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杰 | 怀念老伴

怀念老伴

刘宏杰

老伴忠芸，已于2014年农历腊月三十中午11时26分与世长辞，终年70岁。至今已9年了。这9年来，我一直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走到她遗像前都要看她一眼，睡在床上总是要回忆她的往事，梦里几次梦见到她还在我身边。

我舍不得她。

她是个苦命人。她与众不同，从小就受苦。

1963年我们相识相爱。她们家很穷，兄弟姐妹六七个人只有一间住房，三张铺和土灶挤在一起。全家人靠她爸爸二十几元钱工资维持生活，妈妈不时给人家摇点袜子有点收入。

她是老大。“苦是苦的头生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生活在这种环境，她从小就懂得践行这句话。

在吴堡中学读书时，她总是把妈妈织好的袜子带到学校，一下课就缝袜头儿。到了寒暑假，就在街上找瓦匠小工活儿，帮人家抬抬扛扛、接接拿拿。一开始人家都瞧不上她，但由于她眼勤手快从不偷懒，没过几天师傅们就都抢着要她配合干活。

从早干到晚，可拿到六角钱工资，对于她来说这是不少的收入了，因而她天天都做很少缺席。一个假期能挣一二拾元钱。拿到钱后她一分不少，全部交给妈妈。

当年吴堡食品站翻建，她放学回来，就领弟弟们到处捡碎砖，用手扒，两人抬，拾一箩筐能卖几角钱。

妈妈事情多，吃完饭以后她负责洗锅碗，个儿矮够不到锅台，就站在小板凳上洗。

妈妈到上海贩鸡蛋及农副产品，弟兄们都交给她。她把弟弟们都安排得好好的，家务活全包揽下来，烧饭烧水、淘米洗菜，样样来。她精打细算过日子，妈妈走时丢给她的米，按账算应该正好吃光，可到妈妈回来时还剩好多。

她自己乘船上泰州送鸡蛋。因为当时不允许自由买卖，下了船就有人查，她眼观四方，时刻提防被查，千方百计躲避岗哨。这些事情都是她十四岁至十六岁之间发生的事。回想到这里，怎不叫人心酸?!

结婚后不久她胃不好，胃痛、胃寒，不能吃饭，肚子上老是用一只盐水瓶捂着。中医给她开个中药方，一次都有十帖八帖，提在手里一大捆。天天晚上早上都要喝一大碗煎的中药。用她的话说：“我吃的中药要用担子挑。”

1978年她怀孩子，三个月左右肚子就显得特别大。去医院检查，结果有子宫肌瘤，胎儿和肌瘤同时长。医生要求必须中止妊娠。跑了几家医院，人家都不敢做。后来，江都五婶找了人，在江都人民医院进行人流引产手术，才免于一难，但也使得身体一天天虚弱。

在幼儿园当园长期间，又因为骑自行车，左脚骨折，她用板凳撑着，一拐一拐地去上课。

1989年春，姜堰家中房屋翻建，我在大庆工作，将事情全部丢给了她。她这时肌瘤发作，她还不肯在长辈面前说，一直不声不响东奔西走，借这借那，换钢材，上公司，致使她体质一天比一天下降。房子建好了，她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单身到医院进行了子宫切除手术。家中无人服侍，我公司领导派两个妇女轮换照应。可哪里有自己人周到贴心？我回来后，她哭着说着:“你怎么对得起我？这么大的手术都不回来，我这一次是从棺材底下爬过来的啊！”我止不住哭了一场。

1991年春，她又患上关节炎，听人介绍说靖江有一专科医院医术很好。她住院期间，我去过一次，她告诉我：天天吃中药，一喝一大碗，苦的要命。为了治好病，她一直坚持喝下去。有人分析，后来肝上有病，很可能这些苦药喝多了，伤了肝脏。

1999年，她不思饮食，面黄肌瘦，全身无力，眼球特别黄，肚子胀得鼓鼓的，到医院检查时患了乙肝。当初，在中医院进行治疗，医生技术有问题，给她使用了麦冬这一味药，结果使得她天天呕吐，黄胆都要吐出来，致使病情没有好转。后转入姜堰人民医院。

那天夜里十一点钟左右，传染科陆主任值夜班，检查后说是肝腹水。陆主任责怪我们：“怎么这样糊涂，肚子已鼓成这个样子，怎么到现在才来医院？”她给忠芸打了一针速尿。第二天大早我赶到医院，她半夜解了一量杯尿肚子才稍微轻松了。

查房时，顾主任找我说病情较重，建议我们去大医院治疗，或者让医院帮助请外地专家来给治疗方案。正巧传染科朱主任在家料理丧事，一位熟人的妹妹帮我们找到他。朱主任当时在上海华山医院进修，他一口答应我们并帮我们与上海进行联系。我们第二天大早就上了路，中午抵达武警总队医院（当时华山医院传染科借住在此），人家早已给我们将床铺安排得好好的。

在华山医院传染科住了三五天，医生们看到肚子仍然大，全身发黄，输液困难，要从脚上挂，病情严重，给我发出病危通知书。我要求他们千方百计尽一切力量予以抢救，费用不成问题。他们请来邓首长医疗组专家，进行中西医会诊，使用世界上最好的进口抗菌素，天天输两瓶蛋白。一个星期后，情况有所好转，忠芸再一次从死亡线上逃了过来。

那一年，我们俩春节是在上海过的。大年三十晚上，我们给她父母和姜堰家中人打电话，大家都替她高兴，为她祝贺。

2000年正月十五日，我们回到了姜堰。按上海医生嘱咐，带上他们给的治疗方案在姜堰人民医院继续住院治疗。由于方案正确，用药得当，病情得到控制，逐渐稳定。出院后，抗菌素等药物一直服用，从未间断。

时间不长，又查得患了Ⅱ型糖尿病。由于肝脏已经损伤，不能服药，只能靠打胰岛素针治疗。按医生要求早晚各注射一次，一天共 50个单位。几年来全是她自己打针，含糖食物不能吃，大米饭要控制，米粥根本不敢吃，以面食粗粮为主。真正是雪上加霜，命运太苦了。

后来几年，由于年龄逐渐增大，体质日益下降，病情一年比一年严重，多次出入人民医院传染科。

2012年，她再次住院。

那天中午输液结束，她正准备回家，突然感到心口疼痛，作呕。她刚下床，大口大口的血吐了出来，医生们赶来抢救，诊断为上消化道出血。肝脏的门静脉淤塞，血液回流，压力较大，从胃子上出来。虽经抢救，打止血针，下午仍然继续吐血，连续两三次。

在下班前，医生根据病情发展，找我们协商，准备采取物理治疗。用三腔管穿入胃中，将气囊打足气，使之鼓起来，紧紧顶住胃子，压迫出血点，以达到止血的目的。

考虑到只有这一条生路，我大胆地签了字。朱主任施行手术，皮管从鼻子里穿入口腔进入胃，到第三次才将管儿穿进胃里。穿好管打足气，另一头还要拴在脚下床架上，这样才能达到止血的目的。

她仰着睡，一点也不能动，两个小时过去，不再吐血，手术获得成功。按医生要求要施行48小时才行。两天两夜她不能动不能吃，膀子上输液输血，补充营养。总算她意志力坚强。一分一秒过去，48小时以上的磨难总算让她熬过来了，这是她第三次死里逃生。

为了彻底解决问题，又请南京医生进行套扎。南京医生在电脑下检查发现有七处出血点，他们利用高科技将每一个出血点先吸成乳头状，然后在乳头根部进行套扎。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获得成功，在场的人都替她高兴，她也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2014年，她两次住院，最后一次在12月份。检查发现肝上生了好几个恶性肿瘤。儿子与上海第二军医大学肝胆病医院联系，医生看了带去的摄片，根据多方面情况认为不能施行介入手术。

病情一天一天恶化，腹水排不掉，胀得难过，医生给她穿刺开孔引流，后又吐血泻血，再次止血抢救。癌症到了晚期，虽经医生千方百计用药治疗，确无回天之力，她终于离开了我们。

从中年到晚年病魔老是缠绕着她。胃病、肺病支气管炎、关节炎、肝病、胆结石、糖尿病、还有缺钙、腿子，手脚抽筋，腰酸背痛，一个接着一个，从没间断，她多次死里逃生，太可怜了。

回想起来，从1963年我们领结婚证后，我竟然因家庭成分历史问题同她发生过龃龉。又因为我工作性质需常年在外跟驻在工地，年轻时期生活上对她未尽到太多为人夫的责任（总以传统思维多赚钱给家里就好）。

她是妈妈，孩子是她心上的肉。她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影响工作。孩子往哪儿送？送到姜堰太远，她不放心。再三考虑只有丢在外婆家。岳母狠心让三弟辍学在家带我的孩子。从那起，她一心挂三头。为了看孩子，她到了星期天就赶往吴堡，往往都是天不亮出发，跑到吴堡才鸡叫，人家才起床……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我怀念她一生的高贵品质。

对于她来说，能省则省，一分钱也不肯浪费。棉毛衫袖口、领口坏了，找人换新的，正身破了补好再穿；布鞋、袜子坏了，等补丁坏了才丢掉；床单中间有了洞，她一剪四块，调过头来将坏的放到四角，缝好在铺；短裤头腰洗破了，还要接个新腰再穿；旧床单、旧蚊帐破烂不堪，拼拼凑凑包棉花胎。

缝纫机对她来说是个宝，有事没事缝缝补补，拼拼凑凑，忙个不停。找旧布，做鞋套儿，送给好几家。鞋垫我们每个人都有好几双。

家中有许多碎布、边角料，她舍不得扔掉。她买些辅料，日夜剪、裁，忙了好长时间，做了许多棉拖鞋、布棉鞋。那一年，除送给亲友近十双不说，家中存货大大小小就近20双。她告诉我：“街上卖的哪有我这个好？而且我这儿能花多少钱？成用不可费啊！”

天冷了，应该去浴室洗澡，她要挂塑料帐子在家洗，舍不得花二三元钱，她说在家洗比浴室舒服。

她一生爱干净，搞卫生很认真。早上一起床，整理床铺，开窗通风然后晒被子。只要是有太阳，她从不放过，三天中就要有两天晒。

而后是打扫卫生，抹布不离手，抹桌子、柜子、椅子、接着拖地。厨房、天井地面上有点水，她看着不舒服，都要拖干净。家中用的拖把最多时有四把。

吃的东西她一点都不肯马虎，一洗再洗；洗碗抹布三天两头用肥皂粉洗，比人家毛巾都干净。

进门换鞋子，有时进房间还要再换一双。被子是半个月就要洗，夏天穿的拖鞋天天刷。一个上午，忙个不停，有时都顾不上吃早饭，中午饭都忙不到。

到了冬天，身体不好也要洗。春节前是她最忙的时期，那年代还没有使用洗衣机，什么都得人工洗。她一大早就起来洗这洗那，洗好后捶棒一拿，提桶一背，下河汰了。

冰天雪地，她把冰打开，被子离开水拉起来就冻，她手冻得通红发麻。大家都舍不得她，叫她不要这样干净，等天暖和一点再洗。她笑嘻嘻回答:“有钱没钱，洗洗过年!

她是个勤劳的人，一点也闲不住。原先她在家中前面平顶上放一个泡沫盒子，裁点葱蒜到也可以。时间不长，她兴趣越发浓了，又问邻居找二个泡沫盒子，特地跑到废品收购站用二十元钱买了两个大盒子，回来种蔬菜。

2014年上半年，提出在平顶上用木工板圈一块地。我不敢打击她的积极性，按她要求办了。从此，她天天一有时间就忙这块“田”，请人帮忙撒种，打药水，治虫，到邻居家找鸽子屎作肥料，她锄草、浇水、进行管理。

上吴堡到邻家找回许多种子，去亲家乡下带葱瓣、蒜头、瓜秧子。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水足肥美太阳晒，长出来大椒、韭菜吃不了，丝瓜、黄瓜、扁豆挂满棚，葱蒜长了一大片，她心里乐开花了，时不时就打电话跟她侄女“炫耀”。

她一生都很坚强，几次大难当头，都被她坚强意志和毅力所战胜。特别是她吐血穿三腔管那一次最让人深受感动，一次不成，又穿二次、三次，我们在旁边都紧张，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不声不响，仍旧配合医生们进行。

后来她告诉我：“再难我也要坚持，要呛的时候，我死命忍住。睡在床上不能动时，我默默数数字消磨时间，使精神分散。”试想，两头都控得很紧，身子不能动，坚持48小时，没有坚强的意志怎么可以熬得过去？

她很爱我。“要看家中妻，就看男人身上衣。”平时，她不让我身上脏，总是让我勤换勤洗，打扮得能走得出去。

羊毛衫兴起时，她找人给我织了两件；人家都不穿中山装了，她请人帮我做西服。我在西安患了急性胆囊炎，她连忙赶去，回家后开好刀，听说可能胰头癌，她整整愁了几天。

在她生命的最后期间，看到我晚上要服侍她，白天还要上班，她又心疼了。有一天，我才入睡，她怕把我惊醒，她自己下来大小便，由于体力不够，最终还是摔倒在地上……

要说的话很多，要写的也写不完。我跟老伴生活在一起五十年，风风雨雨一世。由于脾气秉性不易改变，也夹着吵吵闹闹过了一世。

可我从内心是不计较她，我理解她，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的脾气。如果在阴曹地府里，我们还相遇，我还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