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我们县城以裂变的速度向外膨胀，一条条水泥路箭镞般射中了远处的村落，道旁绿化带飘飘荡荡浮动向远方的牧野。于是一格格居民小区找到了自己的最佳坐标点，一栋栋高层楼房昂首挺胸地站起来；旷野变广场，沟渠荡成了街道，当年的乱坟岗成了今日的游乐园。先筑巢，后引凤，出门打工的爸爸为儿子在小区里置下一套新婚住房，在外摆地摊的准妈妈替未出生的女儿预定了一座小别墅，孝顺的儿女为年迈的双亲寻到了一片温馨的“夕阳红”，溺爱孩子的爷爷给小孙子抢到了一爿门面······于是各楼层的窗户次第打开，暮鼓敲响黄昏，灯盏璀璨，与天上的星月争辉斗煌，烘托出小区的壮丽！开发商的腰包成了“内蒙古”，乡下佬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
可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瘪瘪的胸前挂着奶奶牌子的楚学芳，也在我们村旁的“颐和家园”小区购置了两间复式门面，挈夫将雏地从二十里外的董集乡村来县城安了家，居然和我做了毗邻！我心愧疚。我心落寞。我心恐慌。在这个三组合的噪音中生活了两个月后，我才下决心托小区的物业管理者打听有关楚学芳的点滴。楚学芳嫁给董集街上的一个农民为妻，丈夫小她两岁，质朴木讷，石滚压不出个屁来，常年在温州跑货车。这样，在家生活中的斤斤两两，究入敷出，都由楚学芳一手掌控。不过，这个早年和我敷衍了近一年婚约的楚学芳，却是个有故事的人。若论做生意、跑买卖上的功夫，须眉也应逊她三分。她跟物业说，农村人虽不识文断字，可赚钱的门路却四通八达，只要肯吃苦，挣钱不算难事；一年挣他个七八万红钞钞，不是喊虚吹牛。为了监护外孙和孙子在城里上学，她便在小区弄了楼房。我听后，窃喜！有一天晚上，我跟和我同在县城一所中学教书的妻，讲述了一段发黄多年的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贤惠、豁达的妻听后坦然地耸了耸肩，涮了几句酸溜溜的玩笑，轻轻地扯了一下我的耳朵，又重重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子，还骂了我一句“不嫌害臊”。
此时，县城这个巨大的集团军正迈着赳赳的伍步，吹响集结号，把我们村合围包抄了；两纵两横的四条水泥路，一头扎进村子就再也没出来，三个居民小区成“品”字形把我们村稳定在了中央。但是，我们的乡亲还不能定义为完全意义上的城里人，因为村北还有五十亩土地尚未征用开发。于是，村民们便在心里呐喊——让城市建设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在那荒寒、赤脚敞头的年代，我们村蹲在县城的北郊，离县城始终是五里半路——我在县城念了五年书，不知用布鞋来回丈量了多少个来次。可别小觑这五里半路，在我们孩子的眼里看来，乡村与县城的距离，不亚于当年红军走过的两万五千里长征路啊！城里人按月发粮票，称白面蒸馍吃，下嗓子滑溜；乡下人只能挣工分，吃红芋粑粑蘸酱豆，拉屎都涩乎乎的。城里人住瓦房、小洋楼，日不晒头，霜不打脸，风雨不动安如山；乡下人只能住茅草房、泥巴屋，秋天放个响屁，都会卷我屋上三重茅。城里人雨天里是穿胶鞋的主，乡下人下雨天就成了“赤脚大仙”。村民们干农活累极了，便“辍耕之垄上”，唉声叹气地说：“县城要能发展到我们庄上就好了，那时候，咱们也狗模似样地做个地道的城里人，也咂摸咂摸城里女人的滋味。”我尤其艳羡城里那些吃商品粮的同学，以至达到了顶礼膜拜的度数。因为在我们班里，有一个潜规则：吃商品粮的同学只能找吃商品粮的同学做同桌或做玩伴，吃红芋饭的同学只能找啃红芋粑粑的同学为邻为伍，吃商品粮的同学最怕吃红芋粑粑的同学打响嗝。因此，我暗暗发誓，下辈子跟阎王爷打八架，裤裆撕叉了，也要托生个城里人！啊，我一直解算着这个期待值为"x"的方程式。
转眼间，我已年方十七，正在县城读高一。按乡下人的思想理念行事，此年龄阶段的人必须奉命成婚；媒妁们恐吓道：“过了这个年龄段，就成光棍汉。”断子绝孙的事父母亲大人是万万不同意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长辈的佛理信条。十七大八的半拉厥子，必须说个媳妇！由于我想当城里人的意志，已扎定在海枯石烂心不变的坐标点上了，任凭妁人把红线扯得绷绷紧，即便父母软硬兼施，我也不愿和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闺村姑糊沓一辈子。
那年冬季的一天中午，我放学刚进家门，只见一个漂亮、粗重的姑娘坐在我床边。她见我进了屋，瞟我两眼，顿时脸羞得通红，就像她脖子上的红围巾一个色，然后她便低下头，手搓揉着自己的衣角。当时我在心里给她去掉一个最高分和一个最低分，她给我的印象分值是：妩媚七十分，粗重八十五分。妁人笑盈盈地说：”这是楚寨的楚学芳，芳龄十七，你们俩正好是鲜花配蝴蝶，绿水衬鸳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小楚的手可巧啦，纳鞋底，缉鞋帮，纺线，织毛衣，样样在行。她还会做饭那，杀个瓠子，宰个茄子，难不倒人家。她做生意更是一把好手，跟小楚过日子，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份……”媒人的话还没有打上句号，我的脑袋便“嗡”的一声变成了特大号的，甩下妁人的“咿咿呀呀”，头也不回地撒腿就往旷野跑去。
在苍茫的旷野里，我整整溜达了一个中午，也不觉饿。看着眼前熟知的麦苗、油菜、荒坡、野滩，还有凝结在苇茬上的映光薄冰，我心里热乎乎的。因为这些景物打上了自由惬意的标签、又挂上了倔强奔放的标志，它们是我的钟爱，是我性格的象征，是我理想放飞的见证物。我热爱它们，是因为我生命的元素是由恬静而又奔放的大自然凝聚而成的。此时，我的思绪就像空中的雄鹰一样，飞得很高、很高，似乎看到了我未来的希望和那未解的方程式的值······
没几天楚学芳托话给媒人，说她配不上我，乡下人不识一个字，粗鲁；强扭的瓜不甜，俩人硬扯到一块也没啥好果子吃。听后，我性格的词典里立刻跳出“恻隐”一词来，一下子想起我曾给她打的最高分，想到她的妩媚和才干，又想到她还会杀瓠子、宰茄子，心里流出一股酸楚的水来。后来我把楚学芳送给我她新做的布鞋、才买的袜子，还有笔记本及钢笔也托妁人“完璧归楚”。
我之所以拒绝与楚氏的婚约，还因为在学校里另有一个女孩的笑脸在我心中似蓓蕾半开着。她叫徐嘉慧，和我同班。她在班里的职务是团支书，是地道的城里干部子弟；我的“行政级别”和她的相当，当班长，可我纯粹是啃红芋粑粑的农民的儿子。我和徐嘉慧在班内的学习成绩和人气堪称NO.1，由于综合实力相匹配，且都喜欢文学，因此，我们在思想感情上便成了“全面战略合作伙伴”，上课前，不管谁先走进教室，都会把目光投向对方的座位。我们默契，接触，但不接吻，因为在那个年代里，是不准动用嘴唇上的功夫的。我倾心于徐嘉慧，不仅她是城里干部的女儿，而且她还是不怕我吃红芋打饱嗝的城里唯一的女同学。她做事为人干练、强悍，人长得很有创意，若和著名演员何赛飞站在一起，双胞胎一对！不过，有时我们之间也有些许不愉快。那年秋天，由于我们农村起红芋季节特忙，有一天的早操我没能上，中午她硬逼着我在教室门前补早操。我心想，在班内，我的级别并不比你低，而且我俩的感情还是那么融洽，非让我当众出丑，真真不可思议。事后，她解释说：“咱们是扒蚂虾的扒俩乌龟——在班里大小是个'头’，如果你我犯了错误不受处罚，学生是不会扶我们橛子的，今后的工作还咋跟同学们相处呢？”最终我还是遗忘了她对我的“强悍”。
可是，我和徐嘉慧的那种“身在飞花轻似梦”的浪漫故事才刚刚写了一个序幕，便立即转入“无边丝雨细如愁”的结局。有两个吃不到“天鹅肉”的城里男生，背地里搞阴谋，尽使啐言诼语，谎言伴着涎水满嘴淌，以至到徐父那里当面搞“阳谋”。后来徐父硬是“禁闭”了徐嘉慧三天三夜，让她以后不准和我来往，且让她写下了保证书，才解除“禁闭”。也许徐父是真理的大股东：自己的女儿是那么优秀出众，乡下人怎配城里人？鲜花插牛粪上是风马牛之舛，猪八戒只能入赘高老庄！一直到了恢复高考后，我俩都以优秀的成绩考入省内的两所重点大学后，依然是相望不相闻，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徐嘉慧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分配到了省政府机关，后来做了一名处长，而我则在大学里相识了同一中文系的同学，即现在的我妻。我想，我之所以能和我妻结发，可能因为我们都出身于荒寒的农村，嗅惯了对方身上散发的乡野炊烟味道。我经常哼唱这样两句歌词，“都说那有情人皆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隔断双星？都说那心有灵犀一点通，为什么劳燕分飞各西东？”虽说银河割断了双星，劳燕已分西东，可徐嘉慧的影子却像一支精致的鸡毛掸子一样始终在我心坛上拂来拂去。一九九五年，我还写了一首诗表示再回首，有几句我还依稀记的：“燕尾裁新喜，终生不成双。再吟雨霖铃，不敢唱大江。残月挂西楼，一弯照空旷······”
去年的春刚咯咯发笑，梅雪正闹春，桃李才弄俏时，我们村盛传一条爆炸性新闻，说省城来了一位女性县长，专管咱们县的城市建设工作。她已在规划图上敲定，县城向西突飞挺进，向北迅猛膨胀，她还给此项工作取了一个具有张力的名字叫“西展北拓”。于是我们村北地立马亮出三条五十米宽的大道，与北部的“宁洛”高速公路接轨，年内路旁将有十个居民小区在此登记落户。那时，我们村的土地将被征用殆尽，村民们全部享受失地保险和养老金待遇。全村人眉眼笑得跟花朵儿一般，我也没料到，县城建设的暴风骤雨来得如此猛烈，以至有点让人措手不及。我们村与县城的距离为零!
一天早晨，杲杲日出。我和妻在村门前的一街道上晨练，一辆牌号为“s”打头的小轿车缓缓停在我们身边，从车里跳下一位首长模样的中年女性，一把攥住我的手，笑盈盈地说：“嘿，老同学，我是徐嘉慧，是来咱们县挂职的，任期三年······”我赶忙把我的手从徐嘉慧的手中拽回来，以便恭候我的老同学副县长大人。“我到县宾馆住下后，就打听你的情况，说你现还住县城北的农村，在县城中学教书——这下好了，你们村子已成为县城的一个社区了。”我嘴上说“好啊，好啊”，可不知道该把拽回来的手放哪儿合适。“你的面貌没大改变，还那么文静静的，我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你来了——这是嫂子？”我终于把手放入了裤兜里存放起来。大度、爽朗、热情的徐嘉慧在与我交谈时，妻只是微笑、应付，脸上写满了困惑和茫然。我连忙做解释：“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徐... ...徐县长... ...”“啥县长县长的，直呼其名，这样亲切。好了，我还有事要去做；这个双休日，找几个老同学在县宾馆小聚一次，我买单；到时，嫂夫人一定也要大驾光临呀！”车走了，我却傻了，想不到，我和徐嘉慧第一次肉体上的接触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我不禁觉得手有些颤抖了，忙从衣袋里掏出来看了看，没发现异常现象。人说“送人玫瑰，手留余香”，我的父老乡亲收到了徐县长送来的玫瑰，徐县长的手存留有余香吗？我立刻把握住徐嘉慧的那只手放在鼻子上嗅嗅，果然觉得有玫瑰花的香味。妻见我傻呵呵地站在原地发呆，笑着用手捅捅我说：“人都飞了，快追呀！”一场艳遇，一笼朝霞……
我成了城里人，我的父老乡亲成了城里人，楚学芳也成了城里人，都和徐嘉慧一样同在一座城市里生活。不过，有时当我拐过一个楼盘时，就会想起当年这里是渠水潺潺、杨柳依依，野鸡畅鸣之旷野，蓦然回首，再也寻它不着，仿佛失去了一件珍玩一样怃然。有时看到街心花园那娇艳的美人蕉时，便会想起，这里曾是少年时代的玩伴野炊、烧吃毛毛豆的地方，在此好像还能俯身拾起当年留下的串串脚印和爽朗的笑声。在高级中学校门口，我很快找到了当年为躲避楚学芳而落荒逃跑来到过的浅滩、荒坡和油菜地……
拜拜了，我理想起飞的原野；拜拜了，我少年时的百草园。到了中年，我依然戴着那副镜，楚学芳依然妩媚有才，徐嘉慧的脸依然那样富有创意，而我却无法守住过去的王国、乐土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拥有一个名字叫“城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