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醋了——灌醋了——自家做的粮食醋，先尝后买！”听到小巷子里传来一位老伯的吆喝声，我心头一震，急忙跑出院外，来到卖醋的老伯木架子车旁。这时，我看了看老伯——古铜色的脸，额头的皱纹如山间沟壑，花白的头发，沧桑的眉宇间目光慈祥而柔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棉布外套和裤子。他说：“来，先闻闻味儿。”他用竹子做的小勺子在圆圆的醋罐子里舀了一下，然后提到我的跟前，我俯下身鼻子凑到勺子边，深吸一口气，立刻，一股浓浓的、酸酸的、醇醇的、香香的味道涌入我的五脏六腑，瞬间柔软了我的心房，思绪如决堤的潮水……
那年，我七岁。那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遍了农村的各个角落，每家每户都分得了责任田。记得那年，我家分了五亩责任田，种了半亩红薯，三分稻谷，二分高粱，其它种的是大豆、玉米和棉花。中秋节过后，春茬种的红薯、稻谷都熟了。那时农村中小学生不放暑假，秋收季节，放假四十二天，那时的田野是我们的乐园。一到放秋假，我们书包一扔，一溜烟就朝田地里跑去。
“快来快来，这儿有一个蚂蚱。”伙伴小红在喊我。她在东地的玉米地里看到一个灰色的大蚂蚱，激动地大喊。我闻声看到她撅着屁股，趴在玉米杆上，一动不动。我蹑手蹑脚过去，走到蚂蚱跟前一尺远的地方蹲下，双膝着地，手半拢着，双眼紧盯蚂蚱。说时迟，那时快，“嗖、啪，捂住了，捂住了。”我捏着蚂蚱的两只腿，交给小红保管，我和另外几个小伙伴又飞奔到我家红薯地里。
记忆里，那时每到秋收时，天气都特别干旱。红薯秧，稀稀落落的，但每根红薯秧下面都有鼓鼓的小土堆，并裂开好几道缝。细看，一个个光溜溜的红薯瓜子挤在土皮下，好像要赶快挤出土皮，看看这热闹的田野。大人们先把红薯秧用镰刀从土堆部割断，这时，我和几个小伙伴就派上用场了。我们几个赶紧把红薯秧拽起来，几乎拽不动了就放下，像滚雪球一样，等到“雪球”滚不动了，就放下。我们几个小伙伴赶紧蹲下身从裂开缝的地方用手转着圈刨，把周围一圈儿土都刨开，六七个小瘦长的光溜溜的红薯全部暴露出来，用手提着红薯秧用劲儿向上一拔，一嘟噜红薯就出土了。如果你认为这时我们会一直干下去，那就大错特错了。刚刨出两嘟噜细小的红薯瓜，我们几个就心照不宣地提着两串跑了……
来到一个刚拔过花生的空地，刨一个横着的长洞，周围用大土块垒着。我们有分工的：我跟小红负责挖洞、垒土块，小江他们负责去找玉米秸秆，小敏负责点火烧火。一会儿大大的炉膛完工了，上边也砌好了“高台”。小江也从旁边的玉米地里抱来了秸秆。小敏开始点火，这时，我们几个都在周围屏息凝神。刚点着火，浓烟滚滚，不见火苗，我们几个都趴在洞口，撅着屁股一齐向灶膛吹气，果然，烟硝烟散，露出红红的火苗，只听灶膛里“噼里啪啦”。烧了大约二十分钟，蚂蚱是被绑在小棍儿上，烧黄，我们几个一人吃一点。洞周围的土块也都变红了。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快下红薯。”我们几个就手忙脚乱地把刚才准备好的瘦瘦的、长长的红薯瓜往灶膛里丢，等丢完了，就把土皮上层周围的土块用脚一跺，红红的土块正好盖在红薯上。半小时后就是一顿美餐。这样，我们几个都像干了一件大事的将军，大摇大摆地离开，又投入下个目标——捉蝴蝶，找蚂蚱。
大人们把红薯从土里刨完，就用木头架子车装得满满的，拉到村子附近的场子里，场子里还有稻谷、玉米棒子、高粱。这时候，各家各户就会把瘦小的、丑陋的红薯挑拣出来，把模样好的、光溜溜的挑拣到一堆。模样好的，晾几天放在地窖里，可以吃一个冬天，一个春天。那么瘦小的、模样丑陋的怎么办呢？瘦小的红薯瓜儿，在当时称为“红薯鞭”。这些“红薯鞭”，各家各户的主人会把它们拣到篮子里，提回家，倒在一个大铁盆里，用水洗干净，然后放到大铁锅里，一锅全部煮了。等到快煮熟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飘出红薯香味儿，在村子上空，和着炊烟，弥漫着，氤氲着……劳动一天归来的农民，回到各家，放下镰刀、锄头，洗把脸、洗洗手，然后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吃上几个香甜的“红薯鞭”，也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
那时候，母亲把吃剩下的“红薯鞭”从锅里捞出来，晾一下，等到不太烫手的时候，把它们倒到一个大铁盆里，把事先准备好的稻谷糠和高粱壳也倒入铁盆里。母亲蹲在盆边，手在盆里来回抓搓，搅拌均匀，然后把半月前发酵好的曲砸碎，掺入盆里。
曲是怎么做的呢？盛夏的房前屋后有着一些野生的小麻籽，把麻叶一片一片采摘下来，放在家里阴凉处，把一些小麦面和玉米糁、玉米面掺在一起，加水团成团儿，然后用一个个碧绿的麻叶，把一个个团儿包裹严实，再用细线缠上。横着缠几道，竖着缠几道，再结一个结。这样包裹好小包，放在屋里，让它们慢慢发酵。大约过了半个月，发酵完成——就是曲。
煮熟的“红薯鞭”、谷糠、高粱壳、曲混合均匀，就把它们一股脑都转移到屋里三个瓦瓮里。把瓦瓮放在堂屋里，盖上盖子，三五天不用管它。等到六七天的时候，掀开瓮盖，只见母亲把一只胳膊的袖子捋起很高，然后把手使劲往瓮里伸，大概伸到中下部，再捏点发酵的糠，把谷糠放入嘴里，“巴咂”两下，只见母亲咧了咧嘴，随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我这时好奇地扬起小脸问母亲：“妈妈，酸吗？”她说：“里边变热腾腾的，糠酸，可以了，酸度可以了，说明发酵到劲了，可以蔺醋了。”我立刻无比兴奋地蹦起老高，终于可以蔺醋了！
母亲亲自在自家收割的高粱杆里选几个粗细恰当的，用布擦干净，截成比瓮长一尺的长度，慢慢插入装满了七分满的发酵糠里。瓮底部有一个铜钱般大小的圆孔，高粱杆要从瓮底的圆孔里透出大约十厘米，并且露出部分要弄扁。这样，一切收拾停当。白天，往瓮里加入两盆新打的井水，让它浸泡一天。瓦瓮是斜着放在一个放倒的高凳子上，瓮底下放一个瓷盆。到了晚上头半夜，我正恍惚欲睡时，就听到母亲蹑手蹑脚起床，披上衣服，走到瓮前，把高粱杆往上一揪，马上，清脆的“哩哩啦啦”声传了出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有三两个酿醋瓮，我家也有三个瓮。新鲜的头茬醋流入盆里，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美妙。这时，一股香香的、酸酸的、醇醇的味道也会溢满整个屋子。我呢，也会枕着“滴滴答答”的清脆乐曲、闻着香香的醋味儿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迫不及待穿好衣服，急忙用洗净的手指头蘸一下盆中的醋，然后用舌头舔一下手指，只觉凉凉的，酸酸的，但不太浓。不知咋地，从那时起我就爱吃醋，一直到现在。
头遍醋并不是最优质的醋，因为不太酸，不太浓醇。等头遍醋滴完，还要再次倒入瓮中红薯谷糠里再酝酿一天时间。等到晚上，只见母亲又把瓮中的高粱杆向上一揪，揪出糠平面大约两寸高，瓮下边的盆已放在恰当的位置，只听“哩哩啦啦”，一个瓮已经唱起了美妙的歌曲。过了一会儿，另两个瓮也不甘示弱，依次唱起了心仪的歌……
早晨，母亲早早起来，把快满的二遍醋盆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倒入早已刷干净的瓦瓮里。恍惚中，我就闻到一股醇香的醋味儿，我也赶紧起床，穿好衣服，拿起一个洋瓷碗在瓮里轻轻舀了一下，凑到嘴边，我没有立刻喝，先用鼻子深吸一口气，红褐色的醋味儿一下涌入鼻孔，酸到了心里。我迫不及待尝了一小口，那个酸哟——冰凉，醇香，滑溜。喝了这口醋，仲秋有点燥热的我立刻会屏息凝神、心旷神怡。
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季，母亲为我们做一顿玉米糊加手擀面，放入香菜，炸一点辣椒油，再浇上几口我们自家酿的红薯谷糠醋，那味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国是世界上谷物酿醋最早的国家，早在公元前8世纪就已有了醋的文字记载。春秋战国时期，已有专门酿醋的作坊。到汉代时，醋开始普遍生产。南北朝时，食醋的产量和销量都已很大，其时的名著《齐民要术》曾系统地总结了我国劳动人民从上古到北魏时期的制醋经验和成就，书中共收载了22种制醋方法，这也是我国现存史料中，对粮食酿造醋的最早记载。
公元前1058年周公所著《周礼》一书，就有“醯人掌五齐、七菹”的记载，醯人就是周王室掌管五齐、七菹的官员，所谓“五齐”是指中国古代酿酒过程五个阶段的发酵现象，醯人必须熟悉制酒技术才能酿造出醋来。醯人的官制规模在当时仅次于酒和浆，这说明醋及醋的相关制品在帝王日常饮食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由于山西人好吃醋，所以人们也称山西人为“老醯”。
因为采用的原料不同，再加之酿造工艺的进步，至元明清诸代，醋的品种日益增多，风味各异。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有载，醋有“米醋、麦醋、曲醋、柿子醋、糠醋、糟醋、饧醋、桃醋、葡萄醋、大枣醋、糯米醋、粟米醋等数十种，只有陈酿2~3年的米醋方可入药，其它仅能食用，不可入药。米醋具有消痈肿、软坚散结、下气消食、杀鱼肉菜邪毒。降血压、降血脂、软化血管、祛色斑、消除疲劳之功效”。
无论醋有什么功效，但有一样是肯定的——它能治愈我的一生。因为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