，当，底也，止也。念单，言无限制。“往而不返”，言无边。“河汉无极”亦犹“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尔雅·释水》“直波为径”，注言径涏，《集韵》：泾涏，直流也。《秋水》“泾流之大”，（径流河面）适庭即泾涏，“大有泾涏”言犹河之很宽，承“河汉无极”来，“大有径庭”亦大而无当之意。“姑射”，射音夜，麻姑为藐姑射之神变的。“冰雪”，冰即“凝”，绰约、柔美。藐姑射之山之神司寒气、管雪，“神凝”即下冻，下大雪，明年丰收，今犹称“瑞雪”。“狂”即“诳”。
“是其言也”，其言指“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四句，庄子要打破人我之见，荣辱之见，回到宇宙混然之大。用大的东西引人创新观念。“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把政治一笔勾销，庄子之虚无主义是对宇宙整个不满，否定一切、毁掉一切。此思想在外、杂篇中尤显，背景是现实生活（实际问题）不满。
【六章】伏羲传说兄妹两人同载葫芦之中，“掊”音剖，弄破也。龟皲对转，洴澼絖，音骈、皮、纩，“絖”，丝棉。“洴澼”，水漂也。“樽”形如下图
【七章】“狸”即野猫，“狌”即黄鼠狼。梁假为踉，亦跳也。“机辟”弓弩也，辟假为臂，弩有两臂，故云。
《齐物论》
《齐物论》这个题目是后人（或为汉人）加上去的，《应帝王》《德充符》皆非庄子思想，我们不能从文章中找此种思想。庄子之题目大抵是汉人加上去的。我赞成论即是伦，即是类，把物之类皆齐一，此合庄子思想。
《齐物论》是庄子之思想最重要文章，分析很仔细。
【九章】“似丧其耦”，司马彪注：耦，偶也。精神与躯壳相互为偶，丧其耦谓丧其身体。依庄子看，智慧情感皆属于物质的，故云离形去智，偶即是寓，从禺得声。（俞解，此句甚好，然太拘泥。）抟土为像，所以寓神之精气也，偶像即神之寓所，亦即神之pair，故偶有二之意，人亦然有精神有形骸，形为栖神之所，庄子即不变形，精神能满天飞。子綦是全于神者。“形固”二句解释“丧耦”，形与心皆物质的，惟神须全，庄子即要精神脱离形体，海阔天空，乃（心如槁木）如死人。“人籁”箫也，古箫列管，天籁谓精神。“天籁乎”，乎古读籲，即是籲意，非疑问，非惊叹。“大块”，地也。“噫气”犹今打呃。“畏隹”山陵窪下处，“栟”音基，读如鉼，长颈瓶，“圈”即椀也。洼（音蛙），大窟。污，小窟。譹，哭也。穾，笑也。
“自已”，已，止也。“取”，趣也。咸读缄，“怒”即闹。“夫吹，万不同……其谁邪？”此言自然法则，谓天籁。庄子想象其间必有东西做主，谓真君、天君、真宰，即是灵魂。中国道地思想没有灵魂，庄子有一点，不清楚，《淮南子》也有一点，庄子神秘的浪漫的接近西洋，古代宗教皆自小亚细亚来，灵魂观念庄子亦由该处辗转吸收来，是外来影响。老庄、韩非、邹衍不像中国味，我们直觉感觉它不同，它的来源，却未找出。
“闲闲”“间间”皆间隙引申出来。缝透光，故有开朗意。明白，了解。“炎炎”，犹喷火爝也。“与接为抅”，与、为古通用，即相绕相抅。接，接触也。此言人钩心斗角。“缦”“密”同意，双声，古书中声母相近，意思也就相近。缦密皆密之意。古书文字多对称，“密”下疑有“×者”二字，与“窖者”同义。“惴惴”音仝，发抖貌，“缦缦”神志昏昏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前“之”字训为“诸”（之于），第二个“之”字训为“而”，第三个“之”作之。古人之虚字不可太拘泥，或联或分，（reposition conjunction）在说话中不甚用，而写文章时，用的不甚精密，后方分的仔细。先秦书虚字用法还是混的。“其溺诸所为，而不可复之也。”
“虑叹变慹”世德堂本“慹”作“
“非我无所取”，非我万物无所附托。“真宰”（真，空也）犹灵魂之观念，“可形已信”二句解为有灵魂支配我们之活动，而不可见。古人认为生物界能变化，如腐草化萤，庄子以为人亦可以“化”，不过人不知道，化人能不死。庄子谓灵魂不死，一派人则求长生不死。化之可贵即在不死。《列子》中“化人”即仙人，“化”的观念系古人对自然界之错觉，此观念在《庄子》中非常重要。“化”与“死”相对。“相靡”靡，磨也。“刃”，辗也。庄子所谓“物化”即赵简子所谓“物化”，是更高之表现，以night dream证明day dream，是一种精神之集中作用。
【九章】“成心”谓天生完整之心，未经斫丧者，庄子尚自然。“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知盛等于知成，成与盛古通。庄子似乎以多知比心低一等，犹heart与mind。庄子的思想反对惠施，似乎是为反对他而作的书。
第八章由天籁说到真宰，证明灵魂说。第九章攻击惠施，要证明灵魂说，非攻倒惠施发于理智之说不能成立。
“隐”我们想到讔，隐犹昧，迷昧古同字，迷加言旁，则成谜，谜，隐语（惠子一派之思想由简单之隐语变化来）。庄子说“莫若以明”，明是直觉之说法，明对于隐而言。庄子是个神秘主义者，他的内篇不及外杂篇思想之深刻。
“方生方死”一段对惠施说，《天下篇》“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当日中时已偏西。“以指喻指之非指”，第一个“指”是指字，第二个“指”是抽象之意，指明也。第三个指，具体的，手指也，抽象的非具体的。“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非指字，说明抽象非具体。“以马喻马之非马，”第一个马字，第二个筹码之马，第三个牛马之马，若以马字说明筹码之马说明牛马之马，（以马字说明具体与抽象，之分别）。天才也需要有当时的物质，与环境才会长成，故我读古书都以最低处找其根源，如庄子说出巫，惠施出灯谜。
【十章】“天地一指也”，“地”我疑心是“下”字，“一”皆也，天下所有之物都是名词。“万物一马也”，万物皆可命之一个名称，就说是马吧，天下与万物对说。庄子是愤世的，他看到宇宙与人生之合谐，而目前一团混乱，故想取消一切，这精神仍是积极的。
“名实未亏”，名实则实，此为偏义复词。
“钩”，陶钩，可以转，以制陶器，古人以为天也在转，故云“天钧”。钧转则泥空而成陶器，故云陶乎钧之上。
【十一章】“昭氏鼓琴”，一调成则众调亏，故若无成亏，莫若不鼓。故鼓琴则有成亏。昭氏鼓琴一段今不甚懂。“枝策”，我疑心“枝”是“支”字，支，计也，“策”，数也。（策，小木棍，为算数之工具。）“枝策”，计算数目也，计算律吕也，作乐谱要算。“倚树而吟”，吟即闻乐后在捉摹音乐调子，在沉吟。“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此是互文，即据槁梧而吟瞑，梧就是树，不是别的。
我想琴最初本是敲的，（最初是敲的乐器，后才有弦器官）古时说鼓琴，鼓即是敲，故可能是琴起初是梧桐做，（后才加弦）故听乐也就倚梧桐，藉梧桐传音更响，这或许太远了。“据梧”的另一个解释：柷敔，柷就是断，敔即是梧，柷敔就是一段梧桐，古时节乐之用（板眼以取节奏），听乐的人入神乃敲它，柷敔是一段梧桐，不像后来的成虎形，所以古人可能是听音乐带了一段梧桐打板，捉摸涵泳。此不过落实在记载，不过根据《庄子》，去听音乐与梧桐有关。为什么由音乐说到坚白，也许是音乐能助人神思，有神秘力量，可感召万物。作 惠子思索哲学问题前，听音乐以助神思。“非所明而明之”从音乐之声与数不足以明道，明于所不当明，（此言惠子）——庄子是凭直觉明道，任乎自然——故以坚白之谜终。
十二章 “今且有言于此”，此，是也，彼，非也。
十三章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末，杪也。
二十章 “昔者庄周……”，形变而物不变，则物类本齐，其不齐者幻。依庄子看人可变田鸡，此大胆假设，我们说它是错的。
《逍遥游》是逍遥的意义居多，《齐物论》亦齐物意居多，但不能太拘泥。我们说过《庄子》篇名是后人加上去的。
《养生主》
“可以养亲”，庄子不讲孝，《容斋随笔》《记纂渊海》引庄子皆无此句，此两书皆是宋人书，“可以养亲”大约是后人眉注。
“奏刀”——鸾刀，刀柄中空，有石子，动则鸣，故曰“奏”。宗教祭祀宰牛时用之，《离骚》之“鼓刀”亦同。“技经”——读为跂脛，即脚。“肯綮”——筋结骨处（两骨相接）。庄子思想非常深刻，文章非常犀利，此段文章以后就没有了，他是“尖锐深刻”，以后即有好文章如司马迁、韩柳，但是另一种味。
古用脂涂于薪以作烛，“指穷”句，脂完则火灭，（古烛与薪不分）故云“指穷于为薪”。“秉烛”，古以两烛交叉，以人持之，一燃一否，一尽则燃另一枝。
《人间世》
【二六章】颜回见仲尼
“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国”据章太炎“国”假为“馘”（音获），斩首也。“蕉”，麻也，（章太炎说）谓杀人如麻。“泽”平地，谓战场。以战场计算死人多少。“蕉”读为“樵”，柴火也。“民其无如矣”，如读为孥，（子也）后嗣也，“医门多疾”，医喻人主，人主治人，即为医家，特多病，而就治于人。此句谓人君毛病多，须人治。“思其则”，思读为“伺”，则读为“侧”。（马叙伦）
“忧忧而不救”，《抽思》“伤余心之忧忧”，忧忧，病也。
“寡不道以懽成”，懽即是“患”（患难也）。《外物》：“惠以懽为骜。”惠即唯，虚字。懽即患，古时无所谓本字假借，只音相同相近就可以随便写，后才确定。
我们感觉诗像女性似的，用字漂亮，扭扭捏捏。我以为《九辩》比《离骚》更美。但它就比《离骚》更坏，把男性变成女性，西洋也如此，是艺术的自然发展。宫体诗变为温李诗，后来就到词里去了，现在诗是雌性的，但它也可能是男性的，这是诗之遗毒。
我以屈原比梅兰芳，他是从奴隶解放出来的，不过能发点议论，皇帝不听，就自杀了。《离骚》意是女性的，如“谣诼谓余以善淫”，如有事实，这风气宋玉继承，曹子建还有这种味。
【三九章】“知为孽”，智慧夸大事以加罪，而生媒孽。“约为胶”，礼却强将两者合一，违反自然，如臣之忠于君，是硬加胶以粘上。孝是自然，忠则不自然。“德为接”，接，劫也。又“猎也，军获得也”，亦劫之意，有德之得，乃劫取也。“工为商”，工代日常所需皆自己做，无专工，而贵族所需讲究，工居于贵族家，而商则为贵族采贸东西，工为他做用品，庄子时贵族以工艺品有余者拿出卖，以牟利，庄子所恨。庄子常说“天府”“天池”“天仪”“天粥”，与天文有关，庄子本与史祝、巫卜有关，“天池”“天府”尚见于今之天文书，“天池”“天粥”今不传。
庄子认为天地社会全要不得，须改造，一切全错，整个抹煞，整个否定，思想大了不得，如《逍遥游》所说（以具体之大说明其大之观念）庄子之思想，犹俄日革命前之虚无主义，要有破坏之气魄，破坏旧的，才会产生新的。李太白也有虚无主义，“一拳打破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庄子里有革命之成分，他确是了不得，文章他写的好，是由想透了，理直气壮，非做出来的。
【四十章】“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两句同义，归于自然，庄子是自然主义。
“倚树而吟”赏音乐而想到坚白之哲理，则音乐与坚白之理，也有关系，今不可解。
庄子思想到此更清楚，《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是表面的，要了解庄子，须注重以后几篇如《应帝王》等篇。
《大宗师》
我们不讳言庄子本源有较低级的思想，士大夫却不肯提起的，不过庄子将它提炼升华，成为高的东西。我们也应从此估定其价值。
“胎息法”见《抱朴子·释滞篇》养生家之言，神仙家之思想，胎息法即丹田运气之法，庄子“其息深深”即此种方法，古注谓呼吸自踵起，故深。
【四一章】“嗌”，喉也，“言”作“音”者较好，从马叙伦说，“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思想相反，是受而不喜，忘而不复。“喜怒通四时”，心随自然变化，自己被动不自觉。“乐穷非圣人”，庄子无所谓穷通，故乐穷，非圣人。“胥馀”一云即楚狂接舆，此说通，胥馀两字即奴隶之意，接舆亦如此。古代人名往往是公共之名字，后变为私名。“纪他”事不详，“義”读为峩，“朋”读为“崩”，“不足而不承”，承，增也。“邴邴”疑即字，㐁，沾也。即㐁，“沾沾自喜”，沾沾转注也。“厉”，读为“呖”，说话也，“世”读为“泄”，多言也。
文字语言当初充满metaphor，后演变，就失掉了。汉人解《诗经》往往将《诗经》中之metaphor解成无形象、无色彩之字。“连乎其似好闭”，连，连蹇，口吃也，《集韵》，连连语乱也，此闭谓不说了。“觚而不固”，坚改固，从刘师培说，此下四句押韵。《庄子》原无篇名，大约是汉人加上去的，《德充符》承《大宗师》来，“以刑为体”承大宗师写缺腿那样的人，“以礼为翼”，以礼之知识可以飞行，如巫祝之类，“至于丘”谓登高，亦说社会地位之高，但并未使动，无意于为。儒家尽扫除巫祝等迷信，但不能代表当时一般人看法，能代表者是庄子。
《大宗师》中言三月七日能如何，此是巫卜等短期内所做到，庄子是个狂人，大胆，想象大，以为可用理智可造成此种境界，而永远活在那里面，可像鱼之相忘于江湖，此是但求于己，而不改造外界，当然只有死路一条。
庄子以为生是手段，死是目的，死后之天堂乃为人之终极目的，生不过一过程，此观念于庄子思想中最重要，与其他国宗教相近，另一架子灵魂不死，此相信有第二个世界，此思想不是中国的，与地道中国之儒家思想相反。此由生活太艰难，下意识地骗自己。“兮”字古读阿或à，古有作“我”者。
【P.78】“附赘悬疣”，中国古时以病是一种气，附赘悬疣则为气之症结。“坚白”非言石之有坚与白之两种性质，实意义甚广，就是“自然科学”，庄子不讲君臣父子之道，而说宇宙，天人之关系。
[1]《周礼》当为《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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