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央
图片：网络
女子低着头带着帽子，看不清样貌！唯独那席白衣，被夕阳投射过后拉长的影子芊巧柔长，以致他一辈子没忘。——芃央
2017年的某日，在悉尼凯悦五星酒店，一对年老的夫妻被当作贵宾招待入住。男主腰背挺直，一头银发，笑意盈盈，一手臂搭着件大衣，另一手提着女士随身包，气宇轩昂穿过大堂。女主一头短卷发乌黑浓密，大约是新染过。脸上妆容精致，一身合体的藏青色收腰连衣裙配搭一双粗根皮鞋，同样手搭大衣，与男主并肩在酒店门童引领下穿堂而过。他们的行李早已提前到了酒店房间。许是长途飞机颠簸两人脸上略显惫态，却难掩悦色。
一开酒店房门便瞧见床尾柜子上酒店特意为他们准备的见面小礼：一件纯白高档皮草披肩以及340澳元零花钱。窗外，傍晚的景色无限美好。余晖从几层楼高的双层玻璃投射进来，印衬在酒店床上，洁白丝绸被褥被渲染成好看的橙色，仿佛久远前那一抹阳光。那一刻，夫妇俩紧握对方的手，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故事当从文革时说起！
那时他还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虽然家族已逐渐没落，但瘦死骆驼比马大，举手投足间依然富贵气十足！加上又是长孙，自然备受祖母疼爱，于是长孙长媳的位置及人选也格外慎重！本着富家丫鬟胜过小家碧玉的家训，母亲为他挑出人选，最后的选择权才归他。
那日，亦是一橙色傍晚，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当时他正从外头忙活回来，行至自家门口，便见着一对父女正从自家大门迈出！女子低着头带着帽子，看不清样貌！唯独那席白衣，被夕阳投射过后拉长的影子芊巧柔长，以致他一辈子没忘。粗心的公子哥自然也没察觉身边父亲暗自点头赞誉的目光！客气寒暄过后，各自离开。一进一出中擦肩而过的霎那，他们并不知，他和她的命运便已紧密相连！
进得前厅，母亲正与一位妙龄女子攀谈。一眼看去，该女子唇红齿白，貌正腔圆，甚是入眼。女子走后，母亲问他，刚才那女子可满意？懵懂少年自不懂太多，一句“但凭母亲做主”便定下终身！殊不知，母亲问的是早先在门口遇见的带帽子的女子。自此，一份错位的爱情故事正式开始。很多年后，他才与她坦白，当年看中的并不是她。
于是乎，下聘、彩礼、成婚自不在话下，一一略过不表！
封建大家族里的媳妇儿自然难当，加上顶着长房长孙的名头，一切行为举止更应得体、端庄、不至落下话柄。好在祖母爱屋及乌格外疼爱有加，日子并不艰难。那时没有电视录像，唯一的娱乐便是床头故事。她自小未进过学堂，自然大字不识一个，他便每晚讲三国志与她听。日积月累，她便也能讲三国志。多年后她在讲台回想起这段过往，那份温馨依然美好。没上过一天学堂的她，讲起三国志娓娓道来，草船借箭，三顾茅庐说得精彩绝伦。
日子，便在这份美好里继续着。随着女儿、儿子相继出世，老屋里的祖母、母亲也相继辞世，日子便略微艰难！好在他有一门木工手艺，足够养活一家大小！闲暇时，他也教她木工，她便趁他外出张罗门路时做出各式柜子、橱子，待他回来便可拿了街上卖钱，换回柴米油盐。
家有贤妻操持，他便放手在外一搏。大家族出生的公子哥，自有他的底气，随着业务增多，渐渐开办工厂、招工人、开车间。后来竟也成了当地名副其实的民营小企业家，日子便红火了起来……
光阴荏苒，岁月如细水长流。一晃眼几十年过去。此间自是有无数的艰难与抉择。例如为了让儿子有好环境念书，不得不举家搬迁至另一座城，在陌生地从头开始。那时年轻，无论多艰难，挨挨便过去。历经无数风雨沧桑，他与她在时光与日常的浸泡里踏进了知天命的年纪。
女儿已大学毕业多年，且一边在薪水优厚的航空公司任职，一边独自在外开班创业，讲亲子教育、做健康管理，生意刚好起色。儿子也从名校毕业，在南京某知名企业做基层工作虽薪水一般，但前途无量。他与她便都觉得光阴大好，日子已熬出头，当退居幕后颐养天年。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由于国家政策更新，致使民营小企业因各种三角债缠身，导致资金周转不灵，债主无力偿还，他亦被逼追债，遭恐吓！最难的时候夫妻俩均被债主绑架，生命差些不得保全。被逼无奈下，他只好带着她丢盔弃甲抛家舍业来到鹭岛投奔女儿……
开始的那几年，她总以泪洗面，萎靡不振。他亦锤足钝胸、长吁短叹，自是俱不敢在女儿面前过多流露。人生从无到有是励志，从有到无是悲剧，考验的是人到谷底是否还能绝地反击的气魄与魅力！但那时，他们就算明白这个道理亦无济于事。艰苦奋斗了大半生，到如今已近垂暮之年，却欠下几百万债务，日子如何挨过去！无数次，她想一死了之，想着女儿、儿子终是不忍。
那日，阳光依旧明媚。年过半百的他带着她在这座水上花城随走散心！夫妻俩半躺着坐在白鹭洲公园那片草坪上，头上蓝天白云，远处白鹭洲湖水淋漓，偶遇几只惊飞的白鹭点水飘过，零星几个游客私语交流，对面是某家星级酒店。美景当前本是岁月静好，他们却无暇顾及。他仰面长叹感慨万千哽咽着，说：那年带你去南京，想请你住酒店，你不舍得，还抢走钱包，现如今，我已再无能为力……终是如棉哽在喉说不下去。而她听完难过至极：前半生，她在他的臂弯里活得安详、顺意，但如今，他昔日的铁翼再难张开翱翔，且再不能护她周全。她心疼亦心有不甘，骨子里藏着中国女子独有的倔强，或许，这也正是当年他母亲之所以挑中她的缘由！于是，她喃喃自语，我总能够为他做点什么。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那一年，她已52岁！
这些年，女儿创办的事业已具规模，并且为使父母走出变故阴影，时常邀约他俩融入团队！她不是不愿意，每次见着那些二十、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心中自是欢喜，奈何斗大字不识一个，普通话又道不明听不清，要去融入实属比登蜀道还艰难，难于上青天啊！
女儿私下里也已跟她沟通多次，期盼她能到自己的育儿课堂去。再不济，以她祖母级身份与那些初为人母的女子们探讨些许养育经验却是可行的。可每当此时，她便心生恼怒：我养你小，你养我老亦是天理，可是还需我一垂暮老人再跟着赚钱养家？
不觉间，悲鸣之心又起……
夜深人静时，她亦踌躇着：或许能够让他逐渐走出变故悲伤。亦或许将来能替他挽回一些颜面，赢得些许尊严回来亦无不可。逐渐厘清思路，她便开干了起来。于是乎，每晚睡前故事从他的三国志演变成了她的亲子课、营养课、生活大课堂......每晚，她于简陋的客厅摆上三五凳子，她请他坐上，她便咿咿呀呀地学着授课！大部分的时光里，他都很配合听完才收拾去睡，但也有他已困顿不堪，她依然神采奕奕的时候！她便心忍。于是，总有那些个日子，她在深夜对着空空的凳子做功课的孤寂身影。
人要成就一件事，当靠热情并无法完成，而需信念。对于她，最难的竟是不会普通话！育儿她自有经验，可如何传达给那些年轻母亲们，却着实让她犯难。自个于家练习百遍，面对人群竟又出口难言。女儿多次请她，她终鼓足勇气上台，眼瞧着台下那张张白净的小脸儿，噼里啪啦一口口乡音如锅内焖豆子四散开来，台下年轻母亲们，愣是听得云里雾里。奈何又不好丢了女儿脸面，她便手脚并用，用半搭子的普通话磕磕绊绊完成内容。待到得台下，虽掌声不断，于她内心已是羞愧难当。她知晓，自己需一字句先学说话。
50几岁的年纪，学起东西来异常吃力，亦深觉难为情。她却总有那股子劲，她追着他带自个出门：逛商场、超市、公园……见着人就用夹杂大多乡里气的普通话与人攀谈。看着她比手划脚，嘴里叽里呱啦与人说道，他便心生疼痛：这一生，竟没能给她安详晚年！说是作陪，实是为着将自身带出悲境，以便日子好过，他怎会不懂？当年他走南闯北自习得一口流利普通话，他便遂了她意，一座城，一日一月地陪逛。遇着她听不明的意思，他便做翻译，一字一句讲给她听。渐渐她便可用普通话与人正常交往。
待她完全听懂，便去各种课堂听讲。她想，自身经验总归过时，多学现如今科学育儿终归无错。她不认字，便找来纸笔，在纸上画圈。以至后来，听得最多的她的旧事便是她用笔描画一位朱姓女子，竟是在纸上比划着一头猪，一个圈绕着一支曲卷尾巴。
整本的图案笔记终是不妥，她便又想学着认字儿。回家说与他听，他竟有些着恼：你已年过半百，学这些亦无用处，不学也罢！她看着他，灯光下曾风光无限、俊逸硬朗的眉目已渐苍老，曾笔挺的背亦已略微萎靡。她自懂他心思，原本到了闲暇无事逗孙年纪，却要再学认字，她可一日学堂未进，多艰难？他心疼。他亦有极深的传统思维：他本一家之主，尚不能护妻女周全，现如今，却需老妻小女护他周全，脸面上便抹不开去。她自懂得，她亦决计放弃。转念间却又改变主意：自打让他带着出门做陪，他眉目间愁容之气渐消，内心已现平缓。她便努力说服他听，终拗不过爱妻，他亦再遂了她意，一笔一划写给她看。一字一句教会她念、写。她一遍一遍问，他便一遍一遍教。
“我把整本育儿书抄了好几本。”在后来的好几回课堂上，她总与我们回忆她在这些年间学字的点滴。那么真确，仿佛看到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在灯下做功课的情景，竟真是十年如一日。
“如果你认为一件事有价值那么就去坚持，并且一定要做好！”这句话我常听她说。例如，她为能在课堂教会年轻母亲们做饭菜，会提前几日备料，在家中一遍遍煮。煎个果子，糊了不成，硬了不成，软了亦不成，定是软硬适中，连底均是略微焦黄的好看颜色方可。
时间总喜与人捉迷藏，而她就如此点滴坚持。在她学着释放、接纳、创造之时，日子竟又过了十年！他俩从知天命的年岁里，又已进入花甲之年！她用一句总结自身这十年岁月，她说：哭哭啼啼三年，摇摇摆摆三年，勤勤恳恳又三年……
或许，这世间也惟有阳光最真实，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它依然照耀如常，千百年不曾变更。十几年后的某日，依旧是那一抹阳光。快递员送信来，接过手时她还疑惑，自来这座城已再无亲戚往来！直到认清信封标志，才知是女儿创业的亲子课堂中国分公司所属美国总公司邮寄公函。女儿正好到家，看完欣喜若狂，已是三十几岁的母亲，却一改平日里端庄沉稳，抱着她差点失声，妈妈，您达成了！公司请您去旅游！免费的！高级游，还能带上爸爸……是住悉尼凯悦酒店！他从厨房闻声赶来，笑意盈盈看着抱头欢呼的母女俩，瞬间有热流从眼角涌出。他低头，用围裙擦拭着眼角……
十几年过去，现如今她的收入已能长养她的梦想。这几年，她与子女几人合力已逐渐偿还亏欠债务。她常说，她之所以重新出发，跟着女儿再创业，是为了有一天带着他去全世界旅游。当初他没能完成的心愿，她替他完成。
前几日，六十几岁的她在自家好友圈请大伙儿参考特意为这次悉尼晚宴而备的礼服。我看着她发的图，穿着黑色花边礼服的模样，想着她这一路艰难，不禁落下泪来：着实太不易了！
而就在今日，她带着他畅游在悉尼的大街小巷。他们似年轻小情侣，牵着手吃美食，逛商场，看夕阳。我看着那些照片，在港湾大桥赏余晖，在悉尼歌剧院看舞剧，在美食城品尝各类甜酸苦辣……真真是岁月静好，余生尚长。
我与她相识，在一堂她的育儿课上。讲台上她一口不算太标准但流利的普通话，一头乌黑短卷发，配着那张妆容精致有着母亲慈爱味道的脸，落落大方如资深老教授。我们都亲切地喊她方阿姨。如今的她，再不是不会普通话不认字的老婆子，而是一名走在学习成长成功路上的职业女性。
有人说，优秀的女人是：你赢，我陪你君临天下；你输，我为你重振江山！顺境时我是你的港湾，逆境时我是你的退路！
她，全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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