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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善祥 | 为仁大伯当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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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时本号曾推发《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写在花善祥先生新著出版之际》一文,有网友提出将文中提及的花善祥主席的旧作《为仁大伯当代表》推发出来。现满足这位网友的心愿,并欢迎各位品鉴。

为仁大伯当代表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

天刚放亮,为仁大伯就启程去公社参加人民代表大会了。临走前,他唠唠叨叨关照老伴:“小孙子看好,别让他乱跑乱窜的;母猪早晚要下小猪,存点神;清早别忘了开鸡窝门;晚上早早把羊牵回家。”又在屋前屋后、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这才上路。

十年前,为仁大伯当过一次贫下中农代表,参加管理学校。那是公社某书记直接点名的。说他长工出身,苦大愁深,最有资格去管制那些臭老九,掌握教育革命大方向。

他,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但是非好丑,是和尚不吃荤——肚里有素(数)。因此,进了学校门,他只动手,不动嘴,每日起早摸黑,把学校里的半亩荒地忙成小菜园,大大地改善了教师学生的伙食。吃不了的菜,挑上街,卖成钱,换来塑料布,把缺了玻璃的窗子一一蒙上。几十张破烂不堪的课桌被他修得好好的,送到教室。人家见他不是这块料子,就提前打发他回队。

“那是什么代表,呸!这回才是真正民选的哩!”老人家对这一次当代表蛮满意的。

为仁大伯出门走不多远,绕上田埂小路。他看着那绿油油、粗壮、有劲、肚儿鼓鼓的麦子,心里像灌满了蜜,甜滋滋的。闻到那随风飘来的油菜花香,浑身如同搽了万金油,轻松惬意。“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庄稼哩!联产如联心,这是条救百姓的正道。”他在心里对广袤的田野大喊了一声,掏出揉皱了的三张空白的人民代表提案表,狠拍了一下后脑勺:“人过老了,胆变小了。干部看得起我们泥腿子,让提意见,怎么到前怕狼后怕虎的哩,活丢人!”

他指的是三天前的事。三天前,选举委员会给他送来三张提案表,让他给政府提意见,望着这三张表,为仁大伯没了主见,没把握呀!庄稼人力气大,脑子小,如今社会上的事比孙猴子的脸变得还快。比如前几年孩子下田拾几根麦穗都是阶级斗争,眼下地主、富农全摘了帽子,和贫下中农桌子板凳一样高了;前几年买米也要顺带请张主席像,堂屋里贴满了也要请,眼下倒好,干部家带头不贴主席像,还挂起了寿星图……

他只觉得,这两三年世道的确是变了。变得让人心里快活,变得庄上陡竖起几十间新瓦房;变得光棍娶上了大姑娘……不过,快活之余,也还有点让人心中忐忑不安。本来一户人家一年出售几条大肥猪,食品站收下肥猪没处放,供销店的猪肉降价二角多,秋后又取消了斤猪斤粮奖励政策,十户有八户不肯养猪了。

这种变法就不好。想到这里,为仁大伯觉得应当给公社提一条意见,政策不能变。要变只能变得让老百姓有好处,不能让他们吃亏。“变政策的事儿要让老百姓作五分主。”这是他要说的话。他把这意思说给大队小学教师听,请他把意见写到提案表上。谁知老婆知道了,给他来个当头一棒:“不识抬举!眼下这么甜的日子,填不满你心窝膛呀。还提意见?”回到家里,老婆又指着他鼻子低声嗔怪道:“能去公社参加大会就是不得了的事了,还想怎样?难不成要人家干部把你当菩萨供起来?越来越糊涂!白纸上写黑字,还要落上姓名,万一有一天人家翻脸找你算账,赖都赖不掉。”他觉得老婆的话不无有点道理,也就冷了心。

现在,为仁大伯后悔了,他责怪自己胆小怕事,不该被老婆吓住。庄稼人的事儿庄稼人不管叫谁管。要是庄稼人都挺起腰杆,四个王八蛋敢那么欺侮我们?哼,往后不能光吃饭睡觉干死活儿,凡事要好好地琢磨琢磨、操心操心……

他抖擞起精神,挺起胸脯往前走去。

公社大院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为仁大伯转了一圈,站在小花园边叹息:“嘿,糟蹋了,栽花做啥?改成菜园,一年出产上百元呢。”他看见院东角二只大缸空着,缸旁放着一付水桶。反正闲着没事,就挑起水桶下河担水。

中午在食堂吃饭,八人一桌,为仁大伯抓耳挠腮迟迟不肯就坐。心里直嘀咕:“就出了二毛钱,怎吃这一桌子好菜?一个冷盆,三炒两烧,还有杂烩汤。怕没十几块钱办不起来。”

他埋头扒饭,筷子不敢朝菜盆里伸。大队书记老王看出他的顾虑,连夹了几块大肥肉拌在他碗中。“尽管放开肚皮吃,人民代表开会每人每天补助一块五角钱伙食费,用不着私人掏腰包。”

为仁大伯扒饭的手不动了,心里怦怦直跳,脸儿也红了,“不做生活,坐在椅子上听听报告,还补助一块五角吃饭,沈万山也要搞穷得。这不是特殊化了吗?乖乖,我还想提意见叫干部不要搞特殊,想不到自己当代表就特殊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他泡了些汤,狼吞虎咽地扒完一碗饭,肚子没填饱,就离了桌子。惹得人们莫名其妙,对住他发笑。他像在饭店里吃了饭菜,身上忘了带钱那么难为情。

饭后,王书记把会上分配的三包前门、两包飞马烟塞在为仁大伯口袋里。为仁大伯像害怕瘟疫一样,手忙脚乱地掏出来还给他,说有一角四分一包的“丰收”烟满好。这特殊待遇,为仁大伯不敢享受。他十几年看不到商店卖大前门了。他曾暗暗地骂过商店里的人不是东西。牛眼睛眶儿,大得很呢。也骂过那些走后门买前门烟的人不要脸,吃偏食要害毒疮。现在他如何敢收这烟,被乡亲们知道了如何做人?等商店里大量敞开供应,他一定去买几包,尝尝上海货的味道。

开始选举公社管理委员会主任了。为仁大伯捏着大红选票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转身朝左右前后一看,呀!大伙儿神色都异常严肃,脸盘儿绷得紧紧的。会场内静得听到人们的出气声。他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心里不免发慌,大气不敢出,身上痒痒的,直冒汗珠儿。

昨天下午公社公布了主任的两个候选人。为仁大伯只吃了大半碗晚饭,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电影也不去看,推说头疼,一个人关在宿舍里想心思。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里像有团乱麻,脑瓜里开发电机似的,嗡嗡直响。他一会儿躺倒床上,一会儿坐到椅子上,一会儿反背着手踱来踱去,一会儿又拉开门走到天井里,仰着头,拧着眉,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他思绪时而清晰、时而絮乱。总觉得浑身火烧火燎的,有无数根刺戳他的皮肉,很不是味儿。他脑子里展开了肉搏战——“呸!瞎折腾做啥?仙家还是仙家做,哪有凡人做仙家?叫我们来投票不过是做个样子。”“不!这回不是做戏,真刀实枪顶真呢。我们当主人,不能当儿戏!比找儿媳、挑女婿重要百倍千倍。”“呵,拾到红枣当火吹。你一个人认真顶屁用。”“你不认真,我不认真,他不认真,那世上的事儿岂不一塌糊涂?四化建设就是藕片炒大葱,空对空啦?”“呀,不是大不了的事儿。明摆着的两个人,不是张三是李四,矮子里面选将军吧。”“不,不!山外青山楼外楼。两个都是矮子,我一个不选!偏要挑个高的。”“嘿嘿,公社没你这泥腿子眼力准?”“捏锄头的最会拣锄头,老百姓最会选自己的干部。”“……”“各有心中爱。我偏不听人摆布!选我们百姓的意中人。”“……”“就这样!偏这样!选好人、办好事、当好家,我们才有朝前奔的劲头,‘四化’大业才有希望。”

这场思想肉搏战把为仁大伯累得筋疲力尽。但他不想休息。他对两个候选人,谁是红脸谁是白脸心中早有八九成数。为了慎重起见,他运用大脑这张筛子,把两个候选人放进去筛了又筛。筛的结果:一个不留。

那个王仁章,才五十多岁,胖得走路都喘气,骑自行车没法上车。除了开现场会、普查,平常脚尖从不沾田埂边。先前三间不遮风雨的草房,换成了前后两进的九架梁瓦房;堂屋正房里是五花八门、油光锃亮的家具;只要跟王家沾点亲搭点故,就能进社办厂。让这号人当主任,不把老百姓领到荒田里?

那个许德山,人是个好人哩,当年是土改工作队的队员,待人和气,庄稼事也在行,文化大革命中,被说成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吃的苦大了。他是个硬头,不怕棒打,那些造反的混蛋就把他往死里打,可怜呀,多结棍的身子,如今口袋里不离药瓶儿。哎呀呀,也快六十五了吧,比我小一岁嘛!公社主任的担子他能挑呀!

“选谁当主任呢?”为仁大伯把两个候选人筛过以后,心里急哪!“满天拣瓜,眼睛乱花。”他在告诫自己:“不要慌,沉住气,一念之差后患无穷。一着走错,满盘皆输。”他恨不得此刻一步跨到家,跟大伙儿斟酌斟酌。人多主意多。现在叫他一个人决定这样一件天大的事儿,连个参谋都没有,躲闪脑筋。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向大伙儿交待?

十一点多钟,电影散场了。为仁大伯赶忙掐灭烟头,关掉电灯,慌忙脱掉衣服,拱进被窝。人们进了屋,只见烟雾缭绕,烟头子乱七八糟丢了一地,肚里明白,心照不宣。一个个洗完脸脚,点支烟,坐在被窝里沉思,又都是想的一个题目——选谁当主任?

鸡叫头遍,为仁大伯的心思想好了,主张也拿定了。他决定选公社农科站站长丁人中当主任。为仁大伯在愉快的、充满了信心的情绪中进入梦乡。

丁人中,今年四十六岁。为仁大伯看他光腚长大的。丁人中先在大队做大队长,1976年调到公社农科站当站长,这几年又一直分工在为仁大伯队里。他待人和和气气,不拿架子,干起活儿来同庄稼人半斤对八两,农业活儿十八般行当,行行数他是状元。种了一辈子地的为仁大伯,心里十分宾服他。开天辟地没见过的事儿,丁人中做到了。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他研究水稻杂交。头年五亩地试验,亩产1000斤。第二年大面积推广,亩产1250斤。戴了几年的降产队帽子撂掉了,跃为全社第一名。乡亲们称杂交稻是翻身稻。

丁人中当干部二十多年,家中三间草房还是老样子。四个女儿都在队里劳动。他为队里淌的汗比哪个都多,出的力比哪个都大,可生产队里的农副产品他从未占过一点便宜。他家东山墙早已龇牙咧嘴。干部群众一致同意从队里小窑上拨三千砖给他家,人中按高价付了钱,一个子儿也没少。

今年队里搞包产到组,拖拉机分不过来,再买一台钱又不够,人中不声不响地回家把准备买木料的350元捧给生产队。这不简单啦!除了共产党的好干部,哪代当官的能做到?这样的人当公社主任,老百姓举双手赞成,放鞭炮欢迎,喝老酒祝贺。上月选公社人民代表,人中以全票当选,大伙儿巴掌拍得通红,小青年把帽子抛上天。

……为仁大伯激动了好一阵,才慢慢镇静下来。他把选票放在大腿上,一手遮住,眼睛左右盼顾一下,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在王仁章、许德山的名字上面的小方格里打了个X,然后甩掉额上的汗珠。

代表们已开始投票了。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咬耳朵,会场各个角落传来了低低的快活的笑语声。

为仁大伯解开衣扣,掀去帽子。他心里逸逸当当,把圆珠笔头放在嘴里,用舌尖舔了舔,吸足一口气,运足力,在选票的空格内写上“丁人中”三个大字。他那浑浊、昏黄的眼里,放出明亮、清澈的光泽,皱纹纵横交错的脸膛上笑出一朵迟开的秋菊花。

片刻,他又抓起笔把“丁人中”三个字的每一划描得粗粗的,这才如释重负,粗粗地、舒畅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昂着头,挺直腰,脚步咚咚地走向主席台,毫不犹豫地把被汗水浸湿了大半边的选票投进票箱。

(原载《绿杨》198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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