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管年轻的女孩，称为“碎女子”。我插队的时候，接触一位来自延安城的“碎女子”。我们住的窑洞，由于连日暴雨塌了，队里马大叔令儿子将我们三名男知青，搬入他家窑洞里。马家是一座石窑院落，并排五间大石窑，无论从居住环境还是生活条件，在队里都是首屈一指。在我印象中，马大叔一直患病卧床不起，整日咳嗽喘个不停。疾病将这五尺高的汉子折磨的满脸蜡黄，讲起话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马家不愁吃穿，生活条件不错，因为家中老太爷是政府部门大员，革命老干部。他在延安城有套房子，让儿子，儿媳一块儿过去，但儿子不愿过城市生活，宁愿守在这山沟沟里。马家里里外外都忙大婶一个人，大叔常年有病，还要定期到延安城看中医。公公是位有权有势的干部，基本上工资都贴补他们用了，看病买药都是一笔不少的费用。太爷跟着红军队伍走南闯北身经百仗，建国后得到一笔安置费，按老人家级别盖了这座石窑院。大叔膝下无子，大婶曾产下两个男婴都夭折了。在太爷鼓动下，由延安抱养了一个小孩，就是现在第三代接班人马明明。我们三名后生驻在马家，马家显得热闹多了，大婶乐得合不拢嘴，她逢人就讲我又有了三位侄儿子。每逢周末太爷也从延安城回来，他见我们与明明年龄都差不多，就让我们管他叫爷爷。马爷爷见我收工回来看书，问我看什么，我告诉老人家是三国演义。马爷每次来村里，都让我讲上一段，他听得很入神。马爷最终与我成了“忘年交”、还悄悄的给我开小灶，给我吃老干部特供的酥皮点心。我们知青灶每天轮流一个人做饭，轮到我们三名男知青，大婶就代劳了。大婶说她捎把手就干了，做饭不是你们男人的营生，你们将来要作大事情。刚转入秋天下了几场雨，大叔病情加剧，大婶决定到县医院看看。队里忙于收秋，派不出壮劳力，我毛遂自荐拉着平板车，同大婶一起拉着大叔上路了。马大叔经一番折腾住进了县医院，这是男人病房，有六张床位。医院要求家属要24小时陪护，大婶是女同志不方便，我要求夜间守护，让大婶白天盯着吧。夜间也没什么大事，给大叔输了几瓶药液，他夜里也未咳嗽，一直睡到大天亮。一早大婶就来了，让我到马爷爷家休息，晚上再来接她的班。我找到了马爷爷家，他住在王家坪石窑里，并排三间很有气派的石窑，窑洞内佈置的简洁大方。见我来了，马爷爷特别高兴，拉我先到厨房吃早餐。我一看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汤，还有一笼小包子，还有酱肉，拌小菜等。值了一夜的班，我感到确实饿了，先盛了一大碗热汤面，然后大口吃起来。这时候一位女娃也闪了进来，马爷爷介绍这是外孙女，在延安中学上高中。我看见这女娃长得浓眉大眼，举止落落大方，她拿了一个小包子谦意的笑笑，不好意思，我起晚了。我带包子路上边走边吃，今早不陪你了。马爷爷让我吃完饭后，就到隔壁窑洞睡觉，中午有人叫我起床吃饭。并告诉我在家里千万别客气，有什么需要跟他讲。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马爷爷告诉我，刚才是医院来的电话，他儿子被诊断是肺气肿，肺部有不少积液，需要抽出来。他今天要去安塞县，医院再来什么电话，让我接一下。我说您放心交给我吧，我就睡在这里，能听到电话的声音。我睡了四个小时，感觉精神缓多了。这时候大婶回来了，挎着一篮子蔬菜，猪肉，豆腐等，她说你大叔不吃医院的饭， 让我回来做饭。大婶在厨房忙碌，这里也不用烧柴火，铁炉子上烧煤块。大婶刚切好了肉，就见两个人端着两个食盒走了进来，告诉我们他们是县招待所的，奉马院长指示，专门送来了午餐。大婶连连摇头说，你们不要送饭， 医院能离开人，我就回家来做。我见来人有些为难，就接过了食盒说，这次我们收了，告诉你们领导下次不要送了。他们走了，大婶气呼呼埋怨道，这老爷子尽摆谱，咱们不占公家的便宜。待会儿你尝尝，婶做的肯定比他们好吃。下午那位女娃放学回到家，她说先写作业，然后同我一起到医院看舅舅，再把舅妈换回来。我也休息够了，到厨房先做饭，省得大婶还得回来忙乎。我找出来红小豆，大米，放到了炉子上慢慢熬着，又从书柜上找出一本书细细阅读。这时候女娃走了进来，惊讶地问道：“哎哟，你这北京学生还会做饭？”我笑笑，说：“我们插队落户，男女生平等，驻队干部要求我们首先要过生活关，要求大家轮流做饭。”女娃咯咯的笑了，过集体生活太好了，我以后申请到你们队，也到知青点过集体生活，能行吗？我冷冷回应，别介啦，您是高傲的大小姐，“皇亲国戚”怎么才能到我们穷山沟来？女娃不高兴，拿起书本拍打着我，不许胡说，快闭上你的嘴。过了一会儿，女娃又主动套近乎，询问我作文“我认识的一个人”怎么写。我虽然是初中生，但文革前参加了北京少年宫的文学创作班，要不是搞文化大革命，解散了这个学习班，我们差点到法国留学，专政外国文学史了。我放下了课本，专门给她讲了文章选材，人物出场，矛盾冲突形成事态的高潮。女娃特别高兴，忽闪着大眼睛注视着我，说你怎么比我们老师都懂得多。女娃帮我拣菜，她又合面烙了几张饼，说舅舅爱吃。给女娃讲了一堂课，为了表示对我的感谢，女娃也我开小灶，专门给我摊了几个鸡蛋，让我卷饼吃。饭后我们一起到医院将大婶换了回来，在路上女娃才告诉我，她姓杨叫冰冰，父母都在新疆当兵，把小就把她送到了外公家寄养。我笑了，说：“您这浓眉大眼的，我干脆叫您虎妞儿吧。”大叔被转入单人病房，我们盯着给大叔输了两瓶液，大叔精神好多了。他支撑着坐了起来，冰冰给舅舅喂饭，我给大叔讲几个历史小故事。大叔对冰冰讲，北京娃小刘同志，有知识懂的多，又能吃苦，为人又善良。被大叔夸的我脸上都发烧了，我对大叔讲您别夸了，我差远了。冰冰笑着望望我，说：“舅舅小刘欺负我，他给我起外号，叫我“虎妞”。”大叔笑得刚吃进的饭喷了出来，说：“外甥随娘家舅，你这眉毛浓浓的，眼睛大大的，真随我了。从小你姥姥就说，这碎女子咋不像老子，倒整得跟舅舅是一个模子出来似的。”冰冰撒娇的揽过舅舅胳膊，对，我跟舅舅最亲了！我听您的，您让我往东决不往西。“当真！”大叔狡黠地笑着，拉住了冰冰的手，又牵过我的手，把我们俩人的手紧紧合在一起，羞得冰冰满脸通红。我知道大叔对养子明明不怎么喜欢，他整天拉个脸，明明也惧怕他，遇事也躲着他。但大叔特喜欢我，跟马爷爷说过多少回，见小刘透着这么亲热，我丧失了两个孩子，感谢上天垂怜，又让这喜庆的小刘住进了咱家。我们安顿大叔睡好了，我对冰冰说，这黑灯瞎火的，我送你回家吧。我们沿着延安大道往王家坪方向走，深夜的延安城很静寂，大桥的灯光与遥远的星光联接到一起，时隐时现发出迷人的光。我们倾听着脚下延河水叮当作响向远处流动，冰冰双眸灿若星辰，她说我说：“小刘哥哥，咱们延安城夜色多美啊！”我此情此景多想唱一首已被列为反动歌曲的“ 莫斯科的夜晚” ，但我们知青还是在底下流传着。我个人心中认为是世界名曲，充满了浪漫抒情的情调。我轻轻的唱了起来，我的思绪完全溶入歌曲中，我的表演丰富，手还轻轻的打着拍子。冰冰停住了脚步，靠住了大桥的石礅上全神贯注，她也被美妙的歌声所吸引，哥，你唱的太好了！我笑了，虽然只有一个观众，但我很知足，仿佛流动延河为我伴奏，巍峨壮观的宝塔山为我唱彩，所有生活的不快都抛得远远的。冰冰陶醉了，哥，你们北京娃见过世面，你更与众不同，怪不得我姥爷，舅舅，舅妈都这么喜爱你。 我说来到陕北农村，老乡们淳朴善良，民风纯朴，乡亲们接纳了我们，尽管他们也很贫穷，还是不断的周济我们，陕北人民的恩情大如天。我不知不觉跟冰冰讲了这么多，我觉得冰冰感情起了变化，她哽咽着说，你也是个好人，听舅妈说是你把大舅拉到了县医院。我们快到王家坪了，看到了那排列顺序整齐的窑洞，许多家里还闪烁着灯光，这居住的许多够级别的干部，不少社会公仆们都在挑灯工作。我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不禁脱口而出，虎妞哟，你家舅父把我俩手拉在一起，竟味深长的看着我们，嘛意思呢？虎妞噗嗤笑了，朝着我就是一拳，哎哟，你真是个瓜娃。转身就跑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面孔，我感觉到她脸烧的通红。大叔出院了，被接到马爷爷家静养，衣食住行全由冰冰照料。马爷爷与大婶商量，大叔的病还会反复，据医生透露还有恶变的可能。马爷爷己是老泪纵横，大婶更是泣不成声，大叔上有老下有小，他是家里顶梁柱，他一殁了这家也完了。大婶冒出了一句话，让马明明娶亲，给大叔冲喜，或许能给大叔来个妙手回春的惊喜。马爷爷是名老干部不相信风水先生跳大神装神扮鬼那一套谬论，但摆在现实，出现那一幕您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不妨试试或许能创造奇迹。我与大婶急促返程，火速归队要为明明紧锣密鼓的张罗婚事。谁料到在门口遇到了冰冰，她避开众人，把我拉到一旁，悄悄跟我说，你娶了我吧，我快18岁了，可以登记了。吓得我一激灵，虎妞呀，你太大胆了！你叫冰冰不是冰，内心却热情如火。婚姻大事那能当儿戏，张口就大包大揽。我们都不到廿岁，就是驻队干部也不会批准我早婚，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从小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优良的学校教育，骨头里渗透是要作名好孩子，要当个好人，决不能越雷池一步。我内心挺钦佩这个丫头，为了舅舅豁出来一切，但又可爱愚昧无知，还骂我是瓜娃，你才是典型的傻女子。在陕北只要掏出彩礼，就能娶到婆姨，年仅十八岁的马明明，迎娶了比他大两岁的邻村姑娘。新婚当夜，明明躲在我住的窑洞里死活不出来，我连哄带骗把他揪到新房，强行关闭了大门，让小俩口子甜甜蜜蜜。但明明幼稚可笑还不断敲门呐喊：“小刘哥哥，你不要丢下我呀！”我呵呵笑道：“这嘛事呀？这洞房花烛夜咋把这娃吓成这怂样。莫怕明明呀，哥哥祝你胜利突破鳥江天险，哈哈！”“到底肚里有墨水，讲话都文皱皱的。看来咱队小刘同志，年纪轻轻是情场老手了，还教唆明明哥哥突破鳥江啊！”“舅妈捎话让我回家帮几天忙，这些天来的戚多，不能丢了礼数。”农村办喜事也着实忙了几天，全村的人都聚在马家石窑院子里开席，压面条，上烩菜，蒸白面馍馍，平时吃不到沾油星的菜，赶上办大事，乡亲们还能混个肚子圆。可累苦了我们这些在厨房帮灶的人员，要不停的拣菜，洗碗，端大盘子。累得冰冰汗流浃背，她跑到我们这桌，央求道：“小刘哥哥，额累结实啦，你把你们女知青都调过来刷碗吧。我有些为难，女生头头有些难缠，她思想左的狠，她极力反对农村早婚早育，要是在北京遇到这种情况，她早就掀桌子造反有理了。但这虎妞求我，我也得给人家面子呀，我到了女生们住的窑洞，开门见山向她们说明，房东大婶家儿子结婚，请姐几位移动圣驾，捧个人场帮个忙吧。我和颜悦色一脸的忠厚，首先给那位“左派领袖”感动了，她嘿嘿笑笑，冲你小刘同志这么上心，走，大家都去帮忙。灶房来了生力军，我悄悄地对冰冰说，虎妞，这几位都是延河畔的女石匠，干起活来一人顶仨。你也累了一天啦，找地方歇会儿吧，养精蓄锐下午还来百八十口子吃饭。冰冰高兴的脸上都漾荡着光彩，哥，你真行把这几位姑奶奶都请来了。我们跑到后山，山间小路上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偶尔还看到山峦缝隙中伸出几株小小的酸枣树，上面还结有鲜艳色彩斑斓的果实。馋得冰冰直流哈拉子，她推着我催促说道，哥呀，你瞅瞅这树结了这么多的野酸枣，你快给我摘去。我存心要气气她，半天没有动弹，我说：“听说婆姨怀孕想吃酸的，才来摘酸枣，你难道也有了情况？”冰冰羞红了脸，双手捂住了耳朵，我不听，就不听，哥哥胡咧咧！我以为我胜利了，从气势上压住了她。谁料到冰冰落落大方，双眸瞪着我说：“我命令你给我摘酸枣，我有了，是你的咋样？”这真把我吓着了，这玩笑可开不得，如果让驻队北京干部得知，他非把我毙了不行。冲喜未带来任何的效果，大叔的病越来越沉重，转入了重症监护室。在大叔弥留之际他眼含热泪望着我，喃喃说道希望我将来，能帮助拉扯一下明明 ，冰冰这俩个娃，还恳请我进延安城绕道看看马爷爷。我只觉得噪子眼堵就想哭，我频频点头说：“大叔，您安心上路吧，我听您的。”过了几天我们在后山安葬了大叔，马爷爷受到致命的一击，心力憔悴病倒了。马爷爷不能工作了，直接安排住进了干休所， 由医护人员护理。冰冰的父母乘一辆军用吉普车来到了延安，他们办妥了一应的手续，让冰冰到部队当兵。并告诉我们， 等那里安排停当，把马爷爷也接过去。 冰冰大哭着被拉上了吉普车，她眼泪汪汪盯着我，我的心也在滴血， 但我无法阻止这一切。前几天在后沟， 冰冰还说等毕业后 ， 她也申请到我们队插队 ，愿意与我厮守一生。我也不知道冰冰父母官阶多高，反正都穿着四个兜的军装。这位叔叔目光如炬，官气十足一言九鼎，他吼道：“闹什么，让你去当兵， 别人想去都去不了，你还耍小孩子脾气。”他冷咧咧命令司机开车， 吉普车颠簸着尾部吐出一缕青烟，我仅仅望见车窗摇下冰冰挥着小手，我大步奔跑着，但两条腿怎能超越汽车轮子？作者简介：徐永群 ，原北京市老三届知青，曾到陕北延安县插队落户，退休后移民澳大利亚，现为悉尼北京会会长，悉尼老年大学荣誉校长，澳大利亚新州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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