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有没有超乎利益与欲望之外的情感？
十几年前，甚至二十几年前，就有很多次拿起笔来打算写这个题目，都因为倍感沉重而放下了；及至最近几年，又有好几次打开电脑，打算“敲”出这个题目，还是没有“敲”，因为接下来我将面对和描述的是一笔几乎没法表达的“重”情。重到什么程度？不夸张地说，我根本承受不了。因为她涉及到一个人的生命！
这个人就是我命悬一线的四弟岩峰。1984年上半年，我和爱人旅行结婚到北京——说起来很寒酸，主客观条件都不允许我们走得更远，只是在北京转了几个地方，四弟始终跟随我们，用照相机记录了我们的行踪和身影。回到天津后他就感觉心脏不爽了。他是先天性心脏病（四联症），到医院检查，医生说，这种病小时候四岁以前做手术最好，长大了再做就没有保证了。而且，21岁以后随时都有殒命危险，而四弟当时已经20岁了，按医生的说法，是在地狱门口转悠呢。于是全家召开会议研究：做不做手术？做的话只有一半希望，不做的话毫无希望，等待的结果是随时可能“殒命”。于是，我力主做。全家都服从了我的意见。于是，事情就到了和平区睦南道，这个可能发生与“情”相关的地方——天津市第一中心医院那时候在睦南道122号（现在天和医院的位置）。我和爱人带着四弟来此挂号、门诊，医生当即就留四弟在胸外科住院了。
住院部护士长齐冬秀，被称为“大护士长”，管着各科住院部的小护士长。她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大姐，身材瘦削，瓜子脸，大眼睛。可能常年操劳的原因，微微有些驼背。她像个自家的亲姨、亲姑，把四弟的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她说话就像对自家人一样亲切和絮叨，生怕你记不住、记不全，有些话反复说，来回说；说话时和你面对面，站得很近，往往用右手揪着你的胳膊衣袖，生怕你没认真听。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样的手术事关生命，或成功——活，或失败——死，一切全在那几小时之内决定。如此严重的时刻，你怎么能不认真倾听院方的一切要求？
四弟为人随和，勤快，时隔不久就与住院部的医生、护士以及住院的病人都混熟了。他经常帮助护士给即将手术的病人“备皮”（刮体毛），给住院病人理发，帮护士给住院病人打饭、分饭、刷碗等，凡是能干的活全抢着干。于是，很快住院部的墙壁上就有病人和护士分别贴出的“小字报”（表扬信）了。胸外科住院部有三四个非常年轻的小护士，小王、小刘、小李等，虽有胖有瘦，有高有矮，但全都青春靓丽，正是护校刚毕业不久的年华，轻盈矫捷的身影在楼道里“飘”来“飘”去，象征着生命的旺盛与可贵。殊不知，危险就潜伏在身边，悲情随时可能发生，只是不知道会发生在谁的身上。
和四弟住一屋对过的一个九岁的男孩叫徐克，苏州人，和四弟一样的病症，为此，他父亲得到当地政府允许已经生了二胎，现在把徐克送到天津一中心医院胸外科做手术。小徐克长得眉清目秀，白净爽利，非常聪明，下象棋、下围棋四弟都不是他的对手。本来四弟的象棋、围棋是下得不错的，同学们很少下得过他的，但在小徐克面前，几乎不堪一击。小徐克嘴也很甜，见了我就喊叔叔，见了我爱人就喊阿姨。对护士们也非常尊敬、友好。完全是个懂事的小大人。将要手术以前，他爸爸妈妈来医院看他，我清楚地记得，他妈妈害怕天有不测，搂着他抽泣不止，他笑呵呵地劝妈妈不要担心，说手术一定会成功的。我爱人听说小徐克上午九点就要做手术了，提前花五块多钱买了一板儿巧克力，来住院部送给小徐克，让他手术以前吃掉，以增加体力。在我眼里，那时候五块钱可不算少，我们的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四十多块钱，一板儿巧克力也不是任何人都随便就吃的……但是，但是，我不能不说这两个可憎可怕的字眼儿，下午我和爱人下班后来到医院住院部，看到小徐克的妈妈坐着凳子趴在小徐克病床边的床头柜上，举着那板儿巧克力长久地无声地抽泣着！她的心情一定坏到了极点，即使她早有思想准备！因为聪明可爱的小徐克是她的亲骨肉！小徐克没有下得了手术台，事先那板儿巧克力他也没吃！
我事后猜想，小徐克有可能估计到自己的手术凶多吉少，留下巧克力给旁人吃才是最佳选择，他一定是这么想的！那天，我和爱人看到小徐克的爸爸端着骨灰盒来给小徐克办相关手续，我们两口子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眼婆娑！
身材伟岸的胸外科住院部主任、主刀佟霖大夫，四十岁左右，文质彬彬，学者气质。他半个月没来上班，精神几乎垮了。本来他胸有成竹，但事情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他非常喜欢小徐克，小徐克住院期间他经常搂着小徐克，抚摸他的脑袋，像对自己孩子一样亲密无间。偶尔看到四弟与小徐克对弈，佟霖主任还会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支招。他自己总结说，不能和病人把关系搞成这样，一旦手术失败，自己是没法承受的！而这种手术，成功率只是一半，一半啊，咱们国家那时候还没有真正攻克这项技术，包括设备、医药、护理等诸方面，都还很落后。
胸外科主治医生申恭会也是个高个子，三十七八岁，身材单薄，耐心细致。他找到我说：“你做好思想准备，佟主任打算放弃你四弟的手术了，他现在一想小徐克的事就心有余悸，都想改行不干胸外科了！”因为，有人曾经贬低佟主任是“杀人犯”、“刽子手”，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或其他看上去身强力壮的人送进了坟墓。我让申大夫向佟主任转达我本人和家人的意见：相信佟主任会做好下一例手术，既然成功率只有一半，我们宁可相信那成功的一半，因为，四弟的情况不允许拖延。申大夫为难地摇了摇头。
我回家就和爱人商量，和父母商量，结论是继续进行，因为等待或犹豫没有前景可言。我就违规买了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像样子的“礼品”，辗转找到申大夫家去游说。磨了一晚上，已经很晚了我也不走，申大夫的爱人是铁路医院的大夫，感到我太执着了，就劝申大夫“还是一起做做佟主任工作吧”，申大夫最后只得答应一起做做佟主任工作，还把佟主任住址给了我。那时候医院里要求严格，大夫们也非常自觉，根本就不给你家庭住址，就防止你有事往家里跑。我拿到佟主任家庭住址以后，又照方吃药打上门去。佟主任非常纳闷：“谁给你的地址？”我说：“你甭管了，我不是来干别的，是动员你鼓起勇气继续手术，千万别想'撂挑子’改行的事！”佟主任非常无奈，和我聊了一晚上，说到小徐克，他也是眼泪汪汪的，说：“一想到他，我这手还有些抖。”但最终，佟主任答应继续手术，只是还要继续恢复心理和精神，要调整到“临战状态”。
我姐夫一家都在部队医院工作，于是有一天我姐夫的父亲在报纸上看到了北京阜外医院著名胸外科专家郭家强的先进事迹，便把我叫去了，让我好好看看，而且建议我也让申大夫看看。于是，我就把报纸拿到了医院住院部。申大夫一看报纸便一拍大腿：“我读研的时候郭家强是我的导师！”于是，申大夫拿着报纸去和佟主任商量：能不能把郭家强请来，在咱一中心医院胸外科做一次“教学示范手术”？当然，这需要与郭家强沟通协商，需要向院方及上级领导打报告，需要相关的费用。经过申大夫和佟主任的努力，院方首先同意了，于是，申大夫就赶紧往北京跑了一趟去协商和邀请。郭家强不愧是大牌的医生，越是这种“大牌”，越是没有拿人的架子，见是自己的学生来邀请，当即就同意了，并把日程做了安排：他正在准备应邀去印度讲学，告知对方，时间往后推一下，手术后再去。申大夫后来告诉我，他听到郭家强做了这样的决定，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了！
当时一中心医院的血库存量不足，需要外援，于是，我们全都开动机器，调动方方面面的关系，最后从相邻不远的儿童医院调来了血浆。一切准备停当以后，我们在与一中心医院相邻不远的“二招”（和平宾馆）请郭家强吃饭。郭家强五十出头，一米七左右的标准身材，不胖不瘦，满面红光，走起路来脚步咚咚的很有力。他在饭桌前笑着说，我若不来，你们肯定心里敲小鼓。说着话就主动把菜单拿过来亲自点菜，啪啪啪，就敲定了几个菜，我们一看全是最低价的家常菜，我们要求加菜，被他严肃制止了。想上酒，更被他制止。那天大家就吃了一顿如此简单的午饭。
郭家强连同佟主任和申大夫以及一干研究生，开会详细研究了手术方案。一切拍板定案以后，佟主任把我叫到院子里，讲述了刚才的会议和决定。此时正是初春，寒风凛冽，佟主任却找我要烟抽。他显然很担心，即使是大牌胸外科手术专家，成功率也不是百分之百，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尤其他也非常喜欢四弟，所以，他依然有着心神不定、坐卧不宁的感觉。我说，你从来不抽烟，今天就甭抽了。他有些不高兴，说：“若是平时，你给我烟，我肯定扔垃圾桶里！”于是，我们俩开始对着抽烟。抽完一根，他又要。我说你原本不会抽烟，这样抽会抽醉的。他说，不行，只有抽烟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他因为不适应而被呛得猫下腰连连咳嗽，浑身抽搐着……
护士长齐冬秀此时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做着各种准备，神情十分紧张，见了我和佟主任，只是对一下眼神，绷紧嘴唇，连话都不说；其他护士，小王买了一把鲜花存在申大夫屋里，说如手术成功，就把鲜花献给四弟，如不成功，就把鲜花放在四弟的遗体上，然后她就泪眼婆娑地请假回家了，说是承受不了那一刻；护士小刘刚刚结婚怀孕，更担心情绪上大起大落会影响胎儿，便提前两天就请假了，临走流着泪撂话说，请转告岩峰弟，姐没办法；护士小李则买了一兜水果放在申大夫屋里，说手术若成功，请给岩峰弟，若什么的话，你们看着办吧，她连话都没说完，哭着跑了……
手术这天，申大夫和佟主任都给郭家强打下手，身边一干研究生在做观摩。这一天是我爱人生下儿子坐月子的第十二天。自打四弟住院，我爱人就怀上了孩子。后期我爱人是腆着大肚子跟着我跑前跑后帮四弟做事，四弟手术时她没法前来，但我也没告知她准确时间，怕影响她情绪断奶；四弟临进手术室时对我说：“我添了个大侄子，这似乎预示着'冲喜’。”我说：“一定的！”手术这天我父母在家里静候，插上门，不让旁人进屋，他们似乎害怕听到“那个”消息；手术室外面的楼道里气氛静谧得有些肃杀；住院部所有的病人都搬了凳子在门口坐着静候，人人都不说话，没有以往的嘻嘻哈哈和交头接耳……
郭家强不负众望，成功拿下了这个难攻的山头。手术从上午九点一直做到下午四点，中间没吃饭没喝水，3月19日，还是初春的日子，郭家强汗水淋漓地走出手术室。外面的人们问他：“怎样？”他摘下口罩，微微点头，大家刚要欢呼，他急忙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大家便立即噤了声。四弟躺在手术床上被推进了监护室。北京阜外医院跟过来的护士徐燕需要48小时不离监视仪。监视仪就在四弟身边病床旁摆放着，徐燕一袭白衣白帽白口罩，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紧紧盯视着监视仪的荧屏，一坐就是两天，两天里只喝很少的水，吃一点点东西，几乎没去过洗手间……后来郭家强的一位同事回忆说：他经常跟随郭家强受邀四处跑，有时去远道的山区，如云南、贵州那边，食宿条件都十分艰苦，而且一分钱报酬都没有，现在的一些人，尤其是年轻人，对这一点肯定是难以理解的！
时光荏苒，三十六年过去了，那发生在和平区睦南道一中心医院的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就在昨天。我作为一个职业写手，经常在想，佟主任、申大夫、齐冬秀、郭家强、小王、小刘、小李……还有很多与之相关的人们，我该怎么记述你们？不记述，我心不安；记述的话，我的笔力只怕难以承担。因为我的描述根本不能复原三十六年前的情景。我粗枝大叶地回忆着，叙写着，猛地在心中涌上一个最精彩的字，叫做“情”。那是同志间、朋友间、亲人间乃至供求间的关系当中最应该存在，也最容易被忽视的东西。我之所以非写她不可，因为我时时都在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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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郭加强，曾用名郭威，又名郭芹，1923年11月出生于营口。1940年底至1941年春为冀鲁边区青救会组员。1942年至1944年在四川白沙先修班民国中大医院学习。1944年冬至1945年夏在国民党印缅远征军50师148团任下士护理兵，参与当时保卫抗日补给生命线印缅公路的战斗。1945年集体加入国民党。1945年秋至1946年在成都医学院学习。1946年秋至1951年在南京民国中央大学医学院（现南京大学医学院）学习。其间于194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中央大学地下党组成员，为迎接南京解放做出贡献。1951年2月，郭加强同志从医学院毕业，参加了抗美援朝手术队，并荣立三等功。回国后，郭加强同志在军委后勤协和医院完成住院医师培训；1956年，奉命调到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科医院（310医院），任胸外科主治医师；1958年，随院迁至阜外医院，从师于当时心脏外科主任侯幼临教授，开始了他的心脏外科生涯。1966年，因文化大革命，郭加强同志被下放到江西永修县卫生部干校。1972年7月，郭加强同志应召回到阜外医院，并于1973年任心外科副主任，1978年任心外科主任，1983年至1984年任血管外科研究室主任，1983年至1994年任先心病研究室主任，1980年11月起任阜外医院、心血管病研究所副院所长，1983年4月至1992年1月任阜外医院院长、心血管病研究所所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