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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善祥 | 一条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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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山芋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杨树庄风情录》。

我是吃苦瓜、喝黄连水长大的人—还在妈妈的腹中,爸爸因车祸去世。妈妈生下我刚满月即从上海回到老家杨树庄。

因我是遗腹子,妈妈给我取名“福子”,一语双关。

在杨树庄,我们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靠着乡亲们的相帮,依傍着陈书记家山墙搭了间“草披子”,购置了最粗陋的生活用品。妈妈贴身口袋里的那一点钱是爸爸用命换来的,每用一分钱就像剐她身上的肉啊!我从记事起就十分害怕那烧饭的“锅腔儿”—冒出的烟熏得我泪水直流,呛得咳嗽不止,嗓子也冒烟。“福儿,你到外面去玩,妈妈烧好饭喊你回来。”我一心要学会烧饭。妈妈在上海纱厂做工,她不会干农活,庄上人都喊她“洋盘”。她每天上工回家累得直不起腰,还要忙着烧饭。要是我会烧饭该多好呀,让劳累的妈妈到家有口热饭吃,也好歇歇,养养精神好下田干活多挣工分。多挣工分才能多分粮草。每当妈妈烧饭时我都蹲在一旁看,烟再呛人也不肯离开。“福儿,你别看了,让你烧饭妈不放心,水火无情啊。”

7岁那年我学会了烧饭,妈妈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微笑,把我搂在怀里,不住地亲我额头。日子再苦,妈妈从没让我挨饿受冻。我背着妈妈缝制的书包跳跳蹦蹦去上学。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是1960年。妈妈天天是起早带晚在队里上工。一天三顿饭是越来越少,越来越稀,妈妈一改和我一起吃饭的习惯,总是让我先吃饱,催着我去上学。妈妈渐渐地消瘦,红润的脸成了菜色,不久就出现了浮肿,菜色转成黄色。“妈妈,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福儿,妈这向时身体不舒服,没事,过几天就会好的。”“妈妈,你在家歇歇,别去上工了。”妈妈摇摇头。我哪里知道,队里是按工分多少来配粮草的,妈妈如不出工,我们就会饿肚子。

那天中午放学回家做完作业趴在小桌上睡着了。“福儿福儿!”我揉揉眼一看,喊我的人是隔壁陈书记家的女儿兔儿。“你妈妈被绑在大队部呢,你还在家睡觉?”我一头雾水,根本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福儿,快、快跟我去大队部!”

到了大队部。看到妈妈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有个拿枪的民兵在看守。我虽然十分害怕,但还是扑上前去抱着妈妈大哭。“嚎什么丧?你妈妈偷了队里的胡萝卜,还没揍她呢。”那民兵凶巴巴的样子挺吓人。

原来今天队里组织社员扒胡萝卜,妈妈在收工时悄悄地把十几根胡萝卜揣在怀里。因为家中已无一粒米,只剩下斤把大麦糁子,妈妈想用胡萝卜拌糁子煮粥给我吃。连续两个多星期,我们家一天三顿都是能照见人脸的糁子粥,那粥三碗喝下去,走起路来都能听到肚子里“咣咣”的晃动声,一场尿后肚子就饿了,眼睛直冒金星。

“我爸说了,放福儿妈回家,快给她松绑!”兔儿虽然只比我大2岁,也不过才12岁,可说话的口气像大人。“什么?就是你爸让我们绑她的。”“就是我爸让我来的,快点给她松绑!”兔儿那口气是毋庸置疑的。那民兵迟疑一会儿,还是为我妈妈松了绑。我妈妈满脸羞愧,一句话也没说,在兔儿和我的搀扶下回家。

我把妈妈扶上床时,发现妈妈的双腿肿得发亮,用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塘,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妈妈把少得可怜的一点粮食都给我吃了,她靠吃野菜、野草拌糠度日,还要承受繁重的劳动。我恨自己还不快快长大,长大了有力气了,就可以在队里挣工分养活妈妈。家中只剩下一瓢大麦糁子,我想去自留地看看,也许能弄点青菜,哪怕田埂河沟旁野生的“麻菜”(平常是没有人吃的,连猪都不喜欢吃)也好呀。我挎着竹篮,拎着小铲锹出了门。经过兔儿家门时,我有意放慢脚步,希望能碰见她,我要感谢她救了我妈妈。

“你这个死丫头人小鬼魂大,竟敢假冒我的名义去放人,看我不抽死你!”我听出是陈书记那公鸭嗓子在吼叫,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快步走到兔儿家大门口,扒开门缝朝里望。只见陈书记拿着一根小竹竿朝兔儿劈头盖脸乱抽。兔儿两手抱着头蜷缩在墙角。兔儿是为了我妈才挨打的,我真想冲进去,但实在没那胆,悲愤交加,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他爸,兔儿还是个孩子,别再打她啦。”兔儿的妈妈出来把兔儿揽在怀里,“兔儿,快向你爸承认错误,下次不敢了。”兔儿泪水噙在眼眶里,咬住嘴唇一声不吭。“你看看这死丫头多犟,长大了还不翻天!”陈书记说着挥舞小竹竿抽打兔儿。兔儿妈眼见手快用身子挡着,小竹竿被抽断飞出好远。“今儿晚上不准她吃饭。”说着朝外走。我生愁被陈书记撞上,赶紧溜向我家自留地。

妈妈本来就因为饥饿,吃糠咽菜,浑身浮肿,又被捆绑到大队部,受了惊吓,瘫在床上再也无力爬起来。妈妈已经两天不吃不喝,我急得团团转,再也无心上学,在家陪妈妈。我走到厨房,幻想能找到一点可吃的东西,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块锅巴也好呀。酱油瓶、食油瓶都是空的,盐缽底下还有一些盐屑屑。哎,糖钵儿盖得紧紧的,我用尽全力总算拧开了,里面空空如也,但钵儿内四周还有些糖末粘在上面,我欣喜若狂,连忙烧了一碗开水,把开水倒入糖钵,拧好盖子,双手用力摇晃。我端着那碗红糖水,让妈妈喝下。妈妈喝了一半就把碗推给我,我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哗哗直流。妈妈见我哭得伤心,这才接过碗把红糖水喝光,抱着我号啕大哭。“福儿乖乖,要不是你,妈妈早就上吊去见你爸爸了,我的脸被丢尽了,我的乖乖,我们娘俩命怎这么苦?”

“笃笃、笃笃”,是敲门声。这时候谁会来我家?我满腹狐疑去开门。

大门才开了一条缝,兔儿就急匆匆挤进门,随手关好门。兔儿跑到妈妈床前,“娘娘”(杨树庄人称婶婶为娘娘),她从怀里掏出一条山芋。这山芋不是一般的山芋,又长又粗,恐怕是留种的,足有斤把重。“这条山芋给你”,她转过身来对我轻轻地说,“你把山芋切成丁儿烧汤给你妈妈喝,也能拢(凑合的意思)个两天,明儿我带你去大河北麦田里挑野菜,我今儿挑了小半篮子呢,烧汤吃蛮香的。”“兔儿乖乖,难为你了,让你爸知道会打你的。”“娘娘,这条山芋我藏在被窝里好多天了,我爸肯定不晓得。我走了,你好好养病。”我把兔儿送出门时,她对我附耳悄悄地说:“明儿大早我从家中拿一盅菜油给你。不敢多拿,油罐子也快见底了。”(那年代菜油十分金贵,为了节约使用,先从油罐里把油倒入小盅里,再从小盅里倒几滴油下锅烧菜,一小盅油用几天呢。假如有人上门借油,从不论斤两,最多一两盅吧)

那几天,我把山芋切下一角,剁成小丁块和水煮开后滴上三五滴菜籽油,顿时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我妈妈就靠那条大山芋度过了三天光阴。说来神奇,我妈妈身上的浮肿消得差不多了,脸色虽不红润,但褪去了蜡黄色,妈妈能下床了。

天无绝人之路。我上海的姑母到我家来了,带来一大包吃的东西,还带来五块钱和十斤全国粮票。我们娘俩总算熬过了那饥荒之年。我妈对兔儿念念不忘:“要不是兔儿乖乖那条大山芋,我熬不到你姑母从上海来。”

苦日子已一去不复返。现在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在高档酒宴上,山芋作为粗粮备受人青睐。我看到山芋心里就泛酸,从来不动筷。

兔儿的爸爸因为在饥荒之年犯官僚主义,杨树庄又饿死不少人,加之他指挥民兵随意捆绑殴打群众,整风时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劳教一年,落下一身病。兔儿远嫁到泰州,生活虽不宽裕,得知爸爸劳教回来就从泰州划着一条小船到杨树庄,把他爸爸接到家中养病。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未能再见到兔儿。我和妈妈时常想起她、念叨她。妈说:“好人必有好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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