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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安山文学】王秋萍||王家洼纪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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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洼纪事
文/王秋萍


偶回老家,听说王家洼的猪娃死了。
猪娃官名王有财,是个老光棍,有点智障。父亲福来和母亲傻婆娘都过世多年,只有一个在外打工的哥哥。
福来是二十多年前死的,死在了王家洼对面沟里的半山上,上吊死的。
王家洼是北庄村的一个生产队,全队不过四十来户。王家,是因为队上大多姓王。叫做洼,是大家居住得很集中,都在一片东高西低的洼地上修建的一溜排土窑洞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王家洼连同它的世代子民们一心一意掩藏在黄土高原深深的皱褶里,坦然接受着大自然任意给予的粗暴或温柔,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
王家洼前面是一大片荒芜的深沟,从沟底至塬面,野生着许多刺槐、洋槐和高高的钻天杨。听大人说,翻过这道沟,外面还连绵着好几道更大更深的沟。春夏时节,树木枝叶蘩茂,野草生机勃勃,站在窑门口望去,整片沟郁郁葱葱,是半大孩子们的乐园。农村的孩子皮实,大人也顾不上管,一群七八岁的男娃女娃结伴漫山遍野乱窜,掐苜蓿挖野菜,摘槐花捋猪草,沟底河渠里逮蚂蚱捉泥鳅,自得其乐。到了秋冬季节,阵阵呼啸而过的西北风挟裹着漫天黄土肆虐着王家洼的沟沟坎坎、梁梁峁峁。沟里也笼罩着一片衰败的灰黄色,树木光秃秃的枝干无奈地指向天空,寂寥的天边偶尔掠过黑老鸹“哇-哇-”嘶哑丧气的叫声,只有那条黄白色的羊肠小道亘古不变地曲折蛇行,蜿蜒伸向沟底,整个村庄变得萧条苍凉。这时候,沟里已没有什么景致能吸引到孩子们了,他们的阵地转移到了门前沟畔上,跳格子、抓石子、打土仗、玩斗鸡......照样疯得不亦乐乎。田地里的玉米、高梁、荞麦、糜谷等粮食作物都打碾装囤了,冬小麦也种上了,男人们大都三五成堆地蹲在树生家门前那颗老槐树下(村里的“信息交流中心”)背靠着麦草垛晒太阳、拉闲话,“吧嗒吧嗒”抽旱烟。女人们也约几个相处好的,坐在热炕头上纳鞋底、做鞋帮、扎鞋垫,唧唧喳喳地家长里短说东道西,窑门口不时传出她们爽朗的欢声笑语。当然,也有腿脚勤快不爱往人堆里扎的,比如引强叔,不管春季四季,他总是每天早上或黄昏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去沟底的泉眼里挑水,冬日的中午和下午捡树枝、扫落叶。
引强叔就是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下沟拾柴火时发现福来的尸首的。沟对面半山腰的一个背风旯旮里,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杈上,挽着一根破旧肮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布腰带,人就吊在半空中,家门中人上山收尸时早都僵直了,停棺后连寿衣都穿不上。
福来本来住在王家洼最北边的沟畔,他左腿拐瘸,话也说不利索,发音的部位不是喉管,而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的嗡嗡声,家中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二。
听“信息交流中心”的人谝闲说,福来三十几岁时娶了个傻子老婆,那女人是托远房亲戚撺说的外乡人,个子倒高大端正,五官模样也周正,只是脸上总是挂着痴痴的笑。村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都唤作“傻婆娘”。傻婆娘从来不单独出门,永远跟在福来后面就像是一根尾巴。傻婆娘刚过门那阵子,每当福来带着她下沟担水或是下地干活时,总有痞痞的年轻人故意坏笑着喊:“福来,晚上困觉时和傻婆娘一个被窝吗?”每当这时,福来就面容扭曲,喉结耸动,喉咙里呜哩呜啦,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咆哮诅咒,呜啦声中蹦出“···犁(你)···挖(妈)···”的单音节。而傻婆娘,还是痴痴地嘿嘿地笑,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哈哈地笑,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福来娶傻婆娘时,弟弟福贵早已成家,他的父亲德兴老汉便在窑洞上面的崖背上用泥坯垒了两间厦房,让他另立门户,自己和老伴王婶跟福来两口子仍住在两孔黑窑洞里。王婶平时做饭、料理家务,德兴老汉领着福来和傻婆娘种几亩薄地,日子虽不宽裕倒也安稳。最令德兴老两口感到欣慰的是,福来的傻婆娘竟接连生下了两个男孩。老大狗娃,长得虎头虎脑,看起来灵醒,村里人都说一点不像是傻婆娘生的。狗娃六七岁时到了上学的年纪,考试成绩竟然居于中等水平,用德兴老汉在“信息交流中心”自豪又夸耀的话说:“我孙子狗娃年年都升级!”(当年还未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制度,成绩过差的学生会留级)。老二猪娃,稍大后老是翻着白眼珠子拖着两条鼻涕,脑瓜不大灵光,也念不了书,但干活能出蛮力,十来岁时就是德兴老汉的好帮手。
十几年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徐徐吹进了王家洼,在国家农业经济转型的大环境中,大部分庄户人都由传统粮食作物改种烤烟、中药材等经济作物。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一批批涌向广东、上海、江苏等沿海城市务工。鼓起了腰包的王家洼人,一户接一户地盖起了红砖大瓦房,搬离了祖辈几代人居住的王家洼土窑洞,逐渐过上了富足小康的幸福生活。福来的大哥福满一家前几年就外出务工,好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弟弟福贵脑筋活络,除了种烤烟,还承包了王家洼门前的那片沟洼,栽满了松柏等经济林木。昔日热气腾腾的王家洼,再也看不到氤氲升起的袅袅炊烟,听不到孩子们追逐嬉闹的欢声笔语,闻不见弥漫在空气中的人间烟火味,成了一张孤寂冷清的旧照片,一页连王家洼人也不愿再忆起的黄日历。只有北头沟畔的福来家,依然坚守在两孔黑窑洞里,就像是王家洼历史的见证人,并且延续着祖辈们的贫困生活。四十多岁的福来和傻婆娘仍旧形影相随,只是脸上都爬满了刀刻般的煞纹。德兴老汉和王婶已年逾七十,佝偻瘦小得就像两粒皱巴干瘪的葡萄干。狗娃上了镇上的初中,猪娃在爷爷的指教下成了家里的主劳力,技术含量高的经济作物他们务作不了,但猪娃干活不惜力气,农忙季节,给村民掰烟、挖药、收麦,管吃管喝,每天挣几十元工钱。
苦难往往光顾不幸的人。一个冬天的早晨,王婶在窑门口抱柴草时不慎摔倒,两三个月后还是不能动弹,下不了炕,德兴老汉用架子车推去乡卫生院检查,才知是跌断了髋骨,失去了最佳治疗机会,只能一辈子瘫痪在床了。这一家子本就像一根长度拉到极限的皮筋,王婶一瘫,彻底断了。德兴老汉除了给老伴擦屎端尿,还得安顿一家六口人的吃喝,狗娃长大了,心也野了,见家里乱得像锅粥,书包一丢,去苏州投奔大伯福满打工了。福贵想把父母接到自己家,可媳妇桂桂不干,连哭带骂:“当年你大(当地方言,父亲的意思)把我们赶出来的时候,连个破碗一双筷子都没给,这么多年我和娃娃跟着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不知道?现在我刚活得像个人了,你就来添堵。我今天把话撂这,那一家子甭想迈进我这家门一步!”福贵惧内,和福满商议再三,达成如下口头协议:德兴老汉、王婶和福来一家由福贵照料,福满每月寄回五百元生活费。狗娃过两年娶媳妇由福满经管料理。福贵跟桂桂软磨硬泡,在自家新房门口盖了两间偏房,把德兴老汉和王婶接了过来,饭时给端碗饭吃。对于福来和傻婆娘,福贵寻思着:尽管是亲兄弟,可总不能白养活他们一家三口一辈子吧?算上父母,自己也有一大家子的负担呢!思来想去,他在承包的沟里搭了个护林房,买了一圈羊,让福来一家三口护林放羊,每月给点米面等生活必需品。
普通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变化最能折射出时代的变迁,精神生活的丰盈也必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王家洼人的钱袋子鼓胀了,电视机和变形金刚对孩子们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了老屋门前的那道沟,下沟拾柴火的人也少了。只有引强叔,从青年到白头,总是弓着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最后一们虔诚的教徒,朝拜着王家洼这片曾经养育了祖辈几代人的黄土地。因此,引强叔也就成了幽居深山密林的福来一家平日里所能见到的唯一的外人。
两年后,听村里人说傻婆娘失踪了,福来和福贵在沟里找了个遍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了了之。后来又听说福来曾用破旧肮脏的袖口抹着眼泪对德兴老汉说,他不想和猪娃在沟里放羊了,想回家。德兴老汉无奈地叹息:“好娃哩,沟里日子难捱,大(爸)知道。可人活着就得张嘴吃饭,不放羊你还能干啥呢?这是咱的命,认命吧!”再后来,福来就死了。人们还在王家洼福来家半塌的窑洞里发现了猪娃,他围着一床破棉絮蜷缩在炕角,炕头上还放着几张未啃完的死面饼子。从他口中得知,三天前福来说沟里来了一匹大灰狼,塞给他一摞饼子带他来到这儿,说赶跑了狼就来接他。村人还发现福来的羊圈里堆满了草料,羊槽里有半槽水。
两个月后,开春了,天气乍暖还寒,72岁的德兴老汉殁了,都说是寿终正寝。福满和福贵披麻戴孝,杀猪宰羊,哀乐呜咽,丧事过得很是体面。
自从德兴老汉死后,瘫痪的王婶就一句话也没说过,躺在床上像一截干枯的朽木,混浊的眼睛又湿又红,总是半闭着,眼角糊满眼屎,身下的褥疮淌着黄脓,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嗡嗡着满屋子横冲直撞。福贵成天还是忙,忙地里,忙挣钱,忙着日月过活,只是晚上回家后给生命的烛火将要熄灭的老母亲换一片尿不湿,喂几口稀饭。桂桂还是一步也不曾踏入王婶的屋子,不管对谁说起,王婶在她嘴里都是“门口的”。麦子上场的时候,王婶过世了,也埋在了王家洼的老屋前,德兴老汉的坟旁。
猪娃仍住在王家洼的老窑洞里,农忙时节在村里打零工,换个油盐钱,福贵有时也会瞒着桂桂给买一袋面粉,塞一点零钱。至于他的饭食是蒸是煮,是生是熟,不得而知。大家都日子过得热火朝天,谁有兴趣去操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智障的闲心呢?
2007年,农村低保全面推行,猪娃被村委会和乡镇政府认定为一类低保,基本生活有了保障,也解脱了福贵。2014年,猪娃成了贫困户,为了保障困难群众住房安全,县扶贫办出资盖了两间平房,使猪娃搬出了王家洼那孔破窑洞,并为他申报了农村护林员,领上了固定工资,帮扶干部小张还经常帮忙打扫卫生,购置生活用品。于是,人们经常看到猪娃穿着整齐干净的护林员制服,脸上挂着傻婆娘式的满足的笑容,模样周正地巡守在王家洼一带,有时还义务打扫村道。今年年初,乡村签约医生为贫困户免费体验时,例行询问身体可有不适,猪娃说他经常肚子疼,小张带到县医院,查出是胃癌,晚期,建议保守治疗。上海打工的狗娃闻讯赶回,陪护住院十几天,结算费用七千多元,报销了百分之九十五。
去年秋季,猪娃过世了。狗娃说,是他看着闭眼的,走得很平静。
虽然人殁在了农忙的秋收时分,但在本家叔树生的出面张罗下,王家洼的男劳力主动帮忙料理,丧事简单干练,没有摆酒宴客,两天时间,人就下葬入土为安了。小张还送来了民政部门拨发的八百元丧葬费。
下葬那天,天气分外晴朗,一轮红日从山尖冉冉升起,金光四射,唤醒了万物,温暖着王家洼,猪娃的新坟上,也染上了一层柔柔的胭脂红。 


插图/网络


作者
简介
王秋萍,甘肃庆阳人,供职于某事业单位,爱好读书写作,热爱生活。作品散见于《陇东报》《甘肃党建》。



 
策划:耕文;主编: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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