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日子里，让我突然想起我和我的战友刻钢板的岁月来。这对眼下年轻的教师和学生来说，他们听起好像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的神话，茫茫也遥远，又如善写者编纂的故事传与今人听罢了。怎么？教书还刻钢板？是的，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所有教育工作者都走过的路的真真。岁月河涛涛，淘不尽的是“撰教案执粉笔站三尺讲台教儿育女画经纬”的刻写岁月，还有那“迎晨曦送晚霞守四季年轮传道授业写春秋”的油印历史深深。
刻钢板，其实就是在钢板蜡纸上誊写。钢板，顾名思义，它的材质是钢的，有薄厚大小之分，其型是长方形的。我们使用的，通常是规格30cm×10cm，两面都有密刻纹那种。一面直纹，一面斜纹，重约四两左右。刻钢板，是教书人工作的必须，也是新入职教师的必修之课，更是检验每个教师基本功之一。它是教者从手拎小黑板或在黑板上抄写试题到刻写油印完成的一次变革，也犹如蛹变翼的一场质的蜕变。它从教师的陌生走进熟悉，以至于成为先进的教辅工具的必备和必需，到普遍的接受与使用，也就是在两三年时间内就完成了教书历史向前推进和演变的过程。那时，一个好的教师，定是一个刻钢板的高手。因为，刻钢板是每个教师手捧的“圣纸”之神圣，是每个教师手活儿的操守。它既是师之责任田，又是师者拥有的新田沃土的葱绿；既有了种的躬身，又有了耘的沙沙。日耕夜想的守候，都是为了培植每棵幼苗的茁壮青青和秋的硕果通红之飘香。
刻钢板既是功夫活儿，也是技术活儿，如同书法艺术的另类再现。钢板上的横纹和竖纹，如同大地上的经线和纬线，网结着先生传道授业解惑的智慧和拳拳之心。每刻完一份，呈现在孩子眼前的都是新的精美画卷。而刻者本人呢，就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程，有荣耀和欣喜的跳跃，也有幸福及汗水的晶莹，更多的是做孩之父母心的红红亮亮之捧出。
开始工作了，平下心来，静坐椅上，把无褶透明的八开蜡纸平铺在钢板上，就一笔一划地刻写了。每一笔，刻下的是文字，捧出的是心际。忘记了跋涉的岁月里，尽管我们干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却披着半年开不开工资的透寒衣衫，还依旧站在山的高度，以山村小学父母的身份和名义，用扛风扛雨的高大头颅和坚挺的脊背，把孩子高高托起。尽管眼下的屋里烟熏火燎，着实地冷，但当一望见窗外是白雪铺满校园的素颜皑皑，满树似梨花开，就如同听见棋盘岭上驮来了鸾铃声响那般动人时，心地就顿生春的万紫千红。继而，刻钢板的“滋滋”声音就像一曲美妙的迎春曲，萦绕了整个办公室。初刻者，尽管在蜡纸上按格子布好了局，拟排好版，也选择了字号大小，但一刻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刻出来的字总是歪歪扭扭，先是笔尖不听使唤，重有几十斤，不走“正道”。想横平的，却扭曲了；想竖直的，却歪斜了。越使劲，越不行。刻轻了，铁笔尖划不透纸背，除不掉蜡层，字就模糊，印不出来。刻重了则刻破蜡纸，碎成一团糟。为这儿，我气得不行，把铁笔摔得啪啪的，揉搓了一张又一张，汗也涔涔了。那还不说，旁边还有窥观者嘿嘿笑，时不时地问上一句：“刻完没？快点儿，我还等用呢。”此时，真是急不得，恼不得，都是同事，理解万岁嘛。
后来慢慢摸索才明白，原来不顺钢板的“道沟”走是不行的，必须顺着它的纹路行。笔要握稳，劲要用匀，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笔尖也要常修，太尖锐了，要磨钝些，以防划碎蜡纸；太秃圆了，必磨锋，以省力，字刻不清晰。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挺好玩，但刻一张纸之半时，握笔的食指和中指被顶得生痛。毫不夸张地说，凡常刻钢板的人，中指和食指握笔处都有老茧。到此，眼也花，腰也酸，背也疼。越到一张纸末，就越加小心，如履薄冰一般，生怕一败笔下去，前功尽弃。所以，一边更加心重神凝地刻，一边轻擦轻吹去刻出的蜡屑。实在顶不住脑涨脖腰背的酸软之疼，就停下站起来直直身子，伸个懒腰，或在屋子里走两圈再干。这就好比插秧一样，不能一直弯腰插下去，直起腰来是为了后面更多更好的弯腰。春夏秋还好受点儿，冬天呢，钢板是冰凉冰冷的。这时，握笔的右手侧掌紧贴压在钢板上刻写，手一会就冷麻，疼得彻骨。所以，一边向手哈气，一边左右手互搓着，或把钢板在炉子上翻来倒去烤热再干。
算起来，一张八开的蜡纸刻满刻完，得两个多小时。密密麻麻的文字，恰似满天星斗闪烁。完美收官后，刻者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工程总算完成，那时美也洋溢了。既是视觉上的，也是精神上的。细想想，刻钢板，除了本领的拥有外，还修炼了自己。忙不得，慢不得，只有一笔一划地匀速驰进。什么毛头小伙子，只要一刻钢板，都会让你心性稳下来。如待人处事，慢慢地会让你磨去尖锐后使你淡然理智，继而圆润而平和去做。于是，又不禁地感激那安坐静心刻的日子。
掌管蜡纸的人也是权力的象征，只有校长主任能。我们山村小学办公条件简陋，靠勤工俭学挣来的办公经费是十分拮据的。所以，支取刻钢板的蜡纸是要经领导核实批准的，一张一支取。刻坏了蜡纸，要向领导说明再三的，否则，断然是不给“粱”的。但那时的我们，似乎都是“贱胚子”，不给蜡纸硬央求。学校23名老师，只两块钢板。没钢板就楞等楞排楞挤。遇到期末期中，钢板、蜡纸、铁笔真吃香，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消停的时候没有。你上课，我刻；我刻，你上课。白天挤排不上，就把这家伙拎回家。星期六，星期天，这些宝贝从没静卧在办公室，而是随主人去了东家西家。灯下静悄悄，月上柳梢头，我把选好的题放在案头，就埋头干起来。耳畔蛙鸣悠扬，笔刷刷伴汗行。确也一边站三尺讲台，传李杜韩柳诗文，一边握铁笔一支，刻孔孟老庄之学问。日子里，尽在曲线弧度奋斗里；岁月路，攀行在加减乘除算理中。真是全身许国传了科技，无悔无怨写了人生。问青春，前程几何？量杯量筒，怎量出先生汗水？标杆卷尺，可测得老师高山大海之情怀？
要知道，刻写的字，都一抹是楷体字，一字一格，一标点一字，写行书和草书是不行的。一是小学生不认识行书和草书；二是小学老师也不允许板写行书和草书；三是蜡纸上也刻不了，一狂写下去，蜡纸就被刻破或刻碎。所以，小学老师所刻蜡纸字都是标准的楷书。从这一角度讲，刻写规范字的功夫远强于初中、高中、大学之老师，更胜于医生之龙飞凤舞或洋字码圣人才认得的妙写。至于内容，涉及各科，大多为练习题、作业题、测试题。因为刻写的不容易，所以选刻的题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经过我们精挑细筛，把那些最重要的，学生最需要的东西刻出来，成为“篇子”。不像现在的电脑打字，可以任意修改，随性而为。也不像现在的试卷，都是现成的，拈手就来。或者有了PPT、白板等等，各种文字、图片、视频，试题，重要的不重要的都可以往上放。劳动成本也不太高，老师只要轻轻一点鼠标、一摁遥控、一敲白板，一按打印机按钮，试题和课件就一张接一张，一帧接一帧地呈现给学生，所以孩子做起来往往不太认真。而那时，我却始终认为文字是有灵性的，那一个个出自老师手下的钢板字，似乎在跟学生诉说着老师对他们的期盼和跋涉的汗流满面。所以，刻钢板的形象，就是“埋头苦干”的完美雕塑和最好的诠释。家的希望，学生的心胜，一张蜡纸全有了之半的凝缩和展示。那卷子上的墨迹，如孩子心中日日盼望的东方临盆的太阳一样鲜艳。他们欣喜而急切地等待着老师托起她们去长空飞翔。所以学生拿着我们发下来的油印篇子，也仿佛看到了我们的一片苦心和躬身的背影，因此十分珍惜，做卷子时也会格外仔细用心，视刻印篇子为贵重和心爱。
刻完一张蜡纸，就要放在油印机上辊印了。四季通风良好的办公室西北角的桌子上，放一个长方形黄色的盒式箱子，边有一拳头粗的黑色油墨罐儿，那就是我们学校的现代化油印“机器”了。打开箱盒盖儿，一个纱窗和油辊就呈现在眼前。用棍子从油墨罐儿挑出墨，均匀地抹在油辊上，后在纱窗背面贴上刻好的蜡纸，按下纱窗，压好纸，就左手按纱窗，右手均匀用力推油辊。推一次，掀一张，每掀一张，眼前就是一亮，因为又有一幅最新最美的图画被捧出。就像群山起伏，总隐藏着观须处；夯歌岁月，它日英俊时，定悟出春秋色泽。于是，我手下的铁笔字就有了《海上日出》的明艳，《美丽小兴安岭》的通红；还有《再见了亲人》的雁叫长空，《飞夺泸定桥》的壮怀激烈和《卖火柴小女孩》五次擦燃后熄灭的孩童泪滴之林林总总。语文的、数学的、自然（课）的、英文的、思品（课）的，分课分单元分章节齐刻齐印齐背。印卷子，最好是俩人配合，一人推，一人掀，那可就快多了。可是，由于没有闲人手，都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姐俩嫁人，各人忙各人的，所以大多都是“单兵作战”，边掀边印。纸张呢，根本不是印刷用的A4或A3光胶纸，而是8分钱一张买来的大白纸，现用小刀裁割成8开的16开的，一叠叠摞放着，以备用。尚好的蜡纸，最多可印500来张。有时，开始手生，不是蜡纸坏，就是油墨重，还印不清晰。但做得多了，熟练了，就好了。由于刻时用的力太大，蜡纸在印刷时达不到印数，就完蛋了，所以还得重新刻。无论多干净的人，都会免不了的弄得满手黝黑，甚至弄成大花脸，乐得满屋大笑是常有的事儿。最使人懊丧的是把蜡纸贴反，一印出来的字全是反的。辛辛苦苦，吭吃瘪肚刻小半天，就这样一下子给报废了，我就干过这事儿。如同割柴一样，把捆好的柴，挑起上肩，准备兴致勃勃地下山，扁担却喀嚓一声折了，心之陡生懊丧无边。那时，真的气得我不行，又顿足，又捶胸，白费力却不说，关键是下节课，我的学生等着用呢。
课堂上，我的眼前是红红的红领巾一片，孩子们端坐着，手捧着印出的篇子，眼里晶莹着透亮的渴望。我站直身姿，也拿着墨香未散的篇子，身姿伟岸，对着如桃红李艳的孩儿，心脉和话语与他们同了频共了振。于是，用最纯清的腔正音圆的声音播与她们，让他们彻悟每道题的破解之道和文之所蕴藏的高度和深度。那时的讲义篇子，确也像一只暖暖的巢托在我手上，分明看见，巢里一群活蹦乱跳的幸福童年，在听我教他们学飞。我比划着手势和表情，把飞的技巧，飞的姿势，飞的方向，飞的境界，一遍遍地示范给他们，而我自己，却从来没想飞起过。
岁月悠悠，一晃四十年，当年的钢板、铁笔、蜡纸已悄然隐匿，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那咔咔的刻之岁月也渐渐走远，似被尘封，甚至被遗忘。但它必定是我们这一代教书人用辊压油印推出了一个教育蓬勃的火红年代。是的，星期六星期天，也捧着刻印题给孩子补课，真是分文未取，甘心付出，比之当下向钱看的部分师者之德行，确也不知崇尚几多矣。是的，我们日里月里刻写着祖国的明天，让不朽的信念和东方旭日齐了飞，同时也造就了我们这一代教书人奉献的品质和意志弥坚之不改。那苦乐，连同千家万户之希望一齐浩荡走过，继而油彩了祖国大地和蔚蓝的天空。于是，钢板、铁笔、蜡纸，国家有了记忆，我们也有了足够的理由，去骄傲那段搬山跨河，汗淋淋踏踏跋涉的英俊岁月。
掩卷长叹兮，时间都哪里去了？一想起我们当年那群兄弟姐妹伏在桌上，以大浪淘沙般的情怀和慧眼筛选语句的专心，埋头雕刻的咔咔声动，还有那红砖瓦屋里咿呀童音的指向和红领巾飘舞的律动。回望那日夜的太熟悉，即将消失，心中就不禁有了丝丝拉拉的疼痛和洒落的滴滴。品一行行花的芬芳，追忆一字字苦涩的推敲和一路路青春豪迈的洋溢，谁又能忘记呢，从心底里。于是，我又想了，纵然今天的电脑、复印机等再先进，也无法替代我们那一代人铁笔生辉，汗津津刻录声声的分秒时日和丹心通红，把一切都无私献给孩子们的完全之彻底！
2021年11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