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宇明老先生去年重返缅北密支那时,在当地华人学校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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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远征军”(下)
王 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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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明这次靠个急智与相对丰富的人生经历,侥幸逃脱了被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强行带走,个人命运莫测的危机。当然,他根本没有料到,人生路上另一次大危机,正在前方路口等着他。更关键的是,他自己本人对此却毫无知觉。
1949年12月13日,解放军自贡市警备司令部成立;16日,解放军自贡市军管会成立;中旬,中共自贡市委成立;20日,自贡市人民政府成立。至此,新政权党政军机构建立完成。
年轻的王宇明,此前对政治基本一无所知,也不太关心政治方面的事情。但是,一方面可能受当时新政权建立,几乎是“全民狂欢”的社会氛围的感染,一方面是王宇明与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总是有发奋向上的心理。
由此,在新政权建立初期,王宇明一度表现得相当活跃,为新政权服务,为新政权献力的积极性很高。在外人乃至当局某些人眼里,他一度成了“积极分子”。甚至有些人把王宇明看成了新政权的“红人”。
这首先是因为,王宇明当时在业界已经有相当的“江湖地位”。因为他为人诚信,做事实在,又有相当活动能力与组织能力,在运输圈子内外,都很孚众望。政权更替前后,以王宇明为首,联合其他汽车业主,建立起全市第一个“汽车联运社”。“联运社”一共有20多台车,占据了全市商用汽车大半壁江山。王宇明是这个“联运社”的头,任社长一职,在业界有相当号召力。
新政权建立之初,面临着两大任务:“剿匪”与“征粮”。“剿匪”是为了保卫大局,巩固新政权;“征粮”则是为保护民生,稳定社会,归根结底也是巩固新政权。
其时,城市周边匪患严重。国民党军队残余,与一些反共的地方势力,以及本身的土匪串通起来,不仅占山为匪,攻打乡镇,颠复基层政权,还经常破坏交通,侵扰城市,对新政权威胁很大。
△ 2019年中国远征军老战士重返当年战场时,在云南腾冲参加相关座谈会。
当时全市只要哪里发生匪情,市警备司令部需要运兵剿匪,警司负责人一声招呼,王宇明及手下“联运社”的汽车,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随叫随到。
王宇明对笔者回忆说,当时,与他打交道最多的,是市警备司令部参谋长杜彬。市警备司令部司令张奇,是留用的国军起义将领。警司实际权力,在政委王维纲及参谋长杜彬掌控下。参谋长杜彬与王宇明很熟,也很信任他。王宇明说,有时他还亲自参加剿匪运兵。
有天晚上,邓关突然发生匪情,市警备司令部紧急派部队赴邓关支援。由警司参谋长杜彬带队,王宇明安排好“联运社”的运兵汽车后,随杜彬一起上了一辆吉普车,参加此次剿匪行动。这辆吉普车,是市公安局的,用作此次行动的指挥车。车行一段路后,王宇明看车速有点慢,就对那司机说:“干脆让我来开吧,开夜车我有经验。缅甸的战时公路比这更烂,我都跑过夜车。”经杜彬同意,后来果然由王宇明来开指挥车,一路顺风抵达邓关支援。
再说“征粮运粮”。新政权建立之初,由于匪患严重及交通状况不好,自贡市区民众供粮,突然逞现比较紧张,甚至一时断供的现象。这对社会稳定,新政权稳定,是很大的妨害。因此,“征粮运粮”,一时也成了市委、市政府工作重点。
△ 《自贡日报》对远征军老战士王宇明的采访报道。
有时,市里在外地组织了粮源,但苦于无车及时运送。关键时刻,又是王宇明手下这个“联运社”发挥了大作用。王宇明回忆说,这方面,与他打交道的,主要是市粮食公司经理许品卿( 后任中共自贡市委统战部长)。
有两次,有关方面在荣县长山桥组织到了一批粮食,但没法运到市里。许品卿就找王宇明求助。王宇明二话不说,当即在“联运社”安排汽车及司机人等,去荣县长山桥抢运粮食回市里,以解决市民口粮问题。据王宇明回忆,当时,每天都要运几卡车粮食回市。王宇明组织“联运社”汽车,远赴长山桥运粮行动持续了好几个月,有力保障了全市粮食供应。
因为这些原因,王宇明在新政权初期,除了担任基层工会头头,还一度被选为自贡市总工会“宣教部”副部长,负责下面工会的宣教及组织工作。这个“宣教部”副部长一职,王宇明担任了几个月。据说,选市“人民代表”时,王宇明也获提名,但最后没获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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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些风光和荣耀,仅仅是昙花一现。没多久,随着“镇反”运动的到来,王宇明的人生恶梦才真正开始了。
1952年,王宇明因抗战中那一年多“远征军”经历,定为“历史反革命罪”,被司法机关逮捕并判刑。随即被送往靠近大凉山的“雷马屏劳改农场”服刑。
王宇明的被捕,也很有戏剧性。有天,市公安局看守所所长的勤务员来找他,说:“所长有点事,要你去一趟。”王宇明与该所长及手下勤务员都很熟,平时亦多有交道,故此未起任何疑心,就随勤务员一起走。
哪知这一走,就走到高坪地自贡一中旁边,当时市民称做“老法院”的地方。
△ “老法院”现状
这个“老法院”里面,设有规模不小的拘留所。当年“镇反”运动中逮捕的人犯,最初有好大一批就关押于此。笔者年幼时,在街上就碰到过,里面关押的犯人,十多二十人一队,脚上锁着脚镣,挑起两个大水桶,由持枪士兵押解着,从缪沟井大街下来,经十字口,到釜溪河挑水回“老法院”。其时,全市绝大多数地方无自来水。饮用水及生活用水,全靠河水、井水、池塘水。
那天两人一进门,那领路的勤务员即走掉了。王宇明被单独引进一个房间,进去之后,即有人喝令他,“把身上东西全部交出来”。随即搜身,登记姓名等等。王宇明这才明白,自己被逮捕了。之后送入囚室,成了犯人。
有意思的是,吃饭放风时,王宇明碰到了过去的老板翁竹柏。翁竹柏被捕时间比王宇明早,没想也关押于此。两人在这里相逢,多少有些意外。其时,翁竹柏大概在厨房帮厨,负责给犯人打饭菜。看见王宇明这个“新犯”,翁竹柏眉宇间的神色,似乎是在说,小王,怎么你也进来了?前不久你还是新政权的“积极分子”,甚至“红人”啊!怎么你也关进来了?不过当时两人不敢说话,连招呼也不敢打。但王宇明明显感觉到,前老板翁竹柏对他的关切,打给他的饭菜,好像也比其他人要多一点。
没多久,翁竹柏等即作为“罪大恶极反革命犯”,被分批处决。王宇明以“历史反革命”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
又是出他意外的是,押送劳改营地的前夕,时任自贡市公安局长王星源,曾专门到“五营村看守所”,来看望并鼓励王宇明。
王宇明在“剿匪”工作中,曾出过大力且多有功劳,作为市公安局长,当然十分清楚这些情形。但“镇反”运动是中央指令,大势所趋。地方上如何“镇反”,“镇”哪些人“反”,则主要由市委相关负责人决定,不是他一个公安局长可以作主的。
但是,他又不忍心看到这么一个年轻人,就此沉沦下去,所以冒着政治立场不坚定的风险,来看守所看望鼓励。身份所限,王星源局长不能说什么过份的话,他只能勉励王宇明说:“在劳改场地,改造表现得好,是可以减刑的。小王你要好好改造,好好表现,争取减刑。”
就只两句极普通,极平常的话,王宇明一直铭记在心,且受益非浅。由此,王宇明在心里将王星源局长,看成了他人生路上的第二个“指路人”。
△ 重庆著名作家刘盛亚1956年留影时,何等意气风发。第二年即被打为“右派”,送“雷马屏农场”劳动改造。1960年代“大饥荒”中死于劳改营地,尸骨无存。
△ 1980年代,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刘盛亚选集》。此时有关方面已为刘盛亚正式平反,但对其死因,仍语焉不详。
正由于心里铭记“好好改造表现,争取减刑”那两句忠告之言,并努力在行动上践行之,王宇明才在“雷马屏劳改农场”那样严酷恶劣的环境里,寻到了一条生存之道。最终得以安然返乡,与家人团聚。而好些难友,则客死“劳改”营地荒野,尸骨无存。
王宇明判刑后,不久即送“雷马屏劳改农场”服刑。其时,那劳改场地初建不久,非常荒凉简陋。王宇明被分在“西宁分场”,具体地点在雷波县西宁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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